1
我的车库门忽然坏了,需要换一个全新的。
在约定上门更换的一早,我收到车库门公司短信,告诉我,他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去我家的路上。有趣的是,这条短信不但包含了技工Enrique的照片,还包含了这样的信息:Enrique热爱工作,嗜好棒球,空闲时享受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只是换个车库门,似乎没必要了解技工那么多。
等到Enrique到我家,我发现,他虽然肤色黝黑,头发浓密,魁梧壮实,但是长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笑容腼腆纯真,而且,他还箍着矫牙的金属牙箍。看起来,还像个孩子。
2
Enrique开始工作,我好奇地看着他。我想知道他一个人怎么拆下差不多5.5米宽的大铁门。只见他观察了一下,便开始从工具包里掏出扳手,松螺丝,拆铰链,原来他打算将车库门分成四部分,逐一取下。
车库里没有空调,甚至连风扇也没有。炎热的亚利桑那州的夏天,车库就像蒸笼一般。Enrique只工作了十分钟,就开始汗如雨下。我顿生恻隐之心,将车库门通往家里的门打开,将空调调低。好让冷气灌入车库,带来一些凉意。但是,因为5.5米宽的车库门大开着,门外热浪滚滚,那扇小小的通往家里的房门便显得无足轻重。
汗水在Enrique脸上、脖子里和胳膊上流淌成河。我赶紧给他去找了纸巾。
他说,谢谢你,夫人,我车上有纸巾,只是汗实在太多,每一天都是这样,我已经懒得擦它们了。
但是为了不拂我的好意。他还是拿了一张擦了一下脸。
螺丝真多,重复拆螺丝似乎很是无聊,我看了一会儿,就去屋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车库里一直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给Enrique拿了一瓶冰水去。他打开瓶盖,一饮而尽。像是刚从索诺兰沙漠里走出来。
3
中午时分,我吃完午饭,又拿了瓶冰水去看Enrique的工作进展,发现旧门早已拆走,新门也已装了一半。心想,很快就要完工啦。
可是,之后时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有听到Enrique跟我说再见,于是再次跑去车库看他。
我说,差不多要完工了吗?他说,还没有呢。
他一边回答我,一边在人字梯上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opener(控制装置),他正忙着接线头。
我想着,一个长身体的大男孩,下午两点了还没吃饭,一定饿狠了。我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吃的,看了半天,从冰箱里拿了三个大肉包,用高压锅蒸了给他垫垫肚子。
4
他看到大肉包的时候,既惊喜又畏惧。
他的手上有机油,我给他一副一次性手套。他一边戴手套,一边问我,这是什么做的?我告诉他,面粉和肉。他咧嘴笑了,像所有男孩听见或者看见肉这个词的表情一样,年轻人最爱吃的就是肉。
他戴好了手套,拿起了包子,放到嘴边又停了下来。问我,这个怎么吃?只要咬就可以了吗?
我噗嗤笑了出来,回答他,咬,咀嚼,就是这种产品的使用方法。
他也笑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他的神情跟我第一次吃墨西哥玉米卷是如何的相似啊。
面对陌生的食物,我们都会这么小心翼翼。
我有点担心他吃不惯,但是又想,也许,他会很喜欢吃呢!可是,我紧盯着他的表情时,发现那是一种痛苦的然而又想竭力掩饰的表情。换了别人,大约有点好心被当驴肝肺的,被冒犯的恼怒。我却很是理解。我对陌生的食物也是不容易接受的。
其实,我们中国人自己认为中华美食天下无敌,我们非常享受我们的美食,但我见过,美国人喝我们的茶,吃我们的汤圆,都是一种出于礼貌说,嗯嗯嗯,很好吃。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爱吃。
Enrique孩子般的神情让我不忍心不说话。我知道,如果我不说话,他会硬着头皮出于礼貌吃完一个包子,但是他的胃里大约会很难受。
所以,我赶紧发话:如果你不习惯这个味道,你可以放下不吃。我非常理解,只是抱歉我的家里没有美国食物给你吃。
听到我这样说,Enrique如释重负,放下了包子,又去干活了。
他说,没事,我常常不吃中饭,我可以坚持,反正晚上我会吃很多。
5
包子之后,Enrique一下子跟我熟络起来,开始喋喋不休跟我聊他的家人。
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弟弟,只比他小十个月。他说,我们同岁,但我们不是双胞胎,是不是很有趣啊?说完,自己先笑了,露出了他的牙箍。
他还告诉我,他妈妈已经是美国公民啦。在成为公民之前,从来不敢回墨西哥,虽然他们的墨西哥老家离我们这个城市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没有追问他,但我已经猜到他妈妈之前应该是非法移民,所以才会在拿到正式身份以前不敢回墨西哥。
我问他会不会西班牙语,他说会,但是不是特别好,他出生在美国。
他还主动跟我说,他的爸爸还在墨西哥,美国的爸爸是继父,只是因为三岁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了,Enrique就当他是爸爸了。
他骄傲地说,他继父的身份也是他妈妈帮他办的呢,现在,他妈妈可以常常开车回墨西哥老家了。
他还说,他17岁就不上学了,之前一直在叔叔的公司里干活。叔叔开的是一家窗户公司。
我问他,那你来这家公司多久了?他很诚实地告诉我,才4个月。我想,难怪你安装不熟练呢,线头似乎总是接不对。
我问他,之前的工作和现在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呢?他说,很大的不同。之前,有弟弟给他做帮手,他只要干主要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自己弄,即使那么大的门,拆下来扛到车顶上,都得靠自己。之前,在叔叔的公司里,工资很低,现在的这个公司里可以挣很多钱。很多钱。他强调道。
我听说,在美国,询问别人挣多少钱是不礼貌的。可是Enrique自己告诉我, 他可以挣1750美元一周。他把一周说得很响亮,满满的自豪。
我向他竖起大拇指,很棒的薪水!
他的表情带着孩子气,就如同在学校得了老师的表扬。
6
闲聊归闲聊,门总是装不好,我还是有点焦虑的。
期间,他不停打电话给他同事——他所说的,那个总是总是总是(他说了三个always)给他帮助的那个好同事,然而,即便如此,调试仍然总是失败。
一直到下午五点钟,Enrique还是没有完工。
我再跑去看他时,带着一瓶水,也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他说,他朋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路上有点堵车。我说,好。
我没有抱怨他。对于一个改行装门才四个月的孩子,从早上工作到晚上,一整天,在4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中,没有吃饭,我真的不忍心抱怨。
我看得出,Enrique也开始焦虑,还有一点点内疚。我们一时有点尴尬。
我忽然想起来,橱里还有些燕麦能量棒,这个是美国食物。
果然,当Enrique看到燕麦棒的时候,他又漾起了可爱的笑容,和我说谢谢,跟之前喝水一样,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所有。
吃完,他帮我用喷雾擦干净了新门上所有的手指印。
7
晚上六点,他的同事兼朋友终于来了。
那个家伙自称是专家,大师。他很快找出了问题所在,并且很快完工。
我付清了尾款。
这时,Enrique跟他的同事说,能不能多送我一个遥控器,因为他在我家呆了一整天。
他同事爽快地答应了。
我知道这个遥控器在他们公司的价目表上是100美金。
除此,他同事还额外送了我一瓶保养弹簧和滚轮的喷雾,说,抱歉今天安装如此不顺利。
我很是意外,但是也很愉快。
我跟Enrique说再见。他跟我说,夫人,谢谢你,谢谢你今天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today. 他说时,在“每一件事”上用了重音,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柔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