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于2019年8月14日完成,在我将要进行一台大手术的前夜发布于个人公众号,聊以纪念一段曲折艰难的日子。时隔2个月,在简书发布,希望能把其中的体验与感受,分享给更多的人。」
今天是2019年8月14日,明天早上,我将要去做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手术,名曰正颌。
这件事情的源起很复杂,我的心路历程也很复杂,而此刻我的心情,激动又紧张,期待又害怕。
我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人,过去的仪式是party和狂欢,现在的仪式是自我的对话,这篇文章,是我给自己过去四年的纪念,也是给明天这一场手术举办的一个仪式。
1.事故
2015年7月1日 ,毕业典礼刚结束一周,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在深大校园最直的那条大道上飞奔。去学校交一个离校手续的文件。
一个月前,我如愿签了一家咨询公司的培训顾问岗,开始实习做助教。行业和工作内容都满意,但这家公司我不喜欢,他们对助教太苛刻。
苛刻到什么地步呢?
女孩子独自到偏远地区出差,不给坐飞机。还为了省邮寄费统一配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让人从总部把教材扛过去。不论到哪里出差,的士费报销总额上限50块。项目中需要自己垫钱,但是报销规则很变态,经常会报不了。总之很讨厌。
忍了大半个月,回校参加毕业典礼,打满鸡血再回去,结果过几天就接到通知,要我独自到山西某个旮旯跟项目,不记得城市名,只记得不给坐飞机,要扛一个高度快到我腰那里装满教材和物料的行李箱,转两趟火车。
我以前性格火爆,年少轻狂很不能隐忍,当时立马不想干了。
可是档案转出手续还没办完,又没钱,不能真的说不干就不干,万分纠结,请了半天假,回去调整情绪,顺便把需要交到学校的最后一份文件交了。
回到家脱掉工作服,换了一身休闲装。水蓝色棉t恤,胸前绘了一只小小的大白,黑色短裤,蓝紫色球鞋。我把齐腰的大波浪卷儿绑成马尾,戴一顶卡其色和藏蓝色拼接鸭舌帽,觉得自己像一个18岁的活力少女美美的,踩着一辆自行车出去。
这辆自行车,是当时的男朋友老李给买的,花了三千块,能变速,又灵敏又好看,我十分喜欢。
下午四点左右,准备好文件去打印室。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个人拦到我面前一跺脚,大喊一声美女你好啊,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居然是老李,他跟别人谈事情路过那里。我们各自说了接着要去干嘛,就各忙各的去了。
准备好文件骑着车往目的地去。风和日丽,一条大道笔直宽敞,路上没什么人。中间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下坡,不陡,下的时候也没觉得加速很明显,竟然没想着捏刹车,一路滑下去。
周围既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车,我一个人在傍晚湿润的空气里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感觉自己像一只飞翔的海燕,心里的苦恼都变成了海面的浪花,心情也明快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因为速度太快,迎面的风也大了,我的鸭舌帽被吹掉了,我得停下来捡回我的帽子。
我捏了一把刹车。
然后,就一秒钟内:
我从车上直飞了出去……
下巴着地……
有两颗牙齿的碎片从嘴里蹦了出去,在水泥地上弹起来滚向远处……
说不清头上还是脸上有什么地方咔嚓一下好像碎裂了……
一秒钟还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趴在地上了,回头一看,自行车倒在后面,呵,我飞了三米远!
接着嘴里泛起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转过头往下一看,地上一大滩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试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准备呼救,又发现嘴巴也动不了,我吐不了字说不了话了!
我开始头晕。感觉脖子以上某个地方有碎裂感,想着不会脑子都碎了就剩最后一口气马上要死了吧?
那个瞬间有无数的意识从脑海上空凌乱快速的飘过,像灾难来临前天空飞过的鸟群一样,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点很明确,不想死……
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大喊救命,吐字不清听起来应该很像一个哑巴在惨叫。
有几个在远处的师弟师妹闻声赶过来,把我扶起来坐在路边。我只觉得头晕,一直有血顺着脖子往下流,把水蓝色的棉t恤都染成了红色,大白变成了大红。
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不像会死的样子,不管自己大舌头一样的发音,赶紧问他们我脸上毁容了吗?他们说没有,就是下巴破了一直在流血。师妹拿出纸巾给我捂着。
不会死了,也没毁容,嗯,那还好。我想起来老李也在学校,让他们帮忙给老李打电话,他有事已经到别的地方去了,说马上往回赶。
接着路过了一个校园巡逻车,他们就拦下来让我坐着去校医院,扶我起来的时候,我想到三千块的自行车还躺在那里没锁,说能不能麻烦谁帮我锁一下自行车。于是他们分工,一个人帮我锁车,几个人跟我去校医院。
到了校医院,我躺在推车上被推进去,医生给下巴的伤口消了毒换了纱布,说这要马上送南山医院。
最后有一个师弟主动说跟着救护车一起送我到医院,其余的人有事先走了。我让师弟用我的手机给老李打电话,通知他去南山医院汇合。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躺着,眼前的画面从救护车车顶,到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再到医院的天花板。我用所有的心力保持镇定,不要失控,等待着被送到医生面前获救那一刻的到来。下巴的血开始从耳际往后脑勺和背上流,水蓝色棉t恤背面也染成红色了。
到医院已经下午五点,直接进急诊室。师弟挂完号回来,老李到了,师弟把病例交给他就走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这师弟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在哪个学院念几年级。当时我想着,等我好了,我要请他吃一顿大餐,还要写一封感谢信交给他的学院领导。要是他有喜欢的姑娘,我要告诉她这是一个可以嫁的宝藏男孩不要错过。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后面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以为最多三五个月就好了,可我至今还没有好,已经四年了,当时可以找到他联系方式的线索早已不见了。
如果,碰巧,这位师弟看到了这篇文章,请你联系我,我请你吃小龙虾吃到饱好不好。
2.一嘴的碎瓷片子
老李看到我的时候大概有十二分难以置信,一个小时前刚调戏过的活力美少女一样的小媳妇儿,现在头发凌乱脸歪嘴肿浑身是血的躺在他面前。他睁着两只张智霖同款大眼睛问我,你骑个自行车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这个问题后来被人问了无数次,问多了我解释得累了,有时候不耐烦了很想回答一句,我有才啊,我能耐啊,我与众不同啊。
我看着医院也到了老李也来了,努力保持的镇定土崩瓦解,想嚎啕大哭告诉他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嘴却张不开,连哭都哭不了,只能闭着嘴哼哼,直流眼泪。他揉着我的手说好了好了没事,一边抚着我的手臂一边问疼不疼哪里疼。
从摔倒那一刻开始到去医院的路上,我都没有太剧烈的疼痛感。集中注意力思考着即将要面临的问题,比如工作怎么办、要花多少钱、要不要告诉家里等等。也可能是因为,疼到超过一定极限就不疼了。
等我不再思考问题了,来自下巴、牙齿、胳膊腿还有脸上的骨头所有的疼痛感,齐刷刷开了闸一样往上涌,疼,哪都疼。
急诊室看完的结论是,轻微脑震荡,面部骨折,牙齿也有损坏,需要口腔科确诊,四肢骨头没问题只有几处擦伤,先上楼把下巴缝上,再下来输液,在急诊室观察一晚,等第二天早上去口腔科门诊挂号找医生做详细诊断,应该要住院。
我被推到了18楼,缝下巴。
来的路上我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看过自己的脸,没有想象的可怕的伤口,只有下巴一直在流血,被纱布捂着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样子。
老李告诉我,当时医生取下纱布,用手按着那个口子上侧的皮肤轻轻往上一拨,他就看到了里头我白色的下巴骨。
我摔倒的时候没有哭,见到老李哭了两分钟,缝下巴的时候眼泪却飚了起来。
因为~没有打麻药~
生缝~
生生疼出的眼泪……
不记得多少针,没有20也有15,用的还是粗线。
也不记得不打麻药还用粗线缝的具体原因了,可能是因为医院已经下班了,麻药和美容线都用完了。
只记得老李急得要跟那医生吵起来了,最后除了被训了几句什么都没有改变。人家说你急也没用现在是救命,不缝就一直流血,哪顾得了疼不疼美不美。我怕他惹人家不高兴下手更重缝得更疼,拽着他让他闭嘴。
每每回忆起这段生缝十几针下巴的经历,我都觉得自己十分威武生猛还有种自豪感。但我却不记得那十几针缝下去的痛感了。
现在,我觉得是我自己刻意把那痛感遗忘了。我怕疼,不想记住那份痛苦,却刻意渲染这种强大的自我形象来实现自我认同,说起来还是活得虚假。作为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干什么要威武生猛呢,做不到哭天抢地要死要活,也应该哼哼唧唧泪眼婆娑。
缝完下巴回到一楼,进观察室输液。
老李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我的手机开了我的微信,发了一条骂人的朋友圈,要把那辆自行车卖掉。
在迁怒于自行车这件事情上,他和我妈高度一致。我妈还连带迁怒给我自行车骑的人,说要找这个人追责。
我一开始跟老李谈恋爱的时候怕麻烦瞒着家里,一直到做完手术也没让我妈知道。即使后来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老李买的这辆车。老李也不知道我妈要因为这个找他麻烦。他俩更不知道在迁怒自行车这件事上彼此志同道合。
这自行车并不完全冤枉,如果它不那么灵敏,就不至于我一捏刹车速度立减到零直接把我甩出去。
老李也并不完全冤枉,如果他不买这辆自行车确实就没这事,而且我骑之前似乎刚经他调整了一次,这个灵敏度说不准就是他调的。
照这个思路下去,没完没了。最有问题的是我,如果我性格不那么浮躁乖乖在公司呆着准备去山西出差,不跑回来骑这个自行车,也不会有这事,现在应该刚好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说不定过会儿还跟老李手拉手去看个电影。
我在之后的某一段时间里,深深陷入在这种“如果怎样就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思维模式中,甚至产生过幻觉,一切都是一场梦,都不曾真正发生,都是假的。
输液的时候,闺蜜小丽下班过来了。我让老李回去吃饭洗澡再过来,因为要在这里熬一夜。
我嘴巴和脸上越来越肿,几乎完全不能说话,只能用手机备忘录打字。
我看到小丽在微信群里跟其他人说我摔伤了很严重,看到其他人的问候,听到在深圳另一家医院实习的老周打了电话过来问具体情况。我还记得后来小丽说,当时看到我那个样子挺想哭的。
我总记得很多这样的细节,不管过去多少年,当事人都不记得了我也还记得。但我也常常今天忘记昨天的事,这一刻忘记上一刻的事。我的记忆与时间无关,想记住的记一辈子,不想记住的立刻就忘了。
老李回来之后,小丽从医院工作人员那打听到,口腔科门诊的号极其难挂,要早起去排队,最好5点就去,还弄了一个塑料凳子给他准备排队的时候用,交代好之后才回去。
我给公司领导发了短信请假,原因照实说,她同意了,客气的说让我好好休息。
接下来就是一整个通宵的等待。等待天亮,等待口腔科门诊,等待可以救我的医生。
我不能吃饭,喝了点牛奶,胃里空着很不舒服。因为牙齿有很多破裂损坏的,嘴里一直在流血,加上不停的分泌口水,隔不了一会儿就一嘴血水,想要吐掉。跟护士说,可不可以找个东西给我吐,护士说自己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就行了怕什么。
于是我躺在那里,一整晚吞咽着混着血的口水。
我睡不着,因为疼。老李也睡不着,因为他没地方睡。
一整晚我用舌头不停的舔牙齿,从左到右一颗一颗的舔,舔完上面一排再舔下面一排。白天没有留意牙齿发生了什么事,晚上仔细感受才发现非常不对。
我记得着地时破了两颗牙,碎片直接从嘴里弹飞出去了,另外断了一颗门牙。总共三颗而已,为什么我的舌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舔过去,却感觉全部都不对,它们仿佛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形状也变得很奇怪。
那种感觉,就好像我舔的不是一口牙齿,而是一嘴的碎瓷片子。
我不知道这一嘴碎瓷片子是什么症状,一口的牙都坏了错乱了,相当于口腔里发生了七级地震,问题应该比较严重吧。
五点多,老李带着塑料板凳上去排队,排到号了来接我上去。
我终于等到了口腔科门诊的医生,可惜最终他并不能救我。
3.砧板上的鱼
这位医生看起来年纪比我大不了太多,自己还带着钢丝牙套。他给我做了全面仔细的检查,脸部拍片子,牙齿一颗一颗的看,一颗一颗的记录,写好病例,安排住院。
我终于得到了正式医学诊断:左侧髁突囊内骨折,碎成三片;右侧下颌骨骨折,未断开;下巴骨折,已断开;十颗牙齿有不同程度的劈裂破损,三颗宣告报废。
简单解释一下。上颌骨是上排牙所处的那块完整的骨头,在颧骨和鼻子下面。下颌骨是下排牙所处的那块完整的骨头,包含下巴骨。髁突是上颌骨与下颌骨相连的关节,在靠近耳朵的区域,嘴巴张合、牙齿咀嚼都靠这个关节带动。
我左边的髁突碎掉了,所以做不了张嘴和咀嚼的动作。下巴骨从中间断开,连着下面的皮肉全裂开,一路流的血全从这里来。右脸颊那个位置的骨头还有一个裂缝。
牙齿坏了十颗,直接劈裂到牙根的,中间断开的,牙冠磕掉了部分的,什么样的都有。
脸上骨头碎成好几片,脸也歪掉了,看起来左脸内陷了一点,右脸外突了一点。
以上是如今的我基于四年求医经历积累的知识经验给出的解释。
当天在医院医生讲给我听的时候,我没听太明白,也没想弄明白,更不打算要研究口腔颌面外科相关的任何东西。
我只考虑几个问题,什么时候手术,要多长时间,如何跟公司请假,要花多少钱,是否需要找家里支援,做完之后脸能不能恢复原样。至于与治疗相关的,我觉得进了医院医生总会解决,完全等待安排毫不费心。
在南山医院住了快一星期,两个医生跟我沟通了三次方案,却反反复复前后矛盾,被我提问的时候还会一脸犹豫茫然,给不出让我满意的答案,手术时间和方案都迟迟不能定。我这才有所醒悟,他们好像根本不行,我不能毫不费心,不能听凭安排,我要再找新的医生。
那时候已经是我受伤后的第七天。
在南山医院的那几天,3人间的病房没有住满过,有一两天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清静我还觉得挺高兴。
头两天的时候,脸肿的跟高晓松差不多,亲爹亲妈都未必认得出,但朋友来探望的时候我依然可以谈笑风生。
我不能咀嚼,每顿饭都喝粥,有时候老李在家煮好了送过来,他没空我就自己点外卖。各种鱼片粥咸骨粥,粥喝下去了鱼片和肉骨头倒掉。
有一天老李给我带来了一本刘慈欣的《三体》,他和我一样对治疗方案没什么想法,但他认为我不应该荒废住院那几天的时间,应该趁机多读点书。其实他的想法也没有什么错,回想起第一次在高尔夫球练习场教我打球时,他提着球杆走到我身边,轻轻放下一本数学书(没记错的话),再戴上手套帅气的挥杆击球,那本书给我留下的好感,不亚于那双张智霖同款大眼睛。可那天他带来的那本《三体》让我恼火到爆炸。
大概四五天我的脸就消肿了,脸虽然歪但并不明显,除了下巴缝了线,其余的看起来一切正常。挂了好几天水,皮外伤都快愈合了,最初的疼痛也都没有了。
唯有一点十分难熬,我的牙齿受伤,有严重的牙髓炎,只要躺下就会压迫牙神经导致剧烈疼痛。我晚上不能躺着睡觉,只能坐着或者斜靠着打盹儿,否则一睡着立刻疼醒,牙根连着太阳穴再连着整个脑袋一起疼。
我非常着急想要尽快手术,因为我已经连续7天没有正常睡觉和吃饭,还要思考那么多问题,快熬不住了。
我联系了在当医生的同学,没有人是口腔科的,对于我的伤势诊断与治疗方案没有人能给出专业建议。
后来找到了一个认识口腔科大夫的同学,在广州一家很不错的医院,我便立刻去做了面诊。
因为经历了南山医院那一遭,我的脑子比之前略微清醒一点,回来留心查了一下面诊医生、科室、医院的资质背景,感觉比南山医院的要厉害优秀很多倍。加上有同学关照比较有安全感,就迅速决定转院过去。
我确定了要去广州住院,确定了手术时间和费用,也确定了这事情我自己已经扛不住了,主要是钱我付不起。正式通知家里,让我妈来陪护。
得了老同学的关照,住院、检查各方面都非常顺利,病房里医生对我也很照顾。
病房环境不是很好,单从住宿条件看,比南山医院要差得多,十几个人一间,基础设施也一般。病人多,床位紧张,不上手术之前和上完手术过了重护期之后,都只能靠窗或者在走廊搭一张临时床。
但在那儿我很有安全感。
从摔倒那一刻起我就在等待,从校医院的救护车,到南山医院的急诊室,再到住院部,每一分每一秒,所有对痛苦的承受力,都源起内心对于一切终会解决的坚定信念。
在那个看起来破旧的住院楼里,我每天都看见一群一群的白大褂,和一群一群的病人与家属。一流的医学教授带着一流的医学生,从手术室里推出一个一个的病人,穿过过道拥挤的家属人群去往病房,跟我差不多大的医学生常常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推着病床喊着大家让一让,那些病人很多看起来比我严重的多。
那些白大褂,在我眼里都散发着神圣的光,从我的内心萌生了一种对白大褂的依恋。
在广州入院的第二天我妈到了。一两天的时间家里各路亲戚乃至老家的整条村几乎全部知道了这件事。
第三天上手术。因为我问过医生做完是否能恢复原样,他说可以。我内心十分安定。
到了术前,护士给我换上手术服,戴上手术帽,打了一针镇定剂,让我坐在一个轮椅上,推着去往手术室。
我终于要得救了,一切就要好起来了,十分高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打镇定完全是多余的。
手术室有一整层楼,我先被推进一个大门,在门口等。叫到我名字了,再被推着往里进入其中一间。
我从大门被推到手术间的时候,呼吸着里面独特气味的空气,突然开始双腿发软,浑身隐隐颤抖,又过了一会儿,像被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松弛下来。镇定剂真是个好东西。
躺上手术台,一群穿着绿衣服的医生护士围着台子忙碌,在我手上腿上夹一些夹子。我知道这是全麻手术,不管他们将在我脸上做什么,我都是一觉睡过去醒来全部已经完成的,我就是来睡一觉的。
麻醉师准备给我上麻药的时候,突然说,你嘴巴张不开啊。
我说是啊关节摔断了。
她严肃起来,说这有点麻烦,我们得放一个东西到你嘴里,你嘴巴张不开,那得清醒插管。
我问什么叫清醒插管。
她说就是在你醒着的时候,从鼻孔插一根管子进到喉咙里送药,完成麻醉,你要保持上半身别动,听我的指示配合我。
嗯……
然后她就立刻动手了。
一根细软管子从我鼻孔进入,迅速往喉咙里送,我躺着一动也不敢动。进到喉咙她叫我咳嗽几下把麻药散开,我就使劲咳嗽,身体依然不敢有半点动静。
接着在我眼前有一只手,拿着一个注射器,上面一根细长的针头,手轻推注射器挤压里面的空气,针头流出了一小串透明液体,然后猝不及防的对着我的喉咙插进来,推药的时候继续让我咳嗽。
我牢牢记着她说我的上半身不能动,可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的承受极限被冲破了,我用手抓住手术台保持上半身不动,两条腿控制不住在手术台上放肆的踹了几下。过不了一会儿,我就睡过去了。
回忆这一幕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菜市场杀鱼的画面,鱼在砧板上,头被摁住,尾巴上下板着,板几下便停了……
那,我应该是一条美人鱼吧?
进手术室是下午2点多,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黑。我在医生和我妈的呼唤中醒过来,感觉头好像被包成了粽子,鼻子上插了管子,嘴巴里牙齿都被固定住了,嘴唇辣辣的疼。麻药没有退,四肢瘫软动不了,两个眼珠子能动,可眼皮很累不想睁开。
手术那天在广州做生意的小姨过来了,帮我妈一起照顾我。从复苏室被推回到病房的路上,我听出来我妈哭了,小姨安慰着她。到了病房,她哭完了拿着手机给我那个鬼样子拍了张照。后来那张照片被我P成了纪念册。
一整个晚上,我嘴里不停的有血水要往外吐。麻药没有退完我没有力气动,我妈和小姨就不停的给我翻身,拿东西接着我嘴里的血水。嘴唇干裂火辣辣的疼,她们又要不停的用棉签给我嘴唇擦水。术前要饿肚子几个小时,到那时候快20个小时没有进食,她们要隔会儿给我喂糖水。还有,因为一直在挂水喝水,她们还得一直伺候我尿尿。我就像一个植物人,身体一动不动,只用右手颤抖着拿一支笔在纸上写我的需求:吐、水、尿。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像植物人一点都不能动。后半夜麻药慢慢退下去,我开始有一点力气。可是,妈妈在,我就娇气了呀。
我记得在我刚回病房的时候,医生朋友过来告诉我妈说,去问了主刀医生,手术做的很顺利,关节打得很稳。我听到了很高兴,磨难即将结束,一切很快都会恢复原样,这样想着,那一晚很容易就熬过去了。
4.至暗时期
手术中拔掉了两颗导致牙髓炎的牙齿,第一晚熬过之后,我终于平躺着安稳的睡了一觉。我妈一夜没睡。
中午的时候老李来了。
他之前去哪里了呢?手术前他没有来广州。因为那本《三体》我发了很大的脾气,吵到最后我把他撂在深圳自己一个人来了广州,他也没有追上来。
按照电视剧亘古不变的套路,男主角在女主角最痛苦最困难的时候一定是会出现的,交通工具赶不上也会用瞬间转移出现,女主角最痛苦的时候缺席的男主角一定是会被分手的,不被分手也会变成男二号。
我们并没有。
我们没有分手。在此之前我俩早分了无数次手均以失败告终。互相喜欢得紧却又三观不合的人,上辈子可能互相亏欠的狠,这辈子成为恋人是一种业债。舍不掉,又过不好,直到互相消耗到极致在痛苦中顿悟了,才能结束。
事实上,在那几天老李也并不能满足我的需要。在这件事情上,他应对问题的方式帮不到我。至于无微不至的照顾,不知道是他给不了,还是我多年筑起的坚硬外壳让人觉得我根本不需要。
那天晚上我妈睡了一个好觉,老李替了她的班,在医院拿了三把木椅子,挨着我的病床边摆成一排,横躺在上面睡觉。我晚上挂的药水浓度高吸收慢,会让胳膊一阵阵的胀痛,他就一直帮我轻轻的揉胳膊,揉到睡着了停下来,再被我弄醒继续揉,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叫护士拔针。
第三天下午老李走了,他还有工作。
第四天我爸来了。
他之前又去哪儿了?
他哪也没去,就在老家待着,同时在家里生气。因为我出了这事又要花家里的钱而生气,即使我最后没花他的钱。
我以前只觉得我爸性格挺讨厌的。后来读了一些书,涨了一些知识,才领悟出来,他的本质问题是没有爱的能力,简称爱无能,他停留在婴儿的心智模式,全世界都要以自己为中心。但他这样一个人,讨的老婆以及生的娃却挺优秀的,远远超过同村很多比他更好的男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
在我爸心目中钱比人重要,因为钱能给他安全感,人不能,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爱他。所以发生这件事,他对我的伤痛毫不在意,只担心我要花钱。
老家的长辈们却知道利害,他们苦口婆心威逼利诱,终于劝导他来到了医院我的病床前。但是很可惜,没有长辈陪着他一起来,他不懂做任何一件应该做的事,反而说很多话让我心情非常糟糕。我以病人的权威,要求我妈把他弄回去了。
术后的三天里我的脸都包着纱布,容貌无法辨认,检验不出是否恢复了原样。因为我问医生能不能恢复原样时他说会复原,我就没有怀疑,十分从容的在病房里待着。
第五天拆了一次纱布,我终于完整的看清楚了自己的整张脸,说是一张脸,倒不如说是一块皮肤上嵌着一套五官,除了数量是对的,其余都不对。因为还肿着,我依然很乐观,自以为是的想应该消肿了就好了。
只有一个问题略有不安,左边的眉毛和额头动不了,左眼皮向下耷拉着,右边正常,一用力睁眼就是严重的大小眼。对着镜子我看着自己觉得特别像一个女鬼。
医生说先恢复完了再看。我继续自以为是的想,才刚做完手术,脸都是麻的呢,应该过几天就好了。
一周左右出院,最后自己在家拆完纱布仔细检查,才发现问题大了。左右脸不对称没有得到修复,额头和眉毛依旧动不了,还变成了一个超级龅牙,下巴往后退了一大截,嘴巴不用力都合不上。我的样子惨不忍睹,和原来对比几乎面目全非,看起来也并不像慢慢休养就能恢复回来的样子。我想不通为什么,即使半边眉毛和眼皮不能动、稍微有点大小脸,原来的面相也不至于完全被破坏掉才对。
再去复诊,医生说眉毛不能动是面神经颞支受损,要去中医科做针灸理疗,不能确保恢复,可能做一两个月就恢复了,可能永远恢复不了。也就是说,有可能永久性面瘫。我问医生为什么会面目全非,不是说会恢复原样的吗。他问原样是什么样?我拿出毕业照,他看完后似乎自己也觉得出乎意料,略尴尬的说了一句,是有点不太一样了,原来还挺漂亮的。我问他那应该怎么办,他说他已经尽力了。
当时我以为,下半辈子我的脸只能如此了。虽然不至于像女鬼,但真的丑出了我的审美边界。
面瘫、龅牙、左右不对称,这三大问题,我认为面瘫最严重。我不贪心,想着只要我的面神经恢复就满足了,我会努力适应并调整好心态做一个丑女,没有脸还有才华,只要别让我残疾,我后半辈子做一个靠才华吃饭的人,努力去当一个女作家,用丰富美丽的灵魂弥补我的丑陋。
当天下午,医生给我的朋友打电话,说想了一下午想出来一个补救措施,让朋友帮我把颌间牵引的皮筋方向调转一下。晚上我去调过之后,下巴居然真的往前挪了一截,龅牙不见了。
然而调整之后的几天,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我的脸歪得越来越严重。右脸看着一天天往外翻起来。
比起大龅牙我觉得脸歪没那么严重,所以我暂时接受了。
可是人哪,不贪心是很难的,我看着右脸越来越歪,最终还是忍不住,在最后一次复诊的时候问了医生,这个问题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那天他的话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恢复成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并且告诉我接下来拆完牙弓夹板就可以开始做牙齿治疗和修复,然后就没事了。
但是,我不满意……
我想得很明白,我不能下半辈子就这样子过,在医学可以解决的范围内,在我此生能够承受的范围内,我会解决到底。
我以为口腔科大概真的只能做到这样了,接下来我可能需要去整形外科。
当时首要任务是努力解决面瘫,拆完牙弓夹板之后,专心只做针灸理疗,每天去医院插上半张脸的针,再通上电很有节奏的一跳一跳刺激神经。可是做了快两个月都没有什么动静。
我开始思考最坏情况的打算,咨询过神经外科、整形外科的医生,针灸不行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假如永远恢复不了又有什么解决方案,比如切除眼皮上的皮肤组织来降低大小眼的差别程度之类。
解决了大小眼问题,还要解决脸歪问题。预计接着要做一个又一个的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似乎余生都要在医院度过,身体将要承受什么样的疼痛?脸会变成什么样子?还能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治疗的钱要从哪里来?
除了每天想这些问题,还要应对另一些糟心的事情。我爸离开医院之后,我妈看到他对此事的态度,终于决意要离婚。此后便开始了一系列闹剧,鸡飞狗跳,鸡犬不宁,老家的各路亲戚长辈均参与其中。从我包着纱布还未消肿开始,到后来我辗转几个城市治疗、工作、生活,持续至今。战火总是烧到我身上,因为我爸认为这一切都是由我受伤造成的,我是祸首。
后来我拉黑了我爸,果断拒绝了所有亲戚长辈让我出面缓和的要求,凡打电话扯这件事令我心烦者都拉黑,凡被拉黑者绝不轻易恢复联系。我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如此费劲,一切对我康复有害无益的人和事都滚蛋,绝不客气。对于有害关系的这份果决,是这段经历带给我的极可贵的成长。
在一堆悬而未决的问题和那堆鸡零狗碎的烦扰里,我坚硬的外壳一点一点破碎,本原的软弱无力暴露出来,开始幽怨起来,幽怨自己在这世上竟然无所依靠,为什么父母双全还有帅气强壮的男友,这种时候却如此孤立无援?进而开始幽怨上天对我实在太差,为什么偏偏让我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我要那么浮躁不高兴就从公司跑回来?为什么我要进这家公司?为什么我要研三的时候谈恋爱不好好找工作到毕业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为什么我要学打高尔夫球认识老李?简直是十万个问什么……
我不能工作,每天除了去一趟医院做理疗,其余的时间用来胡思乱想。我妈还要工作,在我出院后一个月左右便走了,老李偶尔抽空陪我去一下医院,大部分时候我都一个人。老李出钱给我置了一台电钢琴,家里还有小丽的一个旧烤箱,我没事会弹弹琴、烤烤蛋糕,但依然无法阻止情绪的疯长蔓延。
一天傍晚,我在医院做完针灸回来,在学府路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女孩,穿着一身优雅的连衣裙,看起来应该刚下班从办公室出来。我认出来是研究生同系不同专业的同学,平时不太熟,我戴着口罩也不想上去打招呼。
绿灯了,她把肩上的皮包甩了一甩,踩着高跟鞋款款穿过斑马线。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百感交集,彷佛看着同一时间不同时空的自己。假如我没有出事故,此刻是不是也像这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在黄昏里优雅的走过一段路,走向一个更好的自己。
而此刻我却必须戴着墨镜口罩才敢大方的在外面行走,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经历什么。
这样与连衣裙高跟鞋作伴朝九晚五的生活我也体验过,新鲜感过后只剩下和普通上班族一样的琐碎疲倦。可在那一刻我由衷觉得,像这样有一份正常的工作,可以每天正常的早起上班日落下班,晚上跟同事朋友出去喝一杯,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是我当下不可企及的生活……我牢牢记住那一刻的感受,如今每每在工作生活中遇到问题烦躁消极时,回想起那个傍晚在那个路口自己的心情,便会平静下来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
之后某一天的下午,我在卧室午睡,老李在客厅做自己的事。我醒来拿起手机刷微信,发现自己最新一条朋友圈竟然是2014年6月的,从那个时间点到之后的所有内容都不见了。我刷了几次都是老样子,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惊坐起来,内心狂喜……
难道我穿越了?!
还是~现在本来就是2014年6月,所有事情其实都只是做梦?!
没过一分钟,页面就恢复了正常,我的幻想被击得粉碎,心脏像被人用拳头攥住似的。我坐在床头,握着手机,开始嚎啕大哭,歇斯底里……
在客厅玩电脑的老李吓得跑进来,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我嚎哭着告诉他:
刚、刚才,我的朋友圈2014年6月之后的,都、都不见了,我以为现在是2014年6月,呜呜呜……全都是假的,我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我还在CSST实习……我不认识你,啊啊啊,都是假的啊啊啊……
他哭笑不得,抱着我像哄小孩一样摇来摇去的哄着,等我在他肩膀上擦干净鼻涕不哭了,继续各忙各的去了~
在这次事故里,那是我第一次情绪崩溃,也是唯一一次。
到了九月底,针灸做了三个月的时候,突然我的眉毛可以动了,接着以很快的速度全部恢复了。
至此,我的面神经恢复了,下巴后缩也恢复了,只剩下脸歪的问题。对比原样,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用头发挡一挡可以正常出门了。
我以为解决脸歪必定是要去整形科削骨头了,暂时不着急。下一步是要修复那一口残破的牙齿,恢复正常的吃饭能力,几个月我都在流食或软食。和脸比起来,牙齿的修复不是一件难事,除了比较费钱,技术和资源都没有困难。一切都明朗起来了。
我的牙齿伤得复杂严重且数量多,修复工程巨大。辗转去了几家医院,不再任由医生安排,认真地查资料,对比不同的医生。在深圳,医生说我有五颗牙都没救了,要全部拔掉做种植。去广州,医生说不用拔都可以留着,但是要切牙龈。最后经一个表舅介绍,到武汉,医生说全部可以保住也不用切牙龈。我感叹着医生和医生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了,最终在武汉的医生那里完成了全部的牙齿根管治疗。
一共七颗牙齿,一半以上是大牙。一般人做根管治疗都是两周去一次,一次做一颗牙。我三天去一次,一个多月做完了7颗牙。所以之后遇到人跟我诉说牙齿做根管的痛楚时,我一般都无法表示怜悯与安慰。
在这期间,我搞清楚了口腔科下面还分口腔内科、口腔外科、口腔修复科、牙周科、正畸科、口腔颌面外科,搞清楚了每一个科室做什么,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应该去对应哪一个科室。却惟独不知道,我自己那张歪斜的脸,需要在口腔颌面外科做正颌,我还是以为,我需要去整形科。
11月底在武汉做完牙齿回到深圳。在我出院后不久,当时工作的那家公司就以劳动合同还没签完为由,只按照三方协议的标准跟我解约了。我想开始重新找工作,但状态不佳非常不顺。
同时我也在继续找整形科医生,联系到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做医生的堂叔,他们医院有一个台湾来的据说很厉害的整形医生。
当时就要到年底了,我妈和我舅又在北京做生意,于是我决定,不找工作了,过去休养一段时间,顺便找医生看看脸,一切等过完年再说。
5.京城的阳光
2015年12月31日,抵达北京。
到了之后重点做两件事:第一,我听老乡说北京的驾校最快40多天可以拿本,价格还很便宜,去报了名。第二,去堂叔的医院见那位台湾来的整形医生。
这位整形医生给了详细的矫正方案,把下巴摆正,切右下颌角。费用不贵,恢复也很快。
我突然觉得一切没有想象的困难,但也没有立刻做决定。经过第一次手术我做决策的风格变了,变得谨慎缓慢了很多,不轻易相信一家之言,不快速冲动做决定。
我知道帝都有一所全国知名的口腔医院,北京大学口腔医院,简称北口。既然到了北京,必然要去看一下,上网仔细查了北口颌面外科的专家介绍,最后选定了一位简介上写着擅长颌面创伤修复的专家大夫,准备去挂号面诊,听听他对我整体情况的看法和建议。
同一天,堂叔给我打来电话,说经他的同行们综合建议,认为我去整形科可能有问题,最好去口腔颌面外科听听医生的建议,因为我的问题是骨骼关节问题,是功能性和结构性问题,而整形科只负责外观,在关节和结构上是不行的。把脸比作一栋房子,我的情况是房子遇到地震塌了,第一次重建又歪了。现在要二次重建,颌面外科是设计院加施工队,整形外科只能算是个装修队。
他给我推荐了一个医生,说是多方打听到的,在颌面创伤修复领域十分厉害的专家。
刚巧,和我选定的是同一个人,那应该是真的厉害了。
我怀着一种去见救世主的激动心情到了北口。挂号,排队,见到这位医生,简单陈述基本情况,把历史病例给他看。等拍完片子,再看了几分钟,他轻描淡写的给出结论:
左髁突关节粘连,里面发炎了,张口受限,咬合紊乱。先手术做关节松解,顺便把之前的钛板取了,然后养着,等关节养稳固了开始正畸加正颌治疗,重建咬合,解决面部歪斜。
简洁明了,利落干脆,让助手开住院单。
我却有点犹豫。我不想快速做决策,说要想想。
他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说小姑娘家犹犹豫豫没想好,回去跟父母商量下再来也行。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但不是跟父母商量,是跟堂叔商量。
我回去把医生的原话告诉堂叔,他说靠谱,建议去做。我便不再怀疑,隔天去医院,找医生开了住院单。
从医院出来,我觉得全世界都散发着希望之光。
对于我的脸,我之前的医生表示只能这样没有办法了,他已经很满意了。我的一些亲戚觉得现在这样也不是很丑,没必要折腾了又不是很有钱。
只有我自己不满意,也不接受。
我可以用几十块的国产护肤品和口红,但不能接受我的脸畸形,身体任何一个部分都一样。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可以差不多,有些东西差一点也不行。可人们都在拼命追逐差不多就可以的东西,差一点也不行的东西却越来越差。
在此之前,我只是坚定不移地要找解决办法,却并不确定是否真的会有。
现在得到了清晰详细的解决方案,并且这个事儿,看起来在这里是一个很常见的事儿。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井底之蛙终于爬出来看到了外面的天空。
原来,这个事儿,真的没有多难。
可以解决,不难解决,只是要花点时间,花点钱。
那就不是问题了。
同时我也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一受伤的时候就直奔这里,或是其他家同等级的口腔医院,是不是就没后面这么多事了?这个问题我问了我主治医生的学生,他说这个不好说。他们回答问题都很客观谨慎,我的主治医师也从不跟我说任何主观的或绝对的话。我知道我只能听到这样的答案,但我自己内心始终认为,一定会比现在好。
可是这家医院一直在这里,全国其他家同样等级的口腔医院,也一直在那里,为什么我到了这一步才来这里?为什么在受伤之后那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冷静的分析过选择医院和医生这件事,为什么我不能上网去搜索一下跟我同样情况的人的经验,为什么我不早一点联系北京的堂叔?我觉得自己之前真是个无能的大傻x。
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手术时间推到了年后。
等待期间刚好用来练车,一周五天,一天四小时。每天十一点坐驾校的班车去,打卡,练完之后再坐班车返回。工作日班车和练车场的人都少,路上插着耳机听喜马拉雅的各种节目,在练车场中途休息的时候,晒着北方冬日的阳光,跟旁边小卖部的大黄狗玩儿。
那段时间,充实,宁静。
过完年,到了2016年的3月份,入院手术。
住院的时候,病房一整层楼都是脸受伤的病人,和我同病房的,一个是站着突然晕倒往前着地摔到脸骨折的,一个是在美国读书晚上回家路上绊倒磕到脸骨折的。我觉得我骑自行车摔成这样,一点不算奇葩。
我看到过得了口腔癌听医生说要切掉半张脸沉重却依然淡定的中年人,看到过跟我一样年纪把颧骨摔碎一个人在这里连家属都不来的姑娘。我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了。
手术前一天我妈按照第一次手术的阵仗,准备好尿盆尿片,准备好通宵照顾,还准备请护工。
最后什么都没有用上。我从手术室出来,安稳的睡了一晚,也没有吐什么东西,可以被搀扶着自己下床尿尿,除了瘫软无力,身体没有很大的痛苦。
等我清醒过来,医生跟我说,我左关节严重萎缩,原来打的钛板已经崩断爬到了颧骨上,给我做了关节重建,垫了一块我自己其他地方的软组织进去。取左关节的钛板是沿着原切口进的,顺便去掉了原来缝合之后增生的一块疤。取下巴的钛板是从口腔内切的,不用拆线。
我的脸没有特别肿,消肿也很快,等到消完肿,下巴明显变长了。出院再恢复一段时间,张口度增加了一公分,达到了正常标准。
按照医生的交代,要每月定期复查,等到关节养好开始正畸正颌。我将会花掉很多钱。
我决定留在北京,并且没拆线就开始找工作。择业不思考职业发展、行业前景,只要薪水差不多满意就立刻去,不等不看不挑。我觉得自己眼前有一个大洞要填,我只要能快点填满这个洞就好。为了快速挣很多很多钱,我跑去做猎头。两个月之后,发现这个钱我真的挣不了,立刻放弃再换一家,去了郊区一个小科技公司。
我在帝都生活了一年。
在两千公里距离的帮助下,我终于跟老李成功分了手。没有具体在哪一天,就是这样慢慢的结束了。恋爱是一门课程,撕裂的痛能带来撕裂的成长,老李带给我的成长极大,颠覆性的,脱胎换骨式的。我跟他一起度过了一段最好的年纪,看清了自己最差的样子,离开之后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过的很孤独。在北京没有朋友,不方便长期住亲戚家,搬进公司宿舍却融入不了舍友群体,被舍友刻意孤立。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我记得有一次发着高烧自己在医院挂点滴,到午夜十二点手机没电了叫不到车,自己在郊区幽暗的马路上游荡了半个小时,才拦到一辆黑车回去,现在想起来,我能安全活到现在真是凭信念和人品。
我的自我猛烈地崛起。
我悟出了一些道理,所有的路,都是我必然要走的路。事故来临时,我没有足够的冷静理智,无法排除家庭带来的情绪干扰,不能从更高的层面考虑全局把握关键,那是一种必然。我的成长环境决定了性格,性格决定了选择,选择决定了现在。我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换成其他人也未必能处理好。
我的生活孤独却不寂寞。郊区的环境很闲适,我的工作很轻松,午休可以在公司园区晒太阳,下午6点钟就回到宿舍,晚上一个人跑步、读书、学习、练字,周末自己去最近的商场看电影、逛街、吃饭。我换了新的发型、新的穿衣风格。被舍友孤立,我觉得不是自己不讨人喜欢,而是自己太优秀了和她们不是一类人,既不难过也没有埋怨,坦荡无比。
只是,我始终喜欢不上北京这个城市。我不习惯北方的干燥,受不了冬天泠冽的风,不能忍受浓重的雾霾,不喜欢北方粗糙的食物。
我想念深圳的碧海蓝天,想念那里满城的绿树红花,想念所有南方的美食,想念能随时聚齐几个朋友一起浪迹在溜冰场、酒吧、咖啡厅、大排档的日子。
我想回去。
6.回来了回不去
2017年初,我到北口再一次定期复诊时,医生告诉我,可以开始正畸了,正畸加正颌,整个周期大概三年。
我不想在北京继续生活三年。商量了一下,他说正畸可以在深圳做,北京大学深圳医院的口腔科算是北口的一个分支,他每年都会过去几次,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直接在深圳完成正颌。
我很兴奋,我立刻可以回去了。
于是在2017年3月,我辞掉工作,完成了最后一次复诊,拿着主治医生写的病例,回到了我想念的地方。
我在深南大道的绿荫下欢喜雀跃,四处见不同的老朋友,去深大吃我爱的猪肚鸡和双皮奶。
一周之内我开始了新的工作,依然是不等不看不挑的原则,因为我马上要开始正畸,我付不起时间成本。然后我进入了一个魔咒,不断经历各种各样的职场天坑,被迫频繁的换工作。被问到选择的动机,我已经懒得去编理由,直言不讳四个字,生活所迫。
从3月份开始我在北京大学深圳医院的口腔医学中心做正畸前准备,在内科补牙,在修复科做临时牙冠,在牙周科刮治牙龈,最后回到正畸科,做模型,11月等到了隐适美矫正器,花光了一年攒下的所有钱。
我继续为了后面的治疗焦急忙碌着,一刻不敢停。生活里工作中依然会时不时发生很多糟心的事情,这些事情并不会因为我换了一个地方有所改变。
那些在一座城市的朋友,依然可能一年见不了一次面,那些不在一座城市的人,却可能每周聊几次微信。
我渐渐习惯了理所当然的独自面对生活所有的一地鸡毛,独自消解所有的愁云惨雾,开始不喜欢喧闹嘈杂的环境,不喜欢自己曾经特别喜欢的那些群体活动,只想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我甚至开始怀念在北京那一段简单规律的生活。
最终我发现,当初的那份欢喜,只是一种独自的狂欢,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狂欢之后,都是寂静。
在这座城市,我只是一粒尘埃,对于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我在或不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我自己,当我的快乐不需要建立在太多物质、名利、浮华的基础之上,不执念于任何一样东西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我在哪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些真诚的想念,将变成怀念。我回到了位置的原点,时间却早已带着我往前,走了很远很远。我回不去最初的样子,也一点都不想回去,我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这是经历重重打磨之后,唤醒的最真实本质的我。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也有很多闪闪发光的优点。
我的内心变得柔和,遇事更加从容不迫,如果现在让我回到2015年那个被通知去山西出差的下午,我会欣然当作一次旅行,我没有去过山西,火车还可以看一路的风景。
我找到了真正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依赖于物质条件和其他人,来自于一份自信,对自己有能力面对生活里所有的问题的自信,对自己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自信。
但我依然是个暴脾气急性子。我没有耐心应付别人的无病呻吟,也不喜欢听任何没有用处的安慰鼓励,还对不了解情况的人乱说话很不耐烦。
我讨厌别人跟我说“你要坚强”,因为我已经足够坚强了,跟我说这话太敷衍。更讨厌别人夸我“你好坚强”,因为我的坚强是被逼出来的,是生存必需技能而非我所愿,我还是想做个小公主,只乐意听到漂亮聪明可爱性感这样的夸奖。
当然,别人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我不高兴了要跟人急,也是无所谓的。
对别人宽容,也要对自己宽容。
曾经一切怨怼的根源,都是我认为自己应该被世界温柔以待,世界却待我并不温柔。
生活的真相是,世界从不会对任何人温柔。
即使渺小如一粒尘埃,也要以傲娇的姿态活着。如果世界很粗暴,就自己给自己温柔。当一个人足够爱自己,没有什么能够带来伤害。
7.明天过后
2019年7月,正畸持续一年9个月的时候,深圳医院的正畸医生告诉我可以做正颌手术了,我到北京面诊确定了手术安排。
2019年8月13日,来京住院,做术前准备,定下8月15日手术,也就是明天。
从2015年7月1日开始,明天也并不是最终的结束,还有大半年的正畸和一次取板。但明天是最关键的一天,也将是我所经历的最大的一场手术。
这是我四年长征的关键战役,是我四年时光的终极目标。
这四年,我因为咀嚼功能问题不能随心所欲的吃东西,因为面部畸形不能离开头发的遮挡,因为牙齿的问题不能开怀大笑。
我从二十几岁熬到了三十岁,看起来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即将花光所有的积蓄一穷二白。
但我没有半点怅惋。
像一句我喜欢却忘了出处的诗写的那样:
这四年的时光
我不是在年复一年的变老,而是日复一日的焕然一新。
明天过后,一切都将焕然一新。
后记:
关于个人感情和家庭的内容,一度犹豫过要避开不写,细想觉得躲是躲不掉的,既然决定要写,就有义务写完整,否则情绪不能饱满。某位老师说过,写作的人,就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别人看,提供别人不曾经历无法想象的情绪感受,这是写作者的义务。
虽有惶恐,但也许又是一出独角戏,因为事实上真的没有那么多人关心别人的私事,知道不知道,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这毕竟是一台还比较大的手术,风险再小也依然有风险,给自己的期限是手术前完成,最后一小半在来京途中至手术前赶工,无法做到修改一百遍这样精细,凑合读一下。
我做的都是外伤手术,并没有什么后遗症,如果有喜欢我的小哥哥看到了,不必担心,我的五脏六腑身体机能都很健康,没有什么隐患[羞涩的坏笑]。
涉及到医学的概念或名词,没有精力仔细查证,不保证全部准确。
此文主要是给自己的纪念,没有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