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 out:2017

此时此刻,我身处于Hilton的24层的高大落地玻璃窗旁,在行政酒廊中略带情调而昏黄的灯光下,眺望着即将融入夜色的机遇城,观察着两三个街区距离外的那些宏伟建筑。Dracogenics集团的市长大厦在黄昏余晖的衬映下,玻璃幕墙染上了耀眼夺目的金色,让整座大楼虽带有Art Deco的气派赫然,却又与周围现代化的环境格格不入,毕竟在科技大放异彩引领潮流的今天,金色早已不再是财富与权力的唯一象征色;CITIC的大厦沿袭了包豪斯流派一贯的“形式服从功能”建筑宗旨,覆盖在外墙上的密集钢梁架构起了这家在实业领域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巨人的地位,群青与银灰交错的幕墙与愈发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借助高亮度的灯光增强辨识度;更远处的承担着国际金融中心功能的通透水晶,乃是Wilkinson Eyre建筑事务所的得意作品,六段圆弧组成的圆弧三角形,以独特的曲线形状及透明的光滑立面,通过渐变宽度形成优美独特的纺锤外型,结构上独特的巨型斜交网格支撑体系,呈现出清晰可见的流动几何图案,并和楼板的分割及幕墙体系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钻石形状斜网格的结构随着塔的高度,逐步进行尺寸缩减,在夕阳的映衬下,宛如一座立于江边的翠玉艺术品,极为晶莹剔透且瑰丽多彩。它们的脚边更坐落着由面数不同的各式立方体堆叠而成的功能性建筑,其中不乏别有心裁的绿化带修建,精致程度可以称得上是以现代材料及科技理念打造的苏州园林。这些由无数的混凝土及钢筋撑起的人造森林,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作出的一切决策,都与脚下这座城市的未来紧密相关,坐落在横穿城市中心、被华灯点缀得五彩斑斓的河流旁,它们俨然就是羊城人口中名声显赫的各大集团所拥有的实力之物理象征,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下的痕迹,更是这座城市心脏的主动脉。
我将目光收回脚下近处,恍然想起十字路口旁还有一座比老土的市长大厦更显突兀的建筑,那座由猎德家族为首集资筹建的试验性建筑,虽然在一般的机遇城市民看来可能是煞风景的存在。但是在我看来,这种简练干净的外形与建筑泰斗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墙面颇有几分相似。
也许是长时间面对泛滥的现代建筑以及规划混乱的建筑布局让我产生了审美疲劳,我端起桌旁的美式咖啡轻喝了一口,不含糖的甘涩味及咖啡醇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趁着倦意被驱走的期间,我再次确认了行政酒廊的状况。酒廊小姐姐们站在餐饮区聚在一起闲聊,只有一位站在入口旁兢兢业业地随时接待来客。厨师在宽敞的餐桌旁,摆放着精致的下午茶点心。现在才下午四点不过半,下午茶时间早已开始了,然而酒廊里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或安静地看着电脑屏幕,抑或是把玩着手掌大小的金属屏幕。

从LEOS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五分钟足够吗?当我在想着这种无聊的问题时,身穿紫色风衣,用双袖掩住胸口的少女,便低着头从入口走了进来。那姿态,不啻是狭小栅栏中的一个硕大的紫色行李被拉到外面来,使人泛起一种人为的、华丽的美感。
少女当然是在酒廊小姐姐的引导下过来的,她如同雪花一般,把一张白嫩柔润的面颊靠过来,仿佛是什么东西从呆板的梦境中站起身来,突然向我的方向袭来。也许是沙发承受了少女的重量时的摇晃,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在感官上被加强了。
那仿佛是一堆冲进来的紫色物体,发散着一股黛香的气息。少女入座后顺势靠过来的脸颊,几乎贴到我的脸颊上来,她便忙将身子坐证,一霎时那脖颈的僵直模样清晰可见,宛如一只白色水鸟挺着脖颈。
“你来了。”
“嗯。”
“要喝茶?”
“嗯。”少女向着入口的小姐姐招手,向她吩咐了要一杯苏打水加柠檬片的要求。
“第6区已经封闭了,你是怎么过来的?”我看着播放CNN新闻节目的荧幕插播的滚动信息,对少女的行踪突然感到好奇。
“是,封闭了。APM线也关闭了。”
“那你……”咖啡又被我喝了一口。
“我从Little Cube站走过来的。”
“那里走过来起码也得半小时吧……”
“是,在路上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应该耽误了比半个小时更久的时间吧。”
“奇怪的事情?”
“嗯,建筑机闯进了第6区。”
“怪不得要封闭了。没有人监管吗?”
“没有的吧,我当时等了一会地铁,才接到通知说1号线停运了,好气。之后我想着H3公路不是直通这个区的嘛?于是就在公路边的紧急通道那里上了天桥,发现整条公路都封闭了。我看到那个大蜘蛛就径直在底下爬过去了,但也不像执行命令的样子。”
“这么可怕的嘛……”从少女口中说出的消息,远比方才在NewYork Times的周末版上看到的新闻来得更突然与严重。另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了,“它该不会……爬过来吧?”
“不会的吧。”少女不假思索地回应。
“不会还行。现在AQI指数这么高,要是你出行碰上下酸雨来就糟糕了。”
“说得好像不下酸雨就没问题一样。现在的天气越来越差了,出趟门都是粉尘漫天飞舞啊,下次得戴顶绒帽外出才行了。”
“所以说,有什么事吗?突然要……”
“上次你写的那篇book review我交了上去,老师说,这文章不像学生的遣词造句风格能够写出来的。”
“哦,那你该说我写得太好了呢,还是太糟糕了呢。”
“你还好意思说啊。她说让我再写一次,下周三交。”
“重写还行吧。那你想让我再写还是?”
“那怕不是太麻烦你了。帮我想个办法?这次找本浅显易懂一点的书吧。”
“Alice in Wonderland挺好的啊。”我随口提了一句。
少女以声音中透露出厌倦情绪的回答打断了我的提议,“别开玩笑,好烦。”
诚然,少女一向都是这样,时而会故意说出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
虽说并非故作深沉,少女的脸上却丝毫不带事先可以令人意识到是开玩笑的神色,反而像要袒露与对方利害攸关之事一样,言语中暗含着极其严肃和伤感的情调。
“说什么你好烦,怎么了?”
对少女的这一套我本习以为常,但还是不得不问一句。
像这样表面漫不经心,内心却蕴藏着不安的问话,没准正是少女想要的。
“这老师傻逼啊,我都想跟她说‘我杀了你妈'了。”
于是,少女就这么在我澄澈的心灵中渗入滴墨,甚至在水中绽开成一缕墨花。少女这样的做法总是让我防不胜防。
我换上尖锐的目光盯着少女,她总是这样。这也是我不时憎恨她的原因。少女经常给我有意无意地让我陷入莫名其妙的忧虑中。那缕墨花眼看着就不可抗拒地扩散开来,让我的心灵染上了一片灰暗。
少女暗含忧伤、充满紧张神色的双眸,在愉悦地颤动着。

对于自己爱慕的人采取轻蔑态度,甚至冷漠地对待,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友人,能像Oscar先生这么早就深知我的这一不良倾向了。在我自己看来,这恐怕是霉菌一般的感情,是一朵一碰就几乎要发出铃声的银白色败花。在我带有那么一点任性的心灵中,还压抑着一种猎奇的倾向,这正是自我加剧正在逐步侵蚀自己的不安。
倘若这是一种爱慕之心的话,并且带有如此强烈的韧性且持之以恒的精神,那么该多符合当下对于年轻一代的定义啊。我却不希望被烙上千篇一律的评价。我深知,自己与其说喜爱艳丽的鲜花,莫如说更向往一株带刺的黯淡无光的花苗。这花苗也许正是少女亲手植入心田的。我除了对它浇水施肥,培育它吐蕊,等待它最终在自己心田里盛开怒放之外,对其他事物都漠不关心。我可是在一心一意地孕育着恐惧啊。
少女把“兴趣”赋予了我,此后我一直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苦闷的俘虏。一方面,对于少女带来的犹豫不决之谜,我感到非常恼火;同时,也对自己没有进一步询问少女的情况的优柔寡断,方才未能当场刨根问底,不胜愤慨。
怎么办,怎样做才能让人相信这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抽象的焦虑呢。
我不知就这个想了多少回,想来想去,最终都变成了一个怪圈,毫无进展。

“这个松露巧克力草莓蛋糕不错,不吃一块吗。”
我从餐桌上挑了些水果与甜品盛在两个碟子里,径直放在玻璃台面靠近少女的地方。
“不吃。”
“不吃还行。我已经两天没进食过了,就当做喝茶充饥吧。”我在面对少女的位置坐下,实现越过那充满人体曲线美感的斜方肌,落在邻桌交谈正欢的两个外国茶客身上。穿着考究的西装中年人似乎总是茫然自失,时或有着以发人深省的总结短句的表现,我认为这位外国茶客那种极其自然而面色从容的坦然态度以及自己因少女的行为而焦虑的状态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联系,说不定我们之间有独特的共同语言。
当然,不仅是心理上的共同语言,即使是他们用于口头表达的语言——英语,我还是能够听懂一二的。
少女从黑色双肩包里抽出两份以塑料膜封装的文件,放在桌面上推到我面前,“你看一下。”
“这是什么。”我还在对她那背包的小巧便携程度感到惊异。
“在实验室查到的报告,你看下数据。”
“这报告居然是Boston Dynamics的啊。但是数据模型这方面我根本不懂……等下,这数据太正常了吧,看起来就像……安全系统没有检测到这些问题吗。”
少女选择无视我自顾自地说话,“你知道Atlas吧?”
“The Titan who carries the heaven?”
“没错,那你也应该知道它的AI系统是基于quantum matrix技术开发的吧?”
“不知道……”
“哦,我好像之前也没跟你提过。我跟公司方面确认过,他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没意识到还行,不过没什么问题的吧。”
少女用牙签把松露巧克力蛋糕上的草莓块一个一个地扔进嘴里,那种不拘礼节的样子,表现出摆脱了严格家教的随便态度。眼看着粘在草莓上的砂糖撒在白净的胸口,她不慌不忙地拍了拍。
“这样会招蚂蚁的吧。”
听我这么一说,少女便含着草莓笑了笑。她那平日显得煞白的薄眼皮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她不顾袖口中露出的那只白里透红的手臂,微妙地把身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是猫儿在寻找适合歇息的场所。
少女那弯度适中的眉毛下面的双眸确实炯炯有神,充满幻想;然而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闪烁,决非显示着她在向往未来。
“Human action resounds in the heavens. The bell echoes above, what we decide here today will polish or crack the firmament. What shall it be?”
“我不知道。”
“你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她的眉宇之间又泛起了今天头一次出现的昔日那种朦胧的感伤神色。我本想看到少女露出为难的神色而含糊其辞的,如今望着她的侧脸,那股子标致劲儿,仿佛是一具用微妙的经过选择的线条精巧地组成的工艺品。我不由得心想:我期待于未来的究竟是什么?
“有什么必要去考虑那些事情呢?”
“那么,你这家伙究竟打算怎么办?考虑过后果吗?”少女似乎想把自己难耐的焦虑情绪向我倾斜而出。
我决定将一直在脑海中掂量的想法和盘托出:“Humanity has only survived this long by crushing the Earth to suit its needs.”
少女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光辉又如此黯淡的眼神。

“我回去了。”
“哪。”
“LEOS.”
我看着远处那座顶端在云际若隐若现的立方体建筑,心想这才是机遇城最高的建筑啊。那座基座为双螺旋二十四面体结构的建筑,占据了广场般大小的面积,往天空延伸着超高张力合金架构而成的钢柱,运输管道外的指示灯在夜幕中清晰可见,每当指示灯由冷青取代暗红,便意味着轨道站又开始运作了。那里是地面与宇宙间的通道,Dracogenius集团为了规避重力环境下的某些……自然的和人为的束缚,建设了这座近地低轨道站,它的总部便自然而然地设置在了轨道站顶层的真空环境中。
“回公司了么。”
“嗯。”
“你的信用分额度借我?”
“借你可以,但你得还。”
“嗯,想去看东方快车谋杀案。”
“嗯。”
“走了。”
“嗯?”
“我先过去了。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喝一会下午茶。”
“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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