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还在,
只是我自欺欺人的错觉 ”
房间里循环播放着Beatles的《Hey Jude》,熟烂的旋律刮擦着我的神经,微微发痛。
“胖旻说明天去看电影,你跆拳道课下了我去接你。”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她的头发,看着窗外夜晚的车流缓慢而迟疑地向无尽处移动。
感觉它们并不情愿。不知为何,看着那些车,我的耳边想起一个声音。它们焦躁不安,而又被逼无奈,只能带着万分之一的灯火,汇入光河。
“好哦,什么电影?”
“似乎是他有个同学,新开了一个私人影院,气氛很好,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具体看什么片子等到时候再挑也不是问题。”
“《珍妮的画像》也有?”
“那大概是没有的。”
她躺在我的腿上闭目养神,紧闭的眼皮下动了动,台灯的光影便也随着晃动了几下。我伸手去轻轻碰她右眼的睫毛,完后再碰碰左眼的,微微有暖意顺着指尖痒痒地爬上手背,再顺着血液输送去心脏。
过了一分钟的沉默,她终于睁开眼,其中朦胧的水汽之下映着两点台灯的光点,光点旁边是我模糊的影子。等我准备凑近去看那影子,却发现一旦靠近,无论是影子还是光斑都消失不见了。
“去就是了。反正周末也没什么事,我也觉得好久没见胖旻了。”
我点头。
确实好久不见他了。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见他了呢?明明三个人之前是那么要好,从大学新生到如今踏入社会整整八年,三个人如同连体婴儿一般被联系在一起。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和他联系了呢?记忆在此处似乎出现了断裂,隐约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冬天,北方最冷的冬天空气里刮的不是风,而是刀子。胖旻穿着军绿色的大衣,顶着满头的雪花,向远处走去。
那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我记不得了,似乎那个冬天离我不算太远,又似乎已经历过几个春秋轮回。
胖旻大学一年级时还是个小胖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军训的时候,站军姿偷懒的人被罚跑圈,其中自然有我,但我却记不得为何会有他。我只知道以他的性格,被罚不可能是因为不认真训练,或许是有人先入为主,把所有的胖子都和懒惰联系在了一起。
那天太阳毒辣到蝉都噤声,大部分学生都被集合到树荫下去了。教官虽然惩罚了跑圈,自己却不愿意在操场上多待。于是没了人监督,我们三五个偷懒者都跑去操场旁的冷饮摊买了雪糕,缩在阴凉处说笑。
只有一个胖子,一圈圈地跑,训练服全部被汗水湿透了,可以隐约看到肉随着步伐一波波地抖动。和我一起的几个人笑地停不下来,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听话。
“喂!教官又不在!别跑了!再跑要中暑了!”我一向不爱管闲事,却也实在看不过去那团肉球一遍遍大汗淋漓从我面前呼哧呼哧地颠过。
他吃力地扭头看向我,张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却都被粗重的喘息声盖了过去。
毫无征兆地,下一秒,噗通一声,他就直直倒在了滚烫的塑胶跑道上。
“我靠,你这乌鸦嘴!”一起偷懒的男生怪叫一声,拔腿就往他那里跑。
只见他面朝地,身上身下浑然湿透,已经没有了意识。
等到他醒过来时,只剩下我留在医务室。
我问他,为什么不知道休息一下,偏要跑到中暑倒下。
他咧嘴便笑,蹦出两个字:“减肥。”
“都倒下了还能笑得出来,你真可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肉肉的手感很好。
“你为啥在这陪我啊?”他眼睛笑成半个月牙,亮晶晶地望着我。
“他们几个都说是因为我乌鸦嘴你才成这样的,我也没办法。”我很无奈地坐在他床边。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一口一个老鸦叫着。虽然难听,听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少。
顾回是胖旻的初中同学,但那时候没什么交情,高中他因病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三年都没有再见过顾回,想不到的是等到了大学,我们三个成了最好的朋友。
顾回像个男孩子,一米七五的个子,细碎的短发在阳光下被染成刺眼的金色。她站在胖旻身边,胖旻远远冲我招手,笑地像个小丫头,她却目光飘忽地望向远方,没有一丝表情。
那便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
“老鸦,这是我初中同学,顾回。”
“hello”她的声音很好听,却吓了我一跳。
“女的?!”
尽管知道这样很不礼貌,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叫了出来。
她脸上立刻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你瞎叫什么呢你!有没有礼貌啊!”胖旻一把拽过我,小步地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一时语塞,只看着她大步流星的背影,在梧桐树落下的光影间穿梭。
走了一会儿,她才停下来,像她一直习惯性停顿的那样,顿了几秒才说道:“谁说要请客,吃什么去?”
她的侧脸被勾勒上斑驳的金边,睫毛不算长却很密,在阳光下变得毛茸茸的,鼻子很好看地在尖端微微勾起,深深的人中处有一颗痣,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男孩子的英气。
“赔罪,我请客,你想吃啥随便挑。”
这样一想,我和他们二人的机缘,竟然全部都是我因为嘴贱要还的债。
回忆一旦开始就没法停止,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之后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房间里空无一人,顾回大概是已经出发去上课了。
我烤了两片面包,随意涂了点蜂蜜吃下去,看时间也是不用吃午饭了,于是随手打开本国家地理杂志。
然而大脑中有一处空白。
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于是将杂志又合上,只觉得有声音在耳边轰鸣,遥远的地方,有巨大的声响传来。
大脑中有一处空白没错。
这空白中有看不见的漩涡,拼命地拉扯我,想带我去某处,无何有之乡。
这阵眩晕与空白来得如此突然,等到我恢复意识的时候,看表竟然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仿佛被那空白的漩涡所吞噬的三个小时。
我只得急忙拿了件外套,赶去接她下课。
出门前发现她的钥匙端端正正地摆在鞋柜上,钥匙链上的狸花猫打着盹。
她一向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忘带钥匙这种事情真是少见。
我心里奇怪着,却不敢耽搁,急忙将她的钥匙一起装进口袋,匆匆出门。
接上她再到胖旻约好的地点时已经迟到了,只见胖旻站在门口敲着手表,他做什么都是井井有条、一板一眼,绝对不能容忍迟到这种行为。
“既然迟到了,就该有惩罚,看什么电影我来选。”他说着和前台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就有人带着我们走向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房间的布置很有趣,各式各样的旧物堆积在房间各处,天鹅绒软垫的扶手椅旁边停着老式的自行车,暗印花的墙壁上挂着黯淡的油画。
这一切让顾回很兴奋,她这摸摸那碰碰,又在调试老式放映机工作人员身边好奇地探头探脑。
“这房间主题是杂物间。”胖旻很平静地说着,坐在了那把高背的扶手椅里。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个晕倒在操场上的小胖子了。成为好友之后我才知道,他的胖是中学时期的一场大病的药物治疗引起的,病好后再加上坚持锻炼和节制的饮食,他已然成为了大学里的一代男神。
如今踏入了社会,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他的眉宇间多了一种静默洗练的味道,这让他更有英气,却在今日多了一份浓到化不开的忧伤。
“你选了什么电影?”我陷进一旁的沙发里,又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东跑西跑的顾回坐下。
“大话西游,两部一起看。”胖旻用略带异样的眼神看了一眼我们,回答道。
顾回听了偷偷朝我吐了吐舌头,她对周星驰的电影不太感兴趣,只喜欢把外国的黑白老电影翻出来看,看奥黛丽赫本和玛丽莲梦露,卓别林的喜剧更是一部都没有放过。
我和胖旻当时一致认为是星爷的几部新片给了她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而没有发现他旧作的魅力所在。
然而今天因为我的迟到,她不想看也得跟着我们一起看了。
“明明是你的错,干嘛像是要惩罚我一样啊。”顾回小声在我耳边念叨着。
同时服务员微微鞠躬示意,关上了房间的灯。
猴子一棍挑起,指着观音大骂……
三个人便都不说话,静静地把注意力移到了电影上去。
直到孙悟空穿越人海头也不回向远方走去,他的背后夕阳武士和那一世的紫霞说:“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
顾回靠在我肩头轻轻地抽泣,我伸手去摸她的脸,一片冰凉凉的泪。
等到开始放片尾的时候,一直没有说任何话的胖旻突然开口:“你知道我最喜欢这电影的哪段吗?”
“结尾?”结尾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不是,是至尊宝肉身死之前,他说有个朋友说留了个东西在他心里面,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果,原来是一颗泪。”
原来是一颗泪。
只不过是一颗泪。
却奈何是一颗泪。
一颗如同今日我摸到顾回面颊上那一般冰冷的泪。
房间的灯缓缓亮起,幕布暗下去,电影结束。
“去吃饭吧,我请客。”我起身拍了拍还在对着空白幕布发呆的胖旻。
“好。”他点头,又用手揉了揉眉间。
去的是我们三人常去的一家小馆,位置较偏,所以尽管味道很好,却一直没有怎么大红大紫过。
熟悉的老板不在,是个陌生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问:“您好,请问几位,有预定吗?”
“三位,没有预定,还有隔间吗?”我答道。
“有的,这边请。”
我心里一阵暗喜,还好还有隔间,否则胖旻又要拿没有预定来说教了。
一扭头却发现胖旻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表情很复杂地望着我。
“干嘛呢你?站那干嘛?”我招招手,和顾回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恩……来了……”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向我们走来。
坐下后我也不看菜单,就按着一直以来三个人最喜欢的菜一样点了一遍。
“那请问先生是还要等人来了再上菜还是现在就上?”服务员女孩儿重复了一遍菜名问道。
“等什么人?做好了就上啊!”我愣了一下,“先上热茶吧”。
顾回的胃一向不好,每次吃饭前都要先喝点热茶暖暖胃。
“谢谢了,我来倒茶就好了”我接过服务员手中的茶壶,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很久不见胖旻,感觉有很多东西憋在心里想和他交流。
倒好茶,抬头看见胖旻呆呆地望着认真冲着茶杯吹气的顾回,我抓了颗花生米就砸向他的脑壳。胖旻这才缓过神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我。
“干嘛呢,今天感觉你怪怪的?”我笑道。
“我怪怪的?”他又张大眼睛看着顾回。
“干吗看我呀?难不成还是我怪怪的啊?”顾回被他看得略有些恼火,气势冲冲地瞪了回去。
“哈哈哈哈,这么久没见,怎么一见面就这么浓火药味儿啊!”我赶紧打圆场,拍了拍顾回的背。
“……”
没想到一向和气的胖旻这次却没有搭话,目光顺着我拍顾回的手移到了我的脸上。
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三个人都在装傻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三个人的友情中,总有一个人的让步。
记得那时胖旻瘦下来了,脸上却还是有点肉,捏着手感格外的好。于是他的脸上总是被我或者顾回捏得红彤彤的。那时候的顾回,还是假小子的样子,和我们勾肩搭背也没有什么违和感。那时候,早在我还没有发掘顾回女人味儿的那面的时候,小胖子却早已喜欢上了这个一直欺负自己的假小子。
所以我才是插足者。我明白,只是明白的太晚。
“胖子,我打算明天去彗星城参加毕业聚餐的时候给顾回告白。”我和他站在天台上喝着啤酒,望着灯火阑珊的校园。
我们的宿舍楼建在山坡上,所以风景很好,可以俯瞰整个校园。那天他望着远处操场上毕业生放飞的孔明灯,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阻止,也没有祝福。
我那时才明白他一直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或者说,我那时才没办法继续假装我不明白他的秘密。
直到三年后在婚礼上,他穿着伴郎服走到我们面前,才说出那句一直迟来的“祝福你们”。那一天,伴郎和一对新人都喝得烂醉,仿佛把一辈子的记忆都和着酒精灌了下去,又吐了出来。
“是好久没联系了……”他收回目光,笑了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还不是每天工作累到要死”我和顾回交换了一下苦涩的眼神,“现在都不敢要个孩子。”
“要个孩子?”胖旻重复了一遍,举起茶杯抿着,审视地看着我。
“恩,你也知道啊,一直想要个孩子来着。”我点头。
“不过要孩子就意味着掉工作,”顾回一直对这个话题很敏感,“现在正是公司变动的时候,如果我这产假一休,那肯定又是几年原地不动了。”
胖旻嘴巴动了动,似乎在措辞,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顾回似乎对要孩子这个话题有点不舒服,起身说道:“我去趟卫生间。”
我点头说好。目送她走出包厢的门后,我舒了口气:“胖子,有些话顾回在这儿我不方便说。趁她不在赶紧问问你……”
听到这儿胖旻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
“哎,我说你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吧,吃摇头丸了吗?一直摇头一直摇头!跟你说正事呢!”我又一颗花生砸他脑门儿上。
他这才收起了那奇怪的笑容。
“我最近莫名其妙经常晕得厉害,很微妙难以说出来的感觉,就像是大脑里面被掏空了一块……唉,不知道怎么给你形容,反正我是怕顾回担心我,都没给她说。”
听到这里,胖旻身体向前倾,皱起了眉头,示意我接着说。
“有些时候,我会陷到一片空白之中,就像是有一个,有一个看不见的白色的漩涡,吸着我往下坠……时间其中似乎是变质了的,和外界不同的,因为每次我头晕之后再清醒过来,往往已经过了三四个小时了,我自己却毫无察觉。”
胖旻沉思了一会儿问:“你没去看医生吗?”
“你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医院了。不过我找了大玲子,她也说没什么问题,不过让我最好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大玲子是我们大学社团里认识的好朋友,现在在市里最好的医院工作。
“那你不打算再找找别的医生吗?你这样很危险的你知道吗?”胖旻将茶杯狠狠地放下,撒出来的茶将桌布染出了一大块水渍。
“你突然冲我吼什么啊,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少见他如此反常,我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
这时候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包间里只剩下沉默。
胖旻开始揉他的眉间,揉红了一片,颜色像极了那时候我和顾回捏红的他的脸。
为了化解这尴尬,我急忙把炒包菜转到他面前,他自从减肥开始,素炒包菜成了他最钟爱的下饭菜。
服务员再次推门进来。
“哎,大闸蟹来了,顾回最喜欢的菜,按惯例我先给她挑两个肥的!”我知道他不会有意见,因为这是大学时期开始的惯例,只要是河鲜海鲜,一律都先让顾回吃饱了,两人才开始动筷子。
然而奇怪的是,他这次似乎很不乐意的样子,目光阴沉地目送服务员关门出去,就站起身把顾回盘子里的螃蟹抢了过来,又倒回了瓷盆里。
“你干嘛啊?犯病啊?”我彻底被他搞糊涂了,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怒气。这个在我们三个里面性格最好的是他,最好说话的也是他,怎么今天全都乱套了?
“你放那里给谁吃?!我犯病?!我看是你犯病吧!你说啊,这螃蟹你是要给谁吃?!”他突然大吼,一直阴云不定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痛苦与愤懑。
“我靠,你小子今天要搞事情啊?当然是给顾回吃啊!”
听到顾回的名字,他像是被电打到一样浑身颤抖了一下,缓缓低下头:“你说给谁?顾回?哪里有顾回?她坐在那里吗?”
“她刚不是去上厕所了吗!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就两个螃蟹吗,不至于吼我啊胖子,要不我们再点一盆?”我也站起身到他身旁,想把炸了毛的他按回座位里。
“一会儿就回来……哈哈哈……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胖旻的身体很僵硬,被我按着重重地坐了下去。
“你别闹了,我说你这是咋了啊?”
“我咋了……孔宁真,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怎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胖子叫我真名。一直以来他老鸦老鸦地叫着,我也早就习惯了。今天听到真名,反而有种刺心的痛。
不对,这种刺心的痛很熟悉,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胖旻叫我的真名……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那个白色的漩涡再次袭来,在大脑的中央开始旋转,有什么呼之欲出,又是什么将它拉回空白。
“老鸦?老鸦你别吓唬我!”胖子见情况不对,立刻想要扶住我,但是此时漩涡已经扩大,我眼前只有白光,看不见餐厅、也看不见面前的胖子,只有一个急速上升的世界被吞进一片空白之中。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胖旻的话再一次刺穿我的心脏,如同一句魔咒,一遍遍地不停地重复。
顾回……她去厕所去太久了,会不会遇见什么意外……不行,我要去找她。
身体在空白中软绵绵地沉浮,我用尽一切力量,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吱呀作响,每一块肌肉的在哀鸣,每一条神经都在抗拒,但是我一定要去找她。
顾回。
等我意识恢复的时候,我竟然是半跪着趴在饭店楼道的墙壁上,四周围满了人,包括支撑着我不让我摔倒的胖旻。
“顾回呢……”
“老鸦?老鸦你意识恢复了吗?我打120了,你先别乱走!”
“顾回呢?”我看他不回答我,便抓住旁边的那个女服务员,大声问,“刚刚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呢?”
“先生,刚你们只有两位,没有同行的女士……”服务员吓得往后缩了缩。
“明明有!她刚去厕所了!你去看看她!她说不定晕倒在里面了,她身体不好!”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推开人群就想往女厕所跑。
“老鸦你别乱动!现在要晕倒的是你!老鸦……!”
女厕所就在眼前,楼道里那些围观的人脸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的眼中只有一处亮点,我看见顾回甩着手上的水珠皱着眉从女厕所里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向她跑去,噗嗤就笑了出来,笑得那么夸张,甚至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明明她就在厕所,服务员和老鸦为什么要骗我?
空白的漩涡再次袭来。倒地前,我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倒在了她面前,她估计要担心死了。
“我想要个儿子,再要个女儿”顾回和我背靠着背,坐在家里的飘窗前,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薄窗帘撒了进来。
“你还很贪心啊!”我笑了笑,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我不是贪心……我是希望哥哥能够很好地照顾妹妹。”她的声音从我背后反射过来,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她贴得很近,却又离得很远。
后背传过来她翻书的声音。
“你知道的,我的哥哥刚出生就离世了。所以家里一直把我当小男孩儿养。我希望我的女儿不要这样,她应该活得像个小公主。”
我不以为然地耸肩,边处理手中的文档边回答:“我倒是觉得无所谓,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不过这不是我们现在能考虑的,我们也商量过。”
背后没有了回应。
阳光也突然消失了,似乎太阳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缩进了照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了。
我疑惑地回头,背后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本书摊开扣在地上,是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
顾回?我有点慌张,想要张口叫她的名字,却发现发不出声音,我冲到洗手间,只看到镜子里我的嘴上,有一个白色的发光的漩涡,越变越大。一个婴儿的手从漩涡里伸了出来,在空气中胡乱挥舞着,伴随着婴儿全身的出现,空白覆盖了我的整个视野。
“爸爸。”婴儿格格地笑着,“别睡了,爸爸。”
细细碎碎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脑中,在一片空白中漂浮不定。我可以接收到这些发音,我却不能准确地明白这些字句的含义。
“我都知道……阿旻,你这次真的做得不对……明明……脑震荡后……无论是失忆还是精神上的问题……”
是大玲子的声音。
“我没……忍住……他那样子……你不知道……盛饭……跪在地上……趴着走……”
是胖旻的声音。
那么顾回呢?顾回在哪里?
“我在这儿呢,别怕。”突然有一个温暖的声音降落在了一片空白之中,冲散了之前那些刺耳的音节。
“顾回?”
“是我。你别乱动,也别乱想了,这次醒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否则在这样折磨自己身体会拖垮的。要记住,好好活呀。”
“我没有折磨自己,你别听胖旻瞎说。”
突然一道光在脑中的空白中闪过,是她留在鞋柜上的那串钥匙。
“对了!你的钥匙忘记带了,我帮你装上了。你也真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忘记带钥匙或者手机、钱包,怎么这次忘记啦……你记不记得,你给我说的口诀呀,我以前经常忘记带东西,你告诉我‘伸手要钱’,每次出门要默念,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对不对?”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的声音回应我。
顾回?
哦,对了……
我想起来了……
那片空白渐渐消退了……
我想起来了,
顾回,已经死了。
年初的一场车祸,我和顾回都被卷入了,结果我毫发无伤,一直身体不好的她却没有挺过那场手术。一同死亡的,还有她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也就是那一次,我最后一次见到胖旻,也是他真正第一次叫我的真名,他面色憔悴地看着我说:“孔宁真,是你说的你要照顾好她,可现在,她再也回不来了”,说完,他裹着厚厚的棉袄便一个人走出医院,走进了无尽的风雪中。
这样想来,很多事情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每次我的车停在她的单位前等她下班的时候,她以前的同事总会投来奇怪的目光;这几个月以来她在家吃饭都吃得很少、或者说其实根本没动,每次我都要把剩饭倒掉;那天见胖旻,他完全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饭店里服务员对于用餐人数的多次疑问……
原来,她还在我身边,只是自欺欺人的错觉。
“大玲子大玲子!你看……”正在病房里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话的男子突然小声叫道,“老鸦好像动了!”
两人望去,只见老鸦孔宁真的脸上浮出了一抹释然的笑容,有泪珠大颗大颗地顺着他的脸庞滚落。
谢谢你回来。
只可惜我还是没有对你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