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孝平今天一早就有不好的预感。
他接水被烫到手,下楼脚崴得生疼,送完儿子去上班塞车塞得出奇严重。
开会迟到了50分钟,到的时候快散场了。一头汗坐下来没几分钟,听见主持的领导说,今天的职工大会就开到这里,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畅所欲言。
然后他就看见他即将离婚的妻子王玫,意气风发地走上了主席台。
方孝平和王玫结婚15年,孩子13岁。上个月他把离婚提上了日程,不说原因,不说小三,就说过腻了,死命要离。一向和善的王玫不同意,只是懦弱地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撕心裂肺。方孝平没有预料过,一个被生活磨砺得死气沉沉的中年妇女,眼泪居然可以像倾泄的洪水,漫无边际地淹没而来。
方孝平只得采取迂回之策,他不提离婚了,却整天鸡蛋里挑骨头,这里不如意,那里不称心。王玫拿出了奴仆的姿态,像海底捞培训过的员工一般,变态地虚心地微笑地接受他所有的抱怨,生怕她还一句嘴,他就会平空消失掉。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他没想到平时在单位里说话都不敢大声的王玫,居然敢上主席台提什么鬼意见?
但今天的王玫异常淡定和冷静。她居然还化了妆,紧身裙裹住她略显丰满的臀部,洋红色的西装,高跟鞋带着风噔蹬地走向主席台,平添了飒爽的风韵,比以前不修边幅蓬头垢脸好看得多。
方孝平和全公司300来号员工一样,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有些不嫌事大的还在窃窃私语,期待王玫会提一下涨薪的大事,或者,给那个吃得想吐的食堂提提意见也不错啊。人人都翘首期盼着这位勇敢女同事的发言能够让公司高层大刀阔斧地给大家的实际福利添块砖加片瓦。
可接过话筒的王玫却让全公司都吃了个大惊。
她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本就有话筒的扩音,再加上她使出全力的吼叫,使大家振聋发聩:“今天全公司人都在,各位领导也在,大家帮忙做个见证!佟晓芳你这个贱货,你想跟我男人结婚可以,明天打四十万给我,我立马签字离婚!”
全场哗然。这个老国企单位好多年都没这么热闹和令人兴奋了。有些在会议中睡觉的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射到坐在会议室最左边的方孝平和最右边的佟晓芳身上,发出长长的“哦~”的感叹声。这种感叹带着探人隐私的兴奋,还带着幸灾乐祸的鄙夷,连坐在台上的公司领导都始料未及目瞪口呆。
2.
方孝平恨极了王玫。
原来平时只会隐忍只会哭的懦弱女人,明面上发起狠来却聪明阴险又狡诈。她是从何得知他和佟晓芳的关系,她又是哪里来的不知羞耻不要脸面的勇气?
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他方孝平出轨了,而且睡的是一个女同事,他这个窝边草吃得真是太不光彩。
紧接着各级公司领导就出面了。分管人事的副总、人事处、工会的领导纷纷赤膊上阵,轮番轰炸,他和佟晓芳的家都空前热闹起来。领导们的口才在此时也是分外凸显,滔滔不绝,语重心长。本就住在单位集资房的小区里,看热闹的同事和吃瓜群众们也是有事没事就往他家的楼道里窜,生怕对剧情的走向漏了什么重要的新信息。对离异后一直独居的佟晓芳更是唾骂一片,单位上有男人稍微走近她一点,都被好事者拉得远远的,很多老婆在家都一再警告自己的老公,一定要离这个贱货远一点。方孝平和佟晓芳像古时候被吊在城门楼上的尸体,而且还是裸露的,被万人的口水持续鞭打着。
王玫却对一切周遭视若无睹。她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衣打扮,好像要把这些年为了家庭无私奉献、辛苦又节俭的品质统统扔掉。人家说男人都爱妖艳贱货,王玫觉得她输就输在一不妖艳,二不贱。她好像沉睡多年的人突然醒了一样,要把所有未尝试过的人生统统打进包里来,品尝、体验,反复咀嚼,融会贯通。
13岁的儿子被送到了爷爷家,避开撕逼的父母避开好事群众也避开这一切短兵相接。
3.
事到如今,已经被全天下吊打鞭尸的方孝平还怕什么呢?要说前程,一直是普通员工,连党都没入上,升职也是遥遥无期,又不像那些大领导,惹上女人出个轨搞不好就得双规。
古时候抛妻弃子的陈世美死路一条,不是他无法迷途知返,而是返的结局不一定比不返的好。
痛苦流涕地回归家庭?认错、反省、浪子回头?已经走到了一条路的尽头,只能重新走一条新路。否则,永远不可能柳暗花明又一村。方孝平想通了,他拒绝了一切说客,既然都这样了,还能更糟吗?他与王玫谈判,儿子留给我吧,财产要怎么分,随你便!
王玫的眼神空洞而无神,她坐在沙发上修指甲,慢条斯理地说:“先把钱打过来,再谈离婚。”
方孝平气得把茶几上的水杯砸得粉碎。
晚上他约佟晓芳偷偷在酒店见面。
佟晓芳一见他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捶打他,你个挨千刀的,现在全天下都在骂我们男盗女娼,都是你惹的祸!方孝平抱住她,用温情摁住她的怒火,把头紧紧抵在她的肩膀上。
半晌,佟晓芳哭够了,才缓过劲来。
他们终于在那一刻体验了当年的文章和姚笛是怎样一种滋味,面临怎样的窘境。可是,把一面破碎的镜子粘合,再照出来的人影早已面目全非。回不去了呢,他虽与她苟且两年,可再不正大光明的感情,也是感情,也有粘度,也有羞耻地期待未来的权利。
方孝平饱含深情地与佟晓芳做爱。在谩骂的唾液之下,在舆论的重压之下,他们像困在浅滩的鱼,挣扎着接近涨潮的临界点,虽不再有偷偷摸摸的兴奋,反而倾注了患难与共的情义。他吻她,从头到脚,她回应他,从身体到灵魂,这场爱做得绵长又优雅,深刻又一往无前。
当他们汗浸浸地互相拥着对方时,现实把他们从梦境撕扯回来。落到实处的,就是王玫要的那四十万。
两人商量着凑钱。方孝平的基金股票存款,合起来有十万,佟晓芳有一套郊区的小房子,三十来万应该可以卖。金钱如果可以换得自由之身,也算是用得恰到好处。对于佟晓芳愿意卖房来为他俩争取未来,方孝平庆幸这个轨没有白出,这个女人,没有白爱。
4.
当方孝平把四十万摔在王玫的面前时,她没有吃惊,也没有恼羞成怒。她一副胸有丘壑的样子,有条不紊地说出最后条件:如果想要儿子的抚养权,一是家中房产过户到儿子名下。二是方孝平去医院做结扎。办好立即离婚,她会在协议中签字保证此生永不打扰他的新生活。
其他都还好说,对于结扎的事情,方孝平怒了,他觉得王玫真的丧心病狂地发了疯。
王玫睁大眼睛问他:“你不想要儿子了?你当年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在车轮下护他,你四十五岁了还想老来得子么?那个贱货比高龄产妇还大,会不会下蛋都不一定!”说完她的眼泪又如万马奔腾,淋漓而下。
方孝平虽不想老来得子,但让他结扎却带着一种屈辱感,他无法说服自己。
接下来又是漠然的冷战。王玫睡主卧,他睡隔壁,两个人各怀心事,难以入眠。方孝平在深夜听到她起起落落,听到她咳嗽,听到她接水,听到她的拖鞋在客厅里发出嚓嚓的声响。曾几何时,两个共同构建未来的夫妻,也会在时光的折磨下恩爱尽失,形同仇敌。
在单位里,关于方孝平的出轨事件甚嚣尘上,大家茶余饭后喜欢从他穿开裆裤说到他步入中年,而对佟晓芳这个狐狸精角色更是渲染得极其精彩,甚至编造出不止方孝平一个男人的各种版本。
佟晓芳受不了了,方孝平也受不了。可谁也不敢辞职离开这个环境,他们早没有了闯荡社会的勇气。人已到了中年,求平求稳,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青年,还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最后佟晓芳先妥协了,她叫方孝平去扎了吧。我也三十八了,只想安安静静与你度过余生,不想养孩子也不想瞎折腾。
尽管对王玫没了感情,可方孝平对儿子却是视若珍宝,想想也没有再要孩子的精力和必要了,好吧,为了耳根清静,为了挣脱败局,扎就扎了。
于是方孝平咬着牙去做了结扎手术。
5.
看到方孝平的结扎手术单,王玫没有因得逞而笑出声。她冷着一张脸,眼角的皱纹平添了许多,脸色苍白,法令纹更加深了,妆也无法盖得住。她很守承诺,离婚协议书早已备好,条款写得清清楚楚,儿子的抚养权归方孝平,两套房产过户到儿子名下,并郑重地在协议上写好:王玫承诺此生绝不打扰方孝平的生活。让方孝平吃惊的是,她连儿子的探视权都放弃了。好像与他有关的一切丝丝缕缕,她都要决绝地断得干干净净。
办理完过户手续和离婚手续,王玫就这样消失在方孝平的生活里,她简短地和儿子告了别,告诉儿子她要出差一段时间,还说要给他带最喜欢的礼物。后来方孝平才知道,她居然辞职了,临走前还到公司领导那里,说自愿与方孝平离婚,结束一切羞耻和喧嚣。
老国企待遇还行,生活养老的保障是没问题的,再过六七年满50岁就可以退休的王玫,在婚姻的破败下选择远离这一切。这样的决断,让方孝平内疚了很久。
吃瓜群众并没有因为王玫的离开就把口舌戛然而止,任何谣言,都有一个持续发酵的过程和兴奋点。现在的小三都嚣张到撵走大婆不费吹灰之力的程度了,比挖掘机还厉害,勾走男人拆散家园墙橹飞灰烟灭啊,大家又有了新的话题,如何管住自家男人,如何防火防盗防小三。
佟晓芳和方孝平的脸皮都已磨成了厚茧,他们大大方方地领了结婚证,还给部门同事和周围邻居发了喜糖。糖的甜蜜无法冲淡舆论,但时间可以。
半年以后,议论他们的人逐渐少了。事情已经不新了,何况人家结了婚,过起了安稳日子,连方孝平的儿子,佟晓芳也是待他如亲生的,至少在周围邻居面前,那手工编织的一身又一身的新毛衣,也是鲜亮地穿在孩子的身上。
6.
又到了一年年终,大家都喜气洋洋地领着单位发的米和油准备迎接新年。方孝平接到了一张寄来的投保单,是王玫给儿子准备的,投了40万,从14岁到35岁,除了每一年的红利,上大学、找工作、甚至结婚,都可以到保险公司领钱。
方孝平疑惑,王玫要那四十万的用途就在于此吗?他第一次拨打了远在外地那个曾说永不原谅他的原丈母娘的电话,这才得知了王玫远走的真相。
原来方孝平与她提出离婚后,她得知自己患了肝癌,晚期。一个将死之人,还会在乎什么脸面顾忌什么羞耻,当她跟踪方孝平查到他离婚的真正原因时,她便闹得人尽皆知,不想让方孝平和佟晓芳好过。但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善良和担忧吞噬了背叛的仇恨,她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更重要的,她还是一个母亲啊。
一个女人遇到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在自己死后,另一个女人来睡你的老公、住你的房子、打你的孩子、用你的存款。但她无法控制死亡的逼近,也无法控制方孝平的心,更无法控制死后的一切人和一切事。她能在死前做的,就是席卷老公和小三的钱,为儿子铺好后路、投好保险、护好房子,并且杀伐决断地绝了方孝平的种。
她深知方孝平虽薄情,可爱子如命,她无法预测佟晓芳鸠占鹊巢之后如果有了另一个孩子,会如何对待她的儿子,她必须使这个机率为零。王玫这些年的存款还有十多万,全部留给了自己的父母。她能做的,也仅仅如此,但也已经拼尽全力。
在她离开的第七个月,病魔让她的生命终结,她嘱咐母亲把她的骨灰洒在家乡的山林里,那里有很多绿油油的香樟树,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新的一年来临,旧时光在冬季里远逝,一切纠缠撕咬和满目疮痍烟消云散,迎春花也黄窝窝地开了起来。关于王玫勇闯职工大会怒斥小三的故事逐渐成为了一个黯淡的传奇,这个老国企单位又新铺了路、新盖了房,食堂也在整改后陆续热闹起来。方孝平总是孤独地坐在午后的草坪上晒太阳,时不时掏出一张照片来眯着眼睛看,因光线的强烈,他的眼泪常常会喷薄而出。他永远无法忘记,王玫郑重其事地写下:此生绝不打扰方孝平的生活。他也永远无法忘记,王玫拖着行李走的那一天,曾那样深情地拥抱了儿子一次又一次。现在才知道,那一次,竟是永别。
人生总是太纠缠,现实总是太苦涩,只因为人们想要的太多。贪婪的欲望和贪婪的爱,总是把人变得冷漠又残忍。可是我们总有一天会知道,有些情怀是用来疼痛的,有些爱是用来缅怀的,有些恨是用来温暖的。
作者简介:风萧蓝黛,原期刊写手,现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见于《爱人》、《爱人时尚》、《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MISS暖爱》等情感杂志。十年旧梦重拾笔,愿思想与文字,终能肆意表达灵魂。微信公众号:fxld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