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1年1月15日，距离我姥爷去世，已经一个月多了。时常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怅然若失，无法相信他真的已经离开了我。三年以前，知道他得病了，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间质性肺炎，乍一听，并不像是一个多么凶险多么致命的疾病，不像癌症，一听就知道有多可怕。后来在网上搜索，才知道这个病比癌症更可怕，它会让肺部纤维化，无法呼吸，是不可逆转的绝症，最可怕的是，病人会一直保持神智清醒，直至走向生命的终结。其实就算知道，我大概也会抱着某种天真的幻想，觉得好人有好报，奇迹会出现，姥爷身体底子又好，一定能逢凶化吉。总之，没到最后时刻，我真的料不到他会就这么走了。走得这么快，这么急，还没看一眼，2021年的春天。
我从小在长治长大，这座城市因为姥姥姥爷，才对我有了意义。六岁以前的事情基本记不得了，只记得姥姥姥爷对我特别好。那时候长治有很多三轮车，我每次都神气十足地叫一声三轮，然后和姥爷一起坐上去。三年级的暑假我回长治，具体干了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在回太原的大巴上哭得稀里哗啦，说不愿意离开姥姥姥爷。印象里的姥爷总是微微笑着，特别能干，特别宠我。他带我去吃各种好吃的，然后讲各种营养成分。我现在还记得他告诉我的口诀：‘‘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一条腿的，一条腿的不如没有腿的。”这是说猪肉的营养价值不如鸡肉，鸡肉不如蘑菇，蘑菇又不如没有腿的、在水里游的鱼。我还经常缠着他让他给我讲各种厉害的手术，觉得医生会做手术可真厉害。那时候我哪里会想到，握手术刀握得最稳的姥爷，懂各种养生大道理的姥爷，会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自从来了太原，与姥姥姥爷的接触就少了，之后他们去了惠州照顾我的表弟表妹，我们也就只能假期时见面。每次见面，他精神都很好，走很远的路也不觉得累。大概拥有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珍惜，我现在回忆起来，每次假期见面，好像我大部分时候就是在撒娇，也不曾想过回报他什么。2018年他在北京住院，我去看他，我们一起在外边吃了饺子，他还让我去超市买了好多好吃的，他统统买单。那时候我满心喜悦，殊不知子欲养而亲不待，珍贵的时间就这样溜走了。
回忆了过往种种，但我却不想回忆最后的十二天。接到姥姥电话的时候，我和妈妈在整理衣服，姥姥只说姥爷不太好，想让我们回去再住院。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了回长治的大巴。我很害怕，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生死。匆匆赶往医院，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听着医生讲解病情，仿佛觉得灵魂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我在想，啊，这好像电视剧，就像做梦一样；另一个我在想，这就是现实，被医生即将宣判的人是我的亲人。上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还是我十岁的时候，小孩子不懂事，跟着哭就行了。但这次不一样，我必须承担。人的长大总是伴随着痛苦，我别无选择。
第一次走进ICU，就要面对躺在床上的至亲之人，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叫了一声姥爷，他握着我的手，说，姥爷没气了。一瞬间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冲出眼眶，我没办法开口，就一直站在那里哭。我的姥爷，我一直觉得超级厉害可以依靠的人，变成了这样，我觉得他在向我诉说他的痛苦，但我却无能为力。ICU的探视时间很短，只有每天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在他精神稍好的时候，我就给他讲各种好消息，许下各种虚假的承诺。ICU里很暖和，他的手也很暖和，我还和他最后合了一张影，虽然他身上插着管，但还是可以看见，他笑得很开心。有时候他精神不好，我就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他的手。那时候就会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死神仿佛已经伸出了他的镰刀，在床头静默站立，翅膀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们笼罩在黑暗中，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而死亡已经不打算给我时间准备了。
12月11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他从昨天就已经不太能说话，只是抓着小姨的手在上面各种写字，11日上午我爸拿纸笔给他，他只写下出院两个字。出院？我们都知道以他的状况，出院就等于放弃治疗，他自己也明白。活着太累了，他想休息了。于是，下午4点25分，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也可以自由呼吸了。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我每次都请求他活下去，这是否是一个残忍的请求。他每一天都活得如此痛苦，如此费力，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我们请求他活下去，只须动动嘴，他想要坚持，却需要全身心的意志力。坚持太累了，活着太难了。那时候，我真的好希望中国通过了安乐死法，可以让他少受些痛苦，无知无觉地离去。我知道他的离去将带给我们无法治愈的伤口，但痛的是我们，他已经不会再感觉疼痛了。这就够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姥爷的生平，我再一次觉得，他真的好厉害。他曾经去喀麦隆做医疗援助，也曾经去法国的卢浮宫，他当医生几十年，做手术的死亡率为0。每一位老人身上都承载着一段历史，想必是十分精彩的，只可惜我已经来不及去问他了。太多的事情都已经来不及了，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个夜晚，写下这些文字来想念你。
我曾经觉得，不要写一篇文章来怀念你了，因为把伤口又一次揭开是很痛的。但我后来又想，人的记忆是不断被冲刷的沙滩，如果不把许多细节记录下来，就会被潮水淹没。我还是希望，我能够记得你，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一直记得你。如果《寻梦环游记》里演的都是真的就好了，那么另一个世界的你，一定要幸福快乐啊。姥爷，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