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呼唤

芒鞋踏歌 编

刘忆桢的童年记忆里,故乡的土地总带着一股温吞又固执的气息。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落,土路蜿蜒,两侧的房屋低矮,墙壁被风雨剥蚀出深浅不一的沟壑,正如这川东地区地形,丘陵地带与山地峡谷穿插镶嵌。春天里,淅沥沥的雨水,让所有的泥土都变得异常松软黏腻,一脚踩下去,灰褐色的泥浆便毫不客气地裹住鞋帮,直往裤腿里面爬。夏天的空气是凝滞的,就像没有窗户的厨房,热气盘旋,睁不开眼;田里裹挟着烂菜叶、牲畜粪便和浓重稀泥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腔上。秋收后,裸露的田垄铺展到视野尽头,风卷起干燥的土末,无孔不入。冬天,寒风在光秃秃的枝丫间呼啸,比起北方的冰天雪地,更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刺冷。

他的家,就在村东头。三间瓦房,屋顶的瓦片有些年头了,逢上大雨,屋里就得摆上几个搪瓷盆接漏。堂屋正中贴着褪色的年画,一张斑驳的方桌,几条长凳。空气里常年浮动着灶火的烟味、柴草的潮气,还有腌菜的咸涩。

父亲刘满仓是个沉默的影子,由于长年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干农活,皮肤黢黑,脸上的沟壑深如刀刻,那是烈日和愁苦共同雕琢的作品,与邻居闲言中谈到的年轻时的“俊俏后生”、哪哪都有的“活跃分子”不敢联想。只是成家早,有了刘忆桢后,才发现生活这座大山是如此的沉重。他很少笑,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修补房子、干完农活后,抽出烟卷一口接一口地猛嘬,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是他无声的叹息。母亲李秀莲则像一只不停歇的陀螺。灶台、猪圈、鸡窝、自留地……她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穿梭,手上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她的话语也如陀螺旋转般细碎而绵密,絮叨着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还有对未来的忧虑。生活的重担磨去了她年轻时的光彩,只剩下眼角眉梢挥之不去的疲惫。

刘忆桢就在这混合着土腥味、汗味和烟味的空气里长大。他像一株被随意撒在田埂边的野草,沉默地汲取着贫瘠土壤里有限的养分。他懂事很早,知道爹娘不易。放学回来,放下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不用母亲吩咐,他就挽起袖子找活干。灶膛里火苗舔着黝黑的锅底,他熟练地添柴;水缸见了底,他拿起扁担,晃晃悠悠地去村头那口老井挑水,枯瘦的肩膀被压得生疼;猪圈里臭气熏天,他屏住呼吸,把猪食倒进槽里。干完这些,才就着昏黄的灯泡,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写作业。铅笔头已经很短了,他套了个铁皮笔帽继续写。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暗,他不得不把眼睛凑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粗糙的作业本。

生活是粗粝的,但孩子的心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光。村后那条小河是他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河水不深,清浅处能看到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小鱼小虾灵活的身影。夏天,他们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去,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打水仗、摸鱼虾,笑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河水带着阳光的暖意和泥土的腥气,包裹着他们黝黑的皮肤。玩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嘴里叼根甜丝丝的茅草根,看天上游走的云,风吹着玉米地沙沙作响,那声音像一首无字的催眠曲。河滩上的泥巴被太阳晒得温热,带着大地深处的气息,糊在身上,干了结成块,再跳进水里冲掉,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这是属于乡村孩子最纯粹的快乐,简单,原始,带着泥土的芬芳。

刘忆桢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贫穷”这个词的分量,是在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去县城的公园春游,每人要交五块钱车费和午餐费。五块钱,在那个年月,是家里好几天的油盐钱。他攥着老师发的通知单回家,晚饭时,趁着爹娘都在,小声地提了。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爹的脸隐在烟雾后面,看不清表情。娘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声音干涩:“桢儿,家里……家里刚买了开春的种子化肥,钱不凑手。那城里公园,咱不去啊?赶明儿娘给你煮个鸡蛋带着。” 爹依旧沉默着,只是拿起旱烟杆,在桌脚重重磕了几下烟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声音敲在刘忆桢心上,比任何责备都沉重。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饭粒,喉咙里像是堵了根草鱼的肋骨,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第二天,当班上的同学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兴奋地挤上租来的大巴车时,他背着书包,低着头,默默地走向通往田野的小路。阳光很好,照在蜿蜒的土路上,白得有些晃眼。路边的野草挂着露珠,他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上。风里隐约传来大巴车的引擎声和同学们的嬉笑,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他蹲在河堤上,看着浑浊的河水缓缓流过,第一次尝到了那种混合着委屈、羞耻和无力感的苦涩滋味,像未熟的柿子,又涩又硬,哽在喉头。

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隔壁镇的初中。学校离家较远,不得不选择住校。其实心里十分不情愿,不是离家远不自在,而是没有更多时间帮助家里干活了。教室里的窗户玻璃破了洞,用硬纸板勉强塞着,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早自习时,刘忆桢手指冻得僵硬通红,握不住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他就用力搓手,对着冻僵的手指哈气,等稍微回暖一点,赶紧写几个字。单薄的衣裤轻飘飘的,完全留不住身体散发的温度。冰冷的板凳坐久了,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整个下半身都像浸在冰水里。他只能不断抖抖身体,用轻微的动作来换取一点可怜的热量。手脚上的冻疮每年冬天都准时发作,又痒又痛,破了皮,流出黄水,再结成暗红的痂。

然而,就在这寒冷、艰苦的初中岁月里,一抹纯净的光悄然照进了刘忆桢灰扑扑的世界。初二重新排座位,苏晓桐成了他的同桌。

苏晓桐是这个镇上的姑娘,和班里大多数灰头土脸、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农村孩子不同。她身上有种干净得近乎透明的气质。皮肤白皙,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看人时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宁静。她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颜色素雅,样式简单却合身,领口袖口没有一点污渍。最让人难忘的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皂味,清冽,干净,在充斥着汗味、尘土味和廉价墨水味的教室里,像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风。

刘忆桢几乎不敢正眼看她。他觉得自己粗糙黝黑的手,磨得起毛、沾着洗不净污渍的袖口,还有身上那股怎么也洗不掉的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都和苏晓桐格格不入,像两个世界的人。他只能在她埋头写字或读书时,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她的侧影。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打在她的头发上,细小的绒毛闪着微光。她的睫毛很长,低垂着,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手指细长,握着铅笔的姿势很优雅,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他常常看着看着就走了神,直到老师点名叫他回答问题,才慌乱地站起来,涨红了脸,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苏晓桐有时会侧过脸,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鼓励意味的微笑,那笑容很淡,却像初春的阳光,能瞬间融化他心头的冰层和自卑。

他喜欢她读书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过鹅卵石。他喜欢她思考问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他会在值日时,特意把她座位周围的地面扫得格外干净。他会在她偶尔忘带文具时,把自己那支最宝贵的、笔尖都快磨秃了的钢笔,在裤子上用力擦擦,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递过去,心跳如鼓,却不敢看她接过时的表情。这份懵懂的情愫,像一颗被深埋进冻土的种子,隐秘而安静,从未有破土而出的勇气。他从未和她说过一句学习之外的话,那些在心底翻涌了千百遍的句子,最终都化作了自习课上,他凝视她侧影时无声的凝望。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的凝望和繁重的课业中滑过。初中毕业,苏晓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而刘忆桢,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也挤进了县一中的大门。刚开始,还以老同学的关系往来着书信。有一次,竟然出乎意外地收到一张照片,是苏晓彤的。那个年代,在照相馆里,布置了画布背景,人就站在背景墙前,照相馆的师傅用胶卷相机拍的。苏晓桐说,是初中毕业时去照了几张,准备给好朋友的,当时刘忆桢急着收拾东西赶车回家,早早的离开教室,就没联系上他。这张照片如同珍宝一般捧在手里,让他久久不能平静。随着高中课业繁重如泰山压顶,那份深埋心底的朦胧情愫,在现实的距离和升学的压力下,渐渐沉潜,变成少年时代一枚遥远而温润的印记。那张照片,连同所有的书信,一直锁在老家的抽屉里,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

三年苦读,刘忆桢终于拿到了省城一所普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如千钧。爹娘捧着那张纸,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光,有骄傲,有欣慰,更有沉甸甸的忧虑。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一整晚的烟卷,烟雾浓得化不开。母亲翻箱倒柜,把压在箱底、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一沓钱取出来,那是家里攒了不知多久、预备给他盖房娶亲的钱,皱巴巴的票子,带着樟脑和汗水的气息。交学费时,刘忆桢看着父亲略显佝偻的后背,一遍遍数着那些沾着泥土和汗水的票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收费的老师,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炭。

大学的日子,褪去了理想的光环,露出生活坚硬粗粝的底色。刘忆桢是宿舍里唯一来自真正农村的孩子。城里的同学谈论着新款的手机、流行的电影、周末去哪家馆子聚餐,那些话题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他沉默寡言,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背着一个磨破了角的旧书包。为了挣生活费,他什么活都肯干。食堂打饭的窗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油腻腻的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周末骑着嘎吱作响的二手自行车,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把一份份外卖送到陌生的公寓门口,爬楼梯爬到双腿打颤。晚上宿舍熄灯后,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走廊昏暗的声控灯下,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给隔壁小学批改辅导班作业,这是班长张勇为他积极联系到的。红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眼皮沉重得打架。他吃得最差,用得最省,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偶尔夜深人静,躺在宿舍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室友均匀的鼾声,他会想起老家那条浑浊的小河,想起河滩上温热的泥巴,想起父亲、母亲在田里佝偻的身影,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毕业季终于来临,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一张轻飘飘的毕业证和更加沉重的现实。2003年,高校扩招后的就业寒流席卷而来。来福市的人才市场里人头攒动,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刘忆桢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简历,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推来搡去。他一次次挤到招聘摊位前,递上简历,努力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信些。然而,招聘官的目光往往在他简历上那所普通大学的名字上一扫而过,再抬眼看看他拘谨的神情和洗得发白的衬衫,客气而疏离地笑笑:“同学,我们这岗位要求比较高……”“你的专业不太对口……”“回去等通知吧。”那些礼貌的拒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他试图鼓起的勇气里。期望在一次次碰壁中磨损,简历石沉大海,连一个面试电话都成了奢望。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因为他在心里狠狠地发过誓,毕业后不再给家里负担,而是接过家里的重担。

最窘迫时,他钻进一家挂着“招工”牌子的快餐馆后厨,油烟呛得他睁不开眼,巨大的鼓风机轰鸣着。洗碗槽里油腻的碗碟堆成了小山,他套上发黑的塑胶围裙,冰冷的脏水漫过手臂。一个叫王晓霞的打工小妹,同样来自外省乡下,瘦小的身子在硕大的水槽前晃悠,见他笨拙,便悄悄帮他捞起滑进池底的盘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别急,水烫。”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深夜收工时,两人分食一个冷掉的馒头,在路灯下拉长的影子,是异乡寒夜里微弱却真实的暖。

“你租了房子没呢?”王霞问完,喝了一口开水,好奇地盯着他。

“找了一个地方。房东老板把一套70平的住房用隔板隔成了6个单间,公用卫生间,我租了一间,一个月500元。你呢?”

王晓霞往餐馆里面指了指,说:“陈老板夫妻对我这个外来妹挺好的,让我暂时住在阁楼上,除了洗澡要去公共浴室不方便以外,其他都挺好的,我很满足了,很感激他们。”

后来听晓霞说,自己才18岁,因为一些事情从老家偷跑出来打工的,说是等自己长大一些,攒了钱再回去,以后的路要自己做主。

就这样,王晓霞负责点菜和上菜,刘忆桢负责收拾和打扫,然后跟切菜的阿姨一起洗碗,没客人的时候,晓霞也会加入洗碗的行列。快餐馆还会接外卖单,只不过不是电话接单,是旁边商务楼的一些公司固定点餐。晓霞先是带刘忆桢熟悉了几个公司位置,后面大多数时间是刘忆桢送,有时太多了就一起送。看到写字楼里忙碌工作的白领,刘忆桢感到自己的理想愈发迷糊了。

表哥张强像一阵裹挟着尘土的风从老家刮来,一拍他肩膀:“念书念傻了?走,跟哥干!”于是,城市的暗影里多出了两个狼狈的身影。夏天的烧烤摊,炭火熏得人涕泪横流,汗珠砸在滚烫的铁板上,“滋啦”一声化作白气;冬天的羊杂汤摊,寒风吹透棉衣,冻僵的手握着长勺搅动翻滚的浓汤;拥挤的批发市场凌晨抢货,在呛人的灰尘里为几件廉价衣服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夜市的地摊上,城管车刺耳的鸣笛声如同追魂令,卷起地上的塑料布就跑是家常便饭,挂衣服的铁架子都换了几波了。一年折腾下来,张强黑瘦了一圈,却没攒下多少钱,决定回老家县城盘个小饭馆,临走前灌了他一杯酒:“老弟,这城里的砖头,硌脚!”刘忆桢送走表哥,望着火车站汹涌的人潮,像一条被抛回激流的鱼,茫然四顾。生存成了最迫切的问题。在市里租住的城中村小隔间到期前,他必须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最终买了一张南下的车票,把自己抛进了深圳轰鸣的流水线。

巨大的厂房里,机器日夜不停地轰鸣,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塑料和焊锡混合的刺鼻气味。流水线像一条永不知疲倦的传送带,将一个个冰冷的零件送到面前。他的工作简单而机械:拿起零件,放到固定位置,按下按钮,放下,再拿起下一个……动作被严格限定在几秒之内。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夜班中途,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会跟着那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拖着疲倦的身体,坐到草坪边上,抽一支提神烟。等铃声响起,便立刻回到枯燥的岗位上。白班和夜班两班倒,生活彻底失去了昼夜的界限。下夜班走出厂房时,外面往往已是天光大亮,刺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像个刚从地底钻出来的鼹鼠,浑身沾满了机油和疲惫的味道。手指被零件磨得粗糙开裂,胳膊因为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而酸痛僵硬。更可怕的是精神的麻木,流水线吞噬了思考,人仿佛也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在挣扎着向上爬的,是深夜快餐店角落里的灯光。下了夜班,极度困倦,但他强迫自己走进厂区附近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要一杯最便宜的饮料,找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从磨破了边的背包里,掏出那几本被翻得卷了边、沾着油渍和汗渍的公务员考试教材和习题册。眼皮沉重得要用牙签才能撑住,脑袋里像灌满了铅。他用力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申论范文上那些关于“三农”、“基层治理”、“公共服务”的字句,在困顿的视野里模糊晃动。快餐店廉价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窗外偶尔有重型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更远处是深圳这座大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他蜷缩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像一只在寒夜里努力汲取微光的飞蛾。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握着廉价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演算着行测题。咖啡的苦涩早已麻木了味蕾,只剩下机械的吞咽动作。有时实在撑不住,头猛地一点,下巴磕在冰冷的桌面上,瞬间惊醒,茫然四顾,又赶紧甩甩头,重新把视线聚焦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桌面上留下的一小滩水渍,不知是滴落的汗水还是不小心打翻的矿泉水。

就是在这样混沌而挣扎的日子里,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那天下着小雨,他刚下夜班,浑身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湿冷。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大学室友赵强的名字。赵强在大三那年就开始筹划了,毕业那年就直接考上了公务员。赵强在电话那头声音带着点兴奋:“忆桢!快!省里公务员招考报名最后一天了!我刚帮你把名报上!岗位我替你分析了,就报你老家那个市的西角镇政府办公室!基层岗位,招人多,限制条件少!机会难得!”

刘忆桢握着手机,站在湿漉漉的厂区门口,愣住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脖子里,冰冷。公务员?西角镇?那离他的老家不远。他从未想过这条路,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但赵强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浓重的迷雾。“真的……报上了?”他声音干涩沙哑。

“报上了!缴费都替你垫了!你小子给我争口气,好好考!资料我发你邮箱了,赶紧看!”赵强的声音不容置疑。

挂了电话,刘忆桢站在雨中,久久没有动弹。雨丝冰凉,打在他疲惫的脸上,却让他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西角镇……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深圳灰蒙蒙的天空,照进了他几乎被流水线磨灭的心底。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湿冷的铁锈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转身,他大步流星地走回那个狭窄的出租屋,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书桌上那几本落满灰尘的考公资料,此刻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备考的日子,是身体与意志的双重极限挑战。流水线上十个小时的机械劳作已经耗尽了大部分体力,剩下的时间被睡眠和复习残酷地分割。睡眠成了奢侈品,常常是抱着书本就昏睡过去,又在闹钟刺耳的尖叫中惊醒,冷水泼脸,继续投入题海。快餐店角落那个位置成了他的据点,服务员都认识了这个总点一瓶矿泉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沉默青年。他像一个苦行僧,把自己钉在那张硬塑料椅子上,与困倦、疲惫和不断滋生的自我怀疑搏斗。行测题海战术,反复刷题,总结规律,错题本越来越厚。申论材料一沓沓地啃,时事政策一条条地记,对着镜子模拟面试,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克服那种深入骨髓的怯场。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颧骨凸出,眼窝深陷。支撑他的,是深夜里想起父亲、目前在田里劳作的身影,是那个煤油灯下纯净的侧影,是赵强那句“给我争口气”,更是心底那个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念头:离开这里!回去!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去!哪怕那里同样贫瘠,但至少,那是在“扎根”,而不是像浮萍一样在冰冷的流水线上随波逐流。

笔试的时候回了市里,没有对父母讲。考试完了,又匆匆赶回深圳,是请的假,还要回厂里上班。放榜那天,是个燥热的午后。厂区外的公共电话亭前挤满了人。刘忆桢排在队伍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全是冷汗。终于轮到他,他颤抖着手指拨通了查分热线。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电子音,一字一句地报出成绩。当听到“笔试第一,进入面试”时,他握着听筒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呼吸都停滞了。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他才如梦初醒,放下电话,挤出人群。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照在厂房灰扑扑的外墙上。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滚烫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的味道,却让他第一次觉得,这空气里似乎有了一丝自由的气息。他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是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把那份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路还很长。

面试地点就在老家市里。当他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呼吸着带着黄桷兰香气的空气时,竟有几分恍惚,回来的事情同样没有对父母讲。面试的过程紧张而顺利。或许是多年底层的挣扎磨砺了他的沉稳,或许是那份对家乡的深切眷恋给了他真诚的力量。面对考官关于“如何看待基层工作”的提问,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朴实地说起童年时村里那条泥泞的土路,说起父母在田里的艰辛,说起自己为什么想回来。话语朴素,却带着泥土的温度。考官们交换着眼神,最终,主考官微微点了点头。

最终的通知是以一纸红头文件的形式送达的:刘忆桢同志,录用为西角镇人民政府办公室科员。通知要求他于一周后报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刘忆桢的手微微颤抖。多少个日夜的煎熬,多少汗水与困顿的挣扎,似乎都凝结在这几行字里。他给父母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回来了好。”母亲则在那头絮絮叨叨地哭了起来,夹杂着喜悦和担忧。

他辞去了厂里的工作,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告别了那个弥漫着机油味的城市角落,坐上了返乡的长途汽车。车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建筑,慢慢地被熟悉的、略显粗犷的高山、峡谷所取代。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涌动。西角镇,这个他即将奔赴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野孩子,也不再是流水线上麻木的螺丝钉,他将以一个新的身份——一名最基层的公务员,去面对这片生养他、又让他无比渴望逃离的土地。未来会怎样?他不知 道。但他知道,那条浑浊的家乡小河,那些沉重的记忆,还有心底那份未曾言说的情愫,都将成为他扎根的力量。汽车颠簸着前行,带着他奔向一个未知却又充满某种宿命感的起点。

西角镇政府大院坐落在镇子西头,几排红砖瓦房围成一个方正的“口”字,墙体斑驳,露出里面沙土混合的痕迹。院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字迹被风吹日晒得有些模糊。院子里栽着几棵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蝉鸣聒噪。角落里停着几辆沾满泥浆的旧摩托车和一辆漆皮剥落的面包车。

刘忆桢报到的第一天,迎接他的并非想象中的热烈欢迎,而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洗礼”。他刚把铺盖卷放进简陋的宿舍——一间位于后排瓦房尽头、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旧桌子的屋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撞开了。

“刘干事!快!柳树沟打起来了!为半亩玉米地!抄家伙的都上了!” 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同事冲进来,脸上带着焦急。

刘忆桢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冲了出去。面包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跳跃,扬起漫天黄尘。车里挤满了人,有和他一样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一脸紧张茫然;也有几个年纪稍长的镇干部,皱着眉,嘴里骂骂咧咧,说着“又是柳家那俩混球”、“年年闹”。

车还没停稳,激烈的争吵声和金属碰撞的脆响就穿透尘土传来。柳树沟村口那片不大的玉米地旁,黑压压围满了人。人群中心,两个赤膊的汉子正扭打在一起,像两头暴怒的公牛,嘴里喷着粗俗的咒骂。一个手里挥舞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锄头把,另一个则抡着一把豁了口的铁锨。玉米苗被踩踏得东倒西歪,沾满了泥浆。旁边几个妇女哭天抢地,互相指着鼻子对骂,唾沫星子横飞。外围的村民或冷漠旁观,或煽风点火,场面混乱不堪。

带队的王副镇长,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敦实的中年人,分开人群走了进去,试图拉开两人,声音洪亮却透着无奈:“柳老大!柳老四!都给我住手!像什么样子!半亩地!亲兄弟!值当动家伙吗?!”

“王镇长!你别管!这地明明当年分家就说好是我的!他柳老四仗着儿子多就想霸占!” 挥舞锄头把的汉子眼睛血红。

“放屁!爹临终前亲口说的!这地靠水渠近,该归我!你狗日的想独吞!” 拿铁锨的毫不示弱,猛地一推,王副镇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场面眼看又要失控。就在这当口,刘忆桢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是眼前这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兄弟反目的场景深深刺痛了他,让他想起了老家那些因为田埂水渠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邻里。他猛地一步跨到两人中间,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却异常清晰:

“叔!都停下!听我说一句!”

两个汉子被他这突然的介入弄得一愣,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刘忆桢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汗,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目光扫过两个汉子愤怒扭曲的脸,又看向周围那些或麻木或看热闹的村民:

“我是新来的小刘!咱西角镇的!我就问一句,为这半亩地,亲兄弟打断骨头,值吗?值吗?!打伤了谁管?医药费谁掏?地里活谁干?让婶子们哭,让孩子们看笑话,值不值?!”

他指着那片被踩烂的玉米苗,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颤抖:“看看!多好的苗子!踩成这样!半亩地能收多少粮?能卖几个钱?够不够你们俩今天进一趟医院?!够不够你们两家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膈应?!亲兄弟啊!一个爹娘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喘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却更沉:“我大伯在老家,为了一垄地,跟我爸十年不说话。大伯临了闭眼那天,还念叨着……后悔啊!亲兄弟,有什么疙瘩解不开?非得闹到这步田地?划得来吗?”

他这番话,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深道理,全是最朴素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质问。两个汉子听着,挥舞锄头把和铁锨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脸上暴怒的红色渐渐褪去,眼神里多了些茫然和挣扎。周围村民嗡嗡的议论声也小了下去,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激动得脸都红了的小年轻。

王副镇长趁机上前,一把夺下柳老大手里的半截锄头把,又示意另一个干部去拿柳老四的铁锨。他拍了拍刘忆桢的肩膀,眼神里带着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小刘说得在理!都听见没?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为这点地,值当?都散了!散了!柳老大、柳老四,跟我回镇上!把当年分家的文书找出来,再找几个老辈子,当面锣对鼓,说清楚!再闹,就不是兄弟打架,是扰乱治安,要蹲号子的!”

一场眼看要见血的械斗,就这样被暂时平息了。面包车颠簸着回镇政府的路上,刘忆桢靠在椅背上,才发觉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手脚还在微微发颤。王副镇长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接,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王镇长笑了笑:“小子,行啊!头天上任就赶上一场硬仗。在基层,这种事多了去了。光靠讲道理不行,光靠压也不行,得知道他们心里那点小九九,得说到他们心坎上。你今天这嗓子,喊到点子上了。”

刘忆桢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基层?没有想象中的指点江山,没有案牍劳形的从容,有的只是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甚至是为半亩玉米地就能拼命的现实。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却也隐隐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里的一切,泥土的气息,村民脸上的沟壑,那种为生存而迸发的粗粝和直接,都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熟悉,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土地。这份工作,或许真的能让他“扎根”。

接下来的日子,刘忆桢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被投入了西角镇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疯狂地吸收着一切。他跟着王副镇长,跟着经发办的李大哥,民政办的蔡大姐,跟着管林业的老技术员,跑遍了全镇十三个行政村。

他见识了“庭院会”的威力。在向阳村调解两户人家因宅基地边界引发的积怨,王副镇长不急着去争议的墙根下,而是选在傍晚,把两家人和左邻右舍都叫到村头老槐树下。几张小板凳一围,中间点上一盘蚊香。王副镇长先不讲正题,扯起了闲篇,谁家娃考上大学了,今年雨水怎么样。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刘忆桢适时递上烟。等两家男人脸上那层硬壳松动些了,王副镇长才慢悠悠地提起那堵墙,让两边各自说理。邻居们七嘴八舌,有劝的,有作证的。刘忆桢拿出卷尺和老地契,在众人目光下一点点丈量。最终,在邻居的见证和劝说下,一个双方勉强都能接受的界限划定了。没有拍桌子瞪眼,只有蚊香的青烟袅袅和槐树叶的沙沙声。刘忆桢明白了,在基层,有时候“情”和“理”比冰冷的“法”更能破开坚冰。

他体验了“背对背谈话”的技巧。黄家坝水库移民征地,补偿款成了矛盾的焦点。几户“钉子户”抱成一团,油盐不进。刘忆桢跟着工作组,不再集中开会,而是一家一户单独上门。在低矮的堂屋里,坐在小板凳上,听主人家倒苦水,讲困难,算细账,甚至抱怨村干部。他认真听着,在小本子上记下每一条诉求,不打断,不评判。等对方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解释政策,算长远账,分析利弊。往往,单独面对时,那些看似强硬的态度会软化,真实的顾虑和软肋会暴露出来。工作组掌握了这些信息,再针对性地调整方案,各个击破。刘忆桢学会了耐心倾听的重要性,也明白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道理。

他更经历了“乡村振兴”从口号落到实处的艰难与细微。推广经济作物,他得先说服思想保守的老农,动的可是农村最宝贵的土地,陪着技术员在地头一遍遍示范讲解。修“村村通”水泥路,涉及占地迁坟,他得硬着头皮去跟人家谈,陪着笑脸,磨破嘴皮。引进扶贫车间,从选址到招工,协调用电用水,处理村民对噪音污染的投诉,琐碎得让人崩溃。他常常天不亮就下村,深夜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冰冷的宿舍。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脚上的运动鞋磨破了底,裤腿上永远沾着洗不净的黄泥点子。

日子在繁忙和琐碎中飞速流逝。五年光阴,弹指一挥。那个初来乍到、面对械斗还会紧张发抖的“小刘”,已经变成了西角镇上下熟知的“刘干事”。他不再是办公室里的生面孔,而是田间地头的常客。村民们见到他,会热情地招呼:“刘干事,家里坐会儿喝口水!” “刘干事,我家那点事多亏了你!” 他熟悉每个村的犄角旮旯,知道张三家有几亩果园,李四家养了几头牛,清楚王五家的婆媳矛盾根源在哪。他学会了用当地方言和老乡拉家常,能熟练地抽出烟卷递给老农,甚至能喝下度数极高的土烧酒而面不改色。

他经手的事情太多:帮孤寡老人跑低保手续,调解夫妻打架闹离婚,组织农技培训,盯着村道施工质量,参与突发的山洪险情抢险……桩桩件件,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细水长流。他变得沉稳、干练,眉宇间褪去了青涩,添了几分风霜和坚毅。虽然职位依旧不高,但在西角镇的老百姓心里,“刘干事”三个字代表着一种信任和可靠。这份扎根泥土、被需要、被认可的踏实感,是他从未在流水线上感受过的,也是他疲惫时最深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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