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向来有一个习俗,没有拜过堂的夫妻,就得不到先祖的认可,百年之后是进不得太公厅的。于是水哥嫂和七十多岁的老伴水哥正式拜堂结婚了,这个女人终于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穿上了大红婚服,正正经经地嫁了。
婚礼在太公厅外的禾堂上举行,在本家几位大婶的搀扶下,水哥嫂身穿一件大红婚服,头发上绑着一把柏枝桂叶,干枯的脸颊涂满了腮红,皱巴巴的嘴唇上点了朱砂,三步二回头地跟着水哥进了大堂,倒真有几分黄花大闺女出嫁的感觉。
虽说是黄昏,太公厅里却也不显暗,仍然可以清楚看见太公厅前一左一右的铺放着两张圆圆的坐垫。水哥嫂和水哥在两道烛火的映衬下进行着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仪式。几十年来水哥喝了不少红白喜事的酒,平日里更是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身子骨硬朗的很,但毕竟七十好几了,此时真要他跪下来,腿脚还是有些哆嗦的,他只好用双手死死地撑着地板,花了不少功夫才算是安安稳稳地跪在了左边的坐垫上。好不容易跪了下来,水哥嘴里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他随手抹了抹额头,转过头去看水哥嫂,只见水哥嫂像未见过世面的孩子般沉浸在香火墙的神明画像上,正要伸手去抓,吓得水哥赶紧腾出手抓了她一把,才一个踉跄跪在了右边的坐垫上。主持婚礼的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平日里村庄里的婚礼大多由他主持,当他看到这对新人,哪怕早有准备,仍免不了吞了吞口水,高声到:“拜堂!”随着一阵敲锣打鼓,在众多妇女的簇拥下,两人的身影渐渐被莹莹的烛火吞没,沿着胡同向自家老房子走去......
水哥嫂的家是一层还没有打水泥的火砖楼,若不是楼前有一小方菜地散发着些许生机,看起来就像大海上光秃秃的的骷髅岛。水哥嫂从来不干活,菜地自然是水哥种的,只是水哥到处给人跑零工,没有时间打理,往往是一颗白菜挨着一丛草,一片辣椒丛里窜出两条木薯,就连韭菜也是奄黄的,看起来颇像水哥嫂平日披散的头发。说起来,水哥嫂的身世比较特殊,村里常常有不少人议论。早在二三十年前,农村仍然有许多男人找不到老婆,为了传宗接代,村民们纷纷各找门路。有的人选择花钱买老婆 ,但这种方法却不是每次都能成的,从小到大我就听到不少假媳妇拿了彩礼,生了孩子就跑的传言。也有的人抱养亲戚家的小孩接续香火,甚至有人直接在路上捡一个疯女人回来,这种行径说起来虽然不好听,但只要有老婆孩子,哪怕来路不清不楚,那也是脸上有光,走在路上能把腰挺得比枪杆还直。据说水哥嫂正是那个贫穷的岁月,水哥在回家的半途中捡回来的。
水哥嫂是极少说话的,因此没有朋友。每天早上七点左右,伴随着一阵砰砰声,水哥嫂像往常一样佝偻着腰,费力地把楼顶的门顶开。虽然她驼背很严重,但是并没有拄拐杖,只是把两只胳膊使劲地往后伸,似乎是借此维持身体的平衡。习惯性地站稳后,她慢慢抬起脸,有些像黄土高原上的风蚀戈壁,上颚的龅牙微微上扬,露出嘴尖,彰显着莫名的骄傲。水哥嫂就这么默默站着,往往一站就是一整天,望着学校或是曲折远去的公路,迷离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亮光,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笃定,仿佛时间在她的世界里已经静止。直到水哥干活回家,喊她下去吃饭,她才拉拢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下去。我一直以为水哥嫂之所以孤僻,是因为儿子们都在外地务工,常常好几年都不回家,导致缺失陪伴的老人性格有所缺陷,后来才得知是水哥嫂的精神一直以来都不太正常。
水哥嫂脑子不灵光 ,却嫁给了勤劳老实的水哥,生养了三个儿子,这在老家是沾了祖上的福气,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我家曾经在学校边上开了一家小卖部,常常能看到那个水哥坐着一辆二八大杠的单车,从圩上赶工回来,他胆子小,看着高高的车鞍不敢坐,索性就把它拆了下来,整个人就坐到后面车搭上去,在这一带已有很多年了,常常被人笑话。每次来我家的小卖部,他就买一杯烧酒,一颗酥糖。他不想多花钱,米酒是直接在这里喝的,这样可以跟我们几个小孩讨一些瓜子打打牙祭。我们也是乐意的,因为总能听他喝酒后吹牛,说年轻时的趣事。要是被我们笑胆子小,他就会一口闷完烧酒,瞪大眼睛去骑车回家,我们要是夸他,他就会笑呵呵地摆摆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平时碰上我爷爷时就说水哥嫂又怎么样了,说什么活不好做,地里收成也不好,生活困难什么的,只是这些事情他从来不和我们孩子说。有一次他跑来买了一大壶酒,一大包酥糖,原来是水哥嫂又生了,这是他第三个儿子,名字叫做铜九。大儿子金七和二儿子银八早早就去了广东务工,一直没空回来,新来的铜八无疑给了水哥某种力量,他又接了好几份工作,天天跑来跑去,只是仍然常来我家,买一杯酒,两颗糖。
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儿子们都长大了,水哥嫂总算享受到了膝下有子的温馨,据说他们完婚的费用就是大儿子和二儿子从广东寄回来的,终于正了他俩的名分,哪怕水哥嫂不晓得其中的缘由,也算是了结了一段缘分,皆大欢喜了。只是结了婚后,水哥嫂就对大红婚袄爱不释手,她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一旦穿上就脱不下来了。村里有点文化的半仙看见了,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这件衣服就是水哥嫂的命根,是要跟着水哥嫂一辈子的。村里人更是众说纷纭,但是说水哥嫂精神错乱,不会换衣服的居多,想来也是,七月的天气,光着膀子都热得起疹子,何况穿着一件棉袄呢?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城里读书,爷爷奶奶也搬到城市里,家里的小卖部就不开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水哥嫂是否还穿着结婚时的棉袄,是否还日复一日地站在楼顶,我也不知道水哥嫂这么多年来如此执着的原因,我毕竟不是她,更看不懂她。只是偶尔想起水哥嫂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习惯,心中隐隐有些同情。
等我有空回到家乡时,特意驱车经过水哥嫂的家,想要看看她。车子慢慢开出去了一小段,直到目见了水哥嫂家的小楼,我才松下了一口气,没想到几年时间就已经盖上了第二层,外墙也刷了一层水泥漆,再不是裸露的红砖了。车子不知不觉开出了一段距离,我转头望了望楼顶,并没有看到水哥嫂。我心里有些遗憾,无奈地开车离去,就在这时一个孩子随着滚动的篮球跳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心里有些恼火,正想开口教训一下,只见孩子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原来竟是水哥嫂!没想到她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素衣,竟在操场陪伴她三年级的小儿子玩。此刻她眼中饱含歉意,我的一团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上车拧开油门扬长而去,四周的风凉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