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施霄平日稳重,一向深思熟虑,侃侃道来,入情入理。罗佐书听他说,虽不插话,但脸上表情复杂异常,凝重异常。当年尚无祁连七鹰的名头时,七鹰所在山寨是罗、施二人所创。顾自雄来后,二人皆服顾武功、为人,三人才结拜为兄弟。但四年前,为了归附朝廷一事,罗、施二人不同意顾自雄之见,几人大吵了一架。时过境迁,顾自雄原也淡忘了这些事,但今日罗、施向他发难,使他想起当日之事。
祁连七鹰,七个兄-弟-啊!他心中闪过一丝苦涩。是啊,这一路确也与以往出兵不同,自己也曾心怀疑惑,怀疑虎翼营这支奇兵的消息已被吉喇部知晓。自己确也有事情瞒着兄弟们。但是,施霄居然以为自己是内奸,要将虎翼营送上绝路。难道在兄弟们的心中,自己会是这样的人么?
帐外忽地响起丁小虎的声音,“大哥,用晚饭了!”声音未落,帐门一掀,丁小虎已探进半个身子来。守在门口的罗佐书见机甚快,左手一探,已扣住丁小虎肩头,右手一指正戳中他肋下。丁小虎被拖进帐中,一双大眼犹在游移不定,待看清了帐中剑拔弩张之势,更是惊得张大了嘴。
顾自雄叹了口气,“你们去把老四、老五、老六都叫来。我有话说。”罗佐书见他神态平和,一声不响地转身去了。
卫无病等三人本在大帐左近,片刻便聚了来。顾自雄望着六个兄弟,轻轻出了一口长气。他尚未开口,便已在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他平静了一下心情,缓缓道,“吉喇部逐水草而居,虽说近些年来部族中汉人多起来,开始仿效中原,慢慢安定,但毕竟与我们不同。朝廷向北用兵,数十年来也非一次了,但往往功败垂成,大抵便是因北方各部游移不定,纵然大军能够袭破王庭所在,纵然能格毙重要人物,或是俘获一些妇孺,但其游骑主力往往卷土重来。因此,此次对吉喇部用兵,不但要击破王庭,还要一举歼灭其主力。兵部这才定下一计,由我虎翼营袭取吉喇王庭,实则是以王庭为饵,引吉喇部主力回援,我军在外围将其主力歼灭,至少让其十年之内无力再犯边,或永绝此患。”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这一番话大出众人竟外。施霄缓缓道,“那你为何不早说?难道还信不过我们兄弟么?”
顾自雄苦笑一下,“我所以不说,是因为此行太过凶险,要以一营之众吸引住吉喇部主力,我实在没有把握。兄弟们,我自然信得过,但若虎翼营上下得知我军此行并非攻坚而是充作诱饵,军心难保锐气。”
众人听到此处,面面相觑。果然,虎翼营尚未接受过如此之命。以往,虎翼营均是冲锋陷阵,如今却反过来要做一枚诱敌的棋子了。
熊毕力哼了一声,“他妈的,朝廷一向偏心,总是让我们去顶最艰险的差!怎么不让旁人去?”顾自雄摇了摇头,“老五,这一支令…本就是我向兵部讨来的。”
众人更是心惊。施霄皱眉道,“你这不是…”他一句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已明。为将之道,自然有令必遵,但抢这么一趟艰险至极的任务确实莫明其妙。
卫无病沉吟道,“大哥争来此行,不是有极大益处,便是要避极大害处。”他因习射之故,一向沉默寡言,却往往一语中的。
顾自雄看了看他,心下升起一丝感动。他叹了口气,“朝局中事,我向来不大懂,但多少知道一些。天下兵马都归大将军掌管,但兵部也有制衡之术,在各地设了十二支独立之军,不受大将军节制。虎翼营也是其中之一,这你们知道。自去年底章不凡一案后,大将军之位虚悬,听说朝廷有整编军制之意,其中一议便是将这十二支军马拆散,编入各地营中。我舍不得众兄弟这份情谊…唯一之途,只有虎翼营扩为一旅。近年来,我们兄弟屡立大功,依功劳早该升迁,但却从不可得,无外乎我们是外人、是绿林归附,朝廷还是不放心。你们也知道,我们归附朝廷,多一半是因为我看在与兵部左侍郎田城佩的交情上。这支令,便是我向他讨的,他也允了我,此战成功,便保我虎翼营扩为一旅。既全了你我兄弟之谊,又可保虎翼营前途。”
顾自雄顿了一下,并未接下去。他心中突然掠过一丝异样。一向以来,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一战就算成功了,真的能如自己所愿,既全了兄弟之谊、又保虎翼营前途么?兄弟们是否也这么想呢?
他一番话说完,众人各揣心事,一时都不言。丁小虎渐渐搞清事情来龙去脉。他跳将起来,大叫着,“大哥,我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你往哪儿去我就跟到哪儿!”丁小虎慷慨的话倒刺痛了顾自雄的心,他苦笑了一下,“大哥也许凡事想得太周到了,都说天下宴席没有不散的,我们兄弟…”
他说到此,喉头突地噎住了。施霄却站起身来,“大哥,纵然你已实言相告。我仍然觉得,这一战实在莫明其妙。让我们虎翼营八百骑吸引吉喇部数千主力来攻,岂非是以卵击石?沙场溅血,我从没怕过,但这么个安排,我实在,实在,不能苟同。”
他这番话一出口,帐中几兄弟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顾自雄又道,“依兵部之计,我们若能引得吉喇主力来攻。欢喜城精兵为左军、龙骑为右军,从两面侧后一齐夹攻。必能击溃吉喇主力。我们虽然凶险些,但只要这一战成功了,”
他话还未说完,施霄抢道,“大哥,当年你要归附朝廷,我与二哥便不愿意。还是那句话,不是怕死,而是不愿受气,不愿将一份自由自在的日子拱手相送。这几年来,我们虎翼营硬仗打了多少?闲气又受了多少?这一仗,我本指望着奇袭成功,哪知道却还有这么多内情。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欢喜城与龙骑两军,他们能指望得上么?”
顾自雄也有些不悦,“老三,那你说,该如何?就此撤军么?”施霄喉头滚动,“大哥,众位兄弟,我不愿看着虎翼营兄弟这么葬送在大漠上,我也不愿这么不明不白地…”顾自雄点头,“老三,当年归附朝廷时,你与佐书不愿意。我曾说,去留一切由你。今天,还是这句话,一切由你!”
施霄环视众人,见几个人脸色神情复杂,各有所思。他拱起手来,“大哥,二哥,众位兄弟,听我一句话,这仗不能打了。”罗佐书喉头动了动,终于道,“老三,我原先也疑大哥为何不杀浑邪王,反向北行。但大哥既然说了,你我也总以兄弟大局为重吧。”
施霄肃然道,“以兄弟大局为重,就不能以虎翼营为饵。大哥、二哥,我就是这么一句话!”
顾自雄缓缓摇了摇头。施霄叹了口气,“方才老六探路已发现,前方有重兵痕迹。此时再不走,便真来不及了。我这一旗,是不能充作这一定被人吞下的饵!众位兄弟,我对不住了…”
他说不下去,一顿足,转身而去。丁小虎不由大叫,“三哥,你别走!”顾自雄叹了口气,“由他去吧!你们可能不知,他娘已病入膏肓。本就是想速战速决,袭破王庭,好了结此战。这一变故,确是出他意料。他心中有牵挂,自然放不下!”
众兄弟又是一惊,原来施霄一直瞒了众人此事。丁小虎不舍,抢到帐边,见施霄的一旗人已随着他拔了营,远远遁去。
施霄在众兄弟中与罗佐书最为交好。罗佐书见他说走就走,脸色忽晴忽阴,极为难看。众人一片默然。最终,还是卫无病接道,“事已至此,眼下之急是下一步如何行止。”米希也道,“不错,方才我带人去探路,左近已发现重兵行迹,既非我军,必是吉喇部主力。”
顾自雄也皱了一下眉,“吉喇部主力一直在西线,此地不该有重兵了。虽说是我们要引其主力回援,但怎能来得如此之快?难道西线有变么?绝不可能啊!欢喜城的精兵就算抵不住吉喇部主力,也断无被击溃之理。”
卫无病突道,“大哥,只有…只可能是,吉喇部在西线本就未尽全力,在王庭处本就伏有重兵。”罗佐书摇摇头,“这固然有理,但他们既有重兵,为何看着我们擒走浑邪王?”
便在此时,帐外一阵脚步声响,有兵卒高声叫起来,“顾大哥,远处似有敌人来袭了!”顾自雄及众人皆惊,一起闯出帐去。
顾自雄大帐外就是一个小刁斗,他们攀上去向远眺望。天色尽黑,远处茫茫一片,毫无所见。
顾自雄向下面那个报信的军卒大声喊道,“什么都看不到!”那士卒也爬了上来,喘着道,“大哥,方才我见一群群黑鸦自头上乱纷纷飞过。天已入夜,四野俱寂,怎么会突然有群鸦飞过,显是在远处受了惊的。群鸦飞来方向定然有事。”
顾自雄心中倒是一惊,不晓得这小卒还有此等见识。他心下更是有一丝彷徨,自己的兄弟,自己真的都了解么?连他们的为人所能都不见得了解,更不要说各人心思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过,他点了点头,“大家速速整队,齐向东撤!”
罗佐书疑道,“东面既非我来路,也不是大哥你所定的归途,情况不明,为何要向那儿去?”顾自雄淡然一笑,“向东二百里,有座小城。”(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