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与迷惘

引子

黑夜之神张开巨口吞噬掉最后一片残霞,山坡更显其死寂,忽尔传来几声凄绝的鸟鸣,方才将凌峰从幻想中拉回。回响起刚才的鸟鸣,甚感害怕。小时候,便听大人们说起过这种鸟。此鸟多半深夜鸣叫,叫声甚是诡异,被当地的人们唤作“鬼鸟”,老人们每闻其声,便会说哪儿又要死人了。弄得大人小孩避之不及,生怕染上晦气。

凌峰虽不信鬼神之说,但凉风拂面,夜色渐浓,却也生起几丝怕意,速将胸前衣口解开。这是他小时候母亲教他的,说是解开胸前衣扣,敞胸露怀,可增胆气,以此驱邪。夜色中,凌峰头也不回地向学校奔去。

凌峰是这所乡村中学仅剩的几位单身教师之一,刚二十五岁。他刚分配出来时,在一所村小任教。在小学任教三年后,适逢镇中学缺师资,便从镇内各小学选聘教师。他去考了,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小镇这所最高学府任教。

凌峰所住的单身宿舍楼,常是空无一人。回到宿舍楼时,虽已天色尽黑,仍无其他人回来。无疑,大伙又相约“修城”去了。所谓“修城”不过是打麻,这玩意像鸦片一样让小镇的人们为之抓狂,很多老师也沉迷其中。从教四年来,他极少染赌,初始时,人们笑他胆小,他总是一笑了之。时间长了,也便不再有人叫他去凑人头了。

坐在陋室的孤凳上,一种莫名的空虚感袭上心头:“老天,难道这就是生活?难道这就是我凌峰一辈子的生活?”凌峰不断地自问,在这一方土地上有谁能与之为伍呢?人们都打牌去了,都喝酒去了,白墙上只映出他瘦弱的影子。

窗外,几株杂木枝上的树叶在晚风中飒飒作响,一旁的路灯发出微黄的光来。他早早地洗脚上床,捧起一本闲书漫读起来。

他在精神的世界里驰骋,但步调却乱得紧,唯有梦能让人忘却一切。一会儿后,他便昏昏睡去。

(一)

梦琴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里都不容易找着的女人,但追他的男人委实不少。

有人说,女人征服男人的三大法宝依次是:外貌、智慧、性情。对于梦琴来说,勉强能说得过去的,恐怕是她温柔的性情吧,说话甚是轻柔,间或插上几句媚语,更显女人味儿十足,难怪会引来一群男子的追逐。

但在她的眼中,似乎没一个能入她的法眼。她成天跟着好友李梅转,那亲密劲儿让追求她的男子们心头不是滋味。

凌峰初到这所学校时,梦琴也刚分来。说实话,他对梦琴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好。那时是八月底,天气尚热。梦琴穿了件连衣裙,皮肤偏黑,一个大盘子脸,再加上满脸的青春痘。这造型,让凌峰连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

如今两年过去,同来的另一位男老师已然和女友双宿双飞,并且听说梦琴也已名花有主了。刚听到这一消息时,凌峰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冷不防,自己落单了。坐在办公桌前,无心地翻阅着早已过时的报刊,嘈杂的争辩声让他烦躁不已。偶见报上一笑话,“扑哧”笑出声来。

“哟,凌峰,看报也那么乐,有女朋友了?”说话的是一位自诩学识渊博的家伙,人送绰号“理论大师”。此人以在众人面前发表奇谈怪论为能事,虽全然不顾他人感受,倒也为小小的办公室添了几分生气。

听罢,凌峰甚觉不快,但别人的调笑倒也并非恶意,戏答一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兄弟,这块宝地上十步之内恐怕就只剩你一棵草了,花已经没了吧。”说话人叫吴秋,教数学的,此人极其好赌,众人戏称其“赌圣吴”。 这“赌圣吴”,如果上课时讲得眉飞色舞,定是头天晚上赢了。如若上课时没精打采,动作对学生动怒,定是头天晚上惨败。

“这恐怕只有梦琴最清楚了。”理论大师接道,“凌峰,十步可不行了,战线得拉长到百步乃至千步了!”说罢,笑了一通,众人也跟着笑了。

“单身汉生活还快乐些,女人有什么好啊!趁年轻多享受下单身的自由,玩腻了,再找不迟。”这人是张其,此人口直心快。

张其的话一下便遭到了女老师们的轮番攻击。

“哟,女孩们坐那儿等你们啊!”

“就是,我看你张其怎么还不到二十五岁就结婚了,并且连孩子都有了啊。”

“……”

张其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溜出了办公室。

放晚学的铃声终于响起,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凌峰走出校门便向后山方向走去,后山是他疗伤之所,精神家园。

夕阳沐浴在轻柔的晚风中,树叶儿迎风飘曳,片片晚霞扮得流光溢彩。伫立危峰,远近群山尽收眼底,归巢的鸟雀唱晚最后一曲,悄然离去。凌峰甚感惬意,杂乱的思绪也便在此时得以梳理。

心灵是要经常拿出来翻晒的,晒死上面的病菌,否则它就会发霉,最后腐烂变质,那时便无药可救了。

夕阳已近山顶,那火球,就像被一双手托住一般。再看时,似乎一不留神,它便会从手中滑落下去。凌峰死死地盯着它,不经意间,那太阳便真滑落下去,四下变得冷清起来。他的心底莫名升起几丝惆怅,有时候,未卜的前程倒也的确让人忧虑。

天边,几片残霞在游荡,夕阳的余光射在上面,为其镶了一道金边。是啊,夕阳既已隐去,何须惋惜,何须挽留呢?晚霞尚存,何不用心欣赏呢?

(二)

“喂,凌峰”

这声音挺耳熟的,凌峰急地扭头一看,一个瘦高个儿正满面含笑地望着他,旁边还立着一位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的女孩。

“哟,你是阿弘。”凌峰迎了上去,迅即瞥了一眼阿弘旁边的女孩“这位是?”

“她叫凌银,你们可是一家人哟。”阿弘答道,“天下同姓是一家嘛。”

凌峰冲她笑了笑,凌银也笑了笑。

“她是你女……”

“不,不是,你想什么呢”,阿弘慌忙打断凌峰的话,“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说起来她还是你表妹呢。”

凌银菀尔一笑道:“别瞎说。”

“你别揭我老底呀,那些关系我扯不清,反正你们都是我亲戚,你们间总该有些关系吧!”

三人都笑了。

又听阿弘道:“凌银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小镇呢,她让我陪她到处看看,没想到在这里把你碰上了。”

“阿弘说,他有个亲戚在这学校教书,就是你吧。”凌银声音甚是轻柔。

凌峰点头称是,他似乎很愿意跟这女孩说话,在他听来这声音清爽利落,甚是爽心。

“我教初二年级的语文。”

“教语文啊,我读书时,就语文最差,那些文言文,把我脑袋都弄大了。”阿弘道。

其实凌峰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当上语文老师了。读初中时,向来是喜爱数学的,现在还喜欢做做数学题。考师范就是想今后做一名数学老师的,但上师范后,迷上了写作,老师也挺欣赏他的,常在课堂上念他的作文。于是,他便转而爱语文,毕业分配时,当地校长认为他普通话标准,便让他教语文了。

“下课了,学生多,不如到我宿舍坐坐吧!”

阿弘看了看手表,征求意见似地问凌银愿不愿去。凌银轻声应允。

说实话,凌峰是不大愿别人到他宿舍去的。这方天地,归他凌峰独有,他可以在此无端地遐想,轻声地絮语,暗自地哭泣。可这次他却非常主动地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不过两分钟吧,他们便已置身凌峰宿舍内。

这是一间单身宿舍,十来个平方,连洗手间也没有。陈设更是简单,一床,一桌,一凳,一箱如此而已。凌峰急邀凌银坐在凳上,他和阿弘只能坐在床沿了。

凌峰本不善拉闲常的,故此,常给人清高之感。但此时他却滔滔不绝,天文地理、古史今闻……整个一个“万事通”。这几年,其他没多大收获,但那一箱子书可是他一本本啃完了的。

凌银间或说上几句,听得却非常专心,偶尔也为他们并不好笑的话题笑上一笑。

不久已近晌午,二人起身欲走。凌峰邀他们吃午饭,二人百般推却,他只好将二人送出校门外。阿弘让凌银先走一步,说是想单独跟凌峰说点事。

凌银去时,望了凌峰一眼。然后,静静地离去了。

凌峰不舍地望着那背影远去,阿弘突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戏道:

“怎么,动心了?”

凌峰笑而不答,这女孩让他起了不少好感。但好感等于爱吗?他也曾对好几个女孩生过好感,但好感的生命力却是如此的脆弱,不久便会荡然无存。更何况,像凌银那般好的女孩,会看得上自己吗?

“她在N市一家宾馆做服务生,不知怎的,干了半年便回来了。”阿弘道。

“那她家是干什么的?”凌峰似乎很关心有关她的事情。

“当然是种地的了,她还有个姐姐,嫁到远方去了。听说嫁出去五年了,才回来过两次。凌峰,你有二十五岁了吧,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阿弘话锋一转。

“是,刚满的二十五,这日子挺好过呀,对了,阿弘你结婚时可别忘了通知我,张静呢?她怎么没来,还是她吧,刚才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呀!我就这个命,这辈子看来就拴在这棵树上了,凌峰,要不我帮你跟凌银牵牵线?”

凌峰笑答道:“只怕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啊。”

“别跟我卖弄啥子斯文了,我回家就跟我妈说去,让她出马,反正凌银明天才回家呢。”

凌峰赶紧道了声谢。

“等着吧,下个赶集日我给你带来好消息。”

彼此留了手机号码,方才离去。

(三)

阿弘去后,却并没给凌峰打电话。凌峰虽为了此事,到了难以成眠的程度,但他也未主动打电话向阿弘询问。他是害怕,害怕这一问,希望的肥皂泡就彻底破灭。

这小镇是每三日一次集市。三日的熬煎总算过去了,上完课后,凌峰正欲上街去找阿弘,阿弘却正迎面而来。

阿弘从他期待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

“先带当哥的到馆子去,我再与你细说。”

凌峰虽未听到答复,但心情一下高兴起来,看来有希望。

“小意思,走,李师傅那里。”

凌峰要了几个小菜,二人相对二坐。

“等急了吧?”阿弘笑道。

“你还钓我胃口,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哦,我手机没话费了,这不我刚到那边营业厅去充了话费。实话告诉你吧,凌银没表态。不管我妈怎么夸你,她就是不表态,末了说是回家问问她妈妈再说。”

“那我怎样和她联系呢?”

“她前不久手机丢了,就没再去买手机,但她家有固定电话,对了,我给你说电话号码,你自己打电话跟她联系。”

凌峰记下了号码,恨不得马上就给凌银打一个电话去。但此时菜已端上来。这一餐,他食之无味。

与阿峰道别后,他拨通了凌银家电话。他的心狂跳不已,忽尔觉得自己太过冒失了。

“喂,你找谁?”接电话的正好是凌银。

“我是凌峰。”他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哦,有什么事吗?”这话在凌峰听来很不受听,他竟不知如何应答了。

“阿弘的妈妈……说的……那事……”凌峰笨拙地从口中吐出这几个词来。

“看缘分吧”,凌银也压低了音量,“我妈妈好像不乐意,她说我俩同姓,怕别人说闲话。”

凌峰的心一下坠了下去,然后是长长的静默,直到对方搁下电话。

希望的肥皂泡在瞬间破灭,他猜想这是凌银的推脱之辞,鼻子里酸酸的,只差未掉下泪来了。他要到后山静一静,让内心的酸楚,在那里倾泻干净。

秋日的山林,落叶满地,在秋阳的照射下越显金灿。灌木丛间的几只山雀受惊窜起。

踏着黄叶,凌银的样子在他眼前晃荡。不觉间,已至山顶。崖边有一小石坝,他也不管是否干净,顺势坐了下来。

他正欲极目远眺,忽听附近传来沙沙的声音。寻声望去,只见右下方的树丛中有两个人影。两人互相依偎,从着装便知是一对情侣在此幽会呢。男子将头侧向女子,那亲密劲儿,让凌峰妒火中烧。正欲离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从背影看来,那女的不就是梦琴吗?正踌躇间,却听一人说起话来。

“肖勇,你会永远喜欢我吗?”凌峰听得真切,这人是梦琴无疑。

“原来,梦琴的男友叫肖勇,此人不正是小镇首富肖朝云家的老四吗?”凌峰暗想。

“那当然,我爸说了,明年就把我送农委去,我二舅是里面的头。”

肖勇的声音甚为粗犷,又有几分模糊,不注意听,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对于肖朝云的发迹史,凌峰略有所闻。他当年在镇啤酒厂当采购,狠吃回扣。短短几年,身家便已上百万。后来乡镇企业向私有企业转型,领导们一个个腰包股了,厂却慢慢地垮了。肖朝云便在小镇盖了小洋楼,当起了建筑老板。

梦琴娇嗔了一下,那声音媚极了。

肖勇继续道:“你放心,我家县城机关幼儿园也有人,一年内,绝对把你也调到县城去。”

梦琴并未答话,可以想见,此时的她已被甜密包围。只见肖用的手把她越抱越紧。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凌峰趁机奔下山林,一溜烟似地向学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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