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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想到,我的小说《青春》能在那本小说双月刊上发表。在现如今鲜有人愿意读长文的浮躁年代,那本双月刊不仅生存下来,而且生存得极其精彩,竟然开拓出可观的海外市场。随着小说的发布,我原本没什么流量的社交平台账号,突然间增加了好几万关注者,每天私信不断,令人应接不暇。
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亢奋地回复每一条私信,在赞许声中明里谦虚暗中膨胀着。时间久了,信息依然不断,我却没了以往的热情,几天看一次,也是走马观花。那些疯狂的吹捧再也激不起我的感动和狂喜,连回复的热情都没有了。
有一天,在走马观花时,一条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下滑动的手指,点开了它。
你还好吗?好久好久不见,一直惦记着......果芙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脏狂跳不已,隐隐地,感到了痛。
【2】
我和果芙的爱情开始于大学一年级。当我们的感情已经好到谈婚论嫁了,我却突然娶了现在的妻子道兰。果芙因此痛不欲生,质问我为什么,我无言以对。后来,她不再问,也不再来找我。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面,一晃也有五年了。
还好......你呢,果芙,你还好吗?你在哪里?我也......惦记着你。
这条信息写了删,删了再写,反反复复好几遍,终于发了出去。我期盼着她的回复,又似乎期盼的,不仅仅是回复。
果芙的出现,让我又拾起了从前时不时查看私信的习惯。可惜她没回我。
当好多天后终于看到她的回复时,我再一次心跳加速,不过没了痛。
那个周五,我准时下班。快速收拾好背包,跟还在磨洋工的同事们道了声“周末愉快”,便奔去洗手间。里面没人,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牙具,对着镜子快速刷了牙。打车肯定会堵在路上,于是果断地坐了地铁。到达果芙约定的饭店时,提前了整整半个钟头。
果芙定的是包间,不大,却很温馨,感觉最多也就只能坐下两个人。我问了服务员才知道,这是家主题饭店,就是为了情侣约会方便才修建了不少幽小包间。我有些慌乱,也很激动。
果芙跟从前一样,很守时。她走进来时,我下意识站了起来。看着她,鼻子突然一酸。她抿嘴冲我笑笑,伸出手给我。
“你没怎么变,还跟从前一样,很帅气。”果芙先开了口。这夸赞让我心里一阵不安。
她也没变,还是那么淡雅从容。烫过的头发微微卷曲地落在肩上,素颜下的脸庞清秀真实,只是有些消瘦。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透着温柔,笑起来眼角竟然没有鱼尾纹。我记得道兰二十刚出头时,眼角和额头就出现了褶子。
果芙好像很熟悉这里的菜肴,见我推让,便不再客套,自己点了起来。等菜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尴尬。于我而言,还有紧张和愧疚。还是果芙先开了口。
“看了你的小说,没想到你写得那么好。”
“谢谢。也许是因为有真情实感,所以才能入了读者的心吧。”我说的是真话,写那小说时,我满脑子都是和果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果芙定定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问她这些年过得怎样。她说,她去J国好多年了。“那本小说双月刊在J国备受华人社群的青睐。”果芙看出了我的惊讶和不解。
“结婚了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点了点头,“我嫁给了林龙。你知道的,他那时很用心地追过我。”
我困难地咽了口吐沫,心“咯噔”了一下,就好像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搁了脚。
林龙是我们的大学同班同学。他刚入学就看上了果芙,下足了功夫追求她。那家伙长得挺漂亮,家里有钱,人聪明也有魅力,几乎所有女孩都喜欢他,可果芙不为所动。我俩好了之后,林龙气不过,找我打了一架。我没还手,受伤的脸颊和嘴角,让果芙心疼不已,问我怎么任他打。我告诉她,这是胜利者应有的胸怀。
“他对你好吗?”我的声音发哑,很难听。
她又一次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看得我心慌愧疚。她收回目光,低下头轻声说:“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搭伙过日子呗。”
我用目光拥抱了她。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我只想看着果芙,听她说话。
从时间上推测,果芙应该是在我结婚一年后嫁给林龙的。随后,他俩去了J国。林龙聪明能干,家底也殷实。他父母在J国有几位站住脚的老朋友,他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加入了J国很著名的华人杂志社,没几年就成了社长。果芙在学校学习优秀,人也勤奋。结婚后,在J国找工作碰了几次钉子后,不想再去外面受罪,成了全职家庭主妇。
她不无遗憾地说,到头来,我们仨都没从事自己的专业。不知老师们知道了,会不会很难过。
我摆摆手,告诉她,我一直在建筑设计院工作,写小说是我的副业。
她显得很惊讶,连夸我厉害。不知为什么,这夸赞让我听出了讽刺的意味,虽然我深知果芙不是一个刻薄的人。记忆中,她从来没伤害过别人。
那天晚上,我听果芙说了很多很多,在心里一次又一次把她搂在怀里。她说这次回来是给她妈妈过六十大寿的生日。林龙工作脱不开身,没陪她回来。
“他不在挺好的,我每天围着他转,一点自由都没有,像个被囚禁的奴隶,哈哈。”果芙笑着说,随后摆摆手,“我开玩笑的。”
她的补充让我有些不开心。我盼着她问我当初,如果她问,我一定告诉她。可是,她没问,我遗憾也沮丧。
果芙点的菜太多,我们又吃得很少,结束时餐桌上还是满满当当的。我叫了辆“滴滴”,送她回酒店。下车后,她温婉地将手伸向我,“真开心见到你。太晚了,就不请你上去坐了。我能在国内呆十天,希望有机会再见你。”
我握住她的手,还是记忆中的柔软细嫩,我的心和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目送她的背影,我为没能上去坐坐感到遗憾;同时,也悄悄舒了口气。
【3】
道兰早就对我的事情不闻不问。这给了我自由,也让我觉得失落。道兰是我的邻居发小,我们的父母原来在同一个研究院工作。后来,道兰的爸爸高升去了省里,他们因此搬了家,我们两家来往减少。可道兰一直跟我保持联系,时不时给我发条信息,语气内容都透着对我的渴望。我从没喜欢过她,虽然我承认她是个不错的女孩,长得好看,人挺善良,很能忍耐。我不知道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有没有伤害到她,只是道兰多年来并没放弃对我的追随。直到我上了大学,有了果芙,她才黯然退去,少有消息了。
当她终于成了我的妻子时,道兰喜极而泣。新婚之夜,我刻意在婚礼上喝得烂醉,吐得昏天黑地,道兰没怪我。她等我第二天清醒后对我说,来日方长,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我看着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嘴里满是难以下咽的苦味。
结婚初期,道兰一直依赖牵挂我。我也习惯了被她照顾的日子。有天晚上,我刚想入睡,她搂住了我。那天我心情莫名低落,本不想跟她温存。可没多一会儿,她就胜利了。我在黑暗中将她压在身下,她的疯狂感染了我,在激情难耐的那一刻,我脱口大叫了“果芙”。
从那以后,道兰去了客房。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下班就回家。很多个晚上,我到家时发现,灶台是干净冰冷的。我们之间还有交流,谈谈单位的事,说说别人的八卦;蜻蜓点水式的嘴唇相碰、互相拍拍后背的拥抱还是有的,可这更像是完成任务的敷衍,心里没有愉悦。如果有人知道,我们五年来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假如道兰提出离婚,我肯定同意,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让她解脱。说到底,我对道兰是亏欠的。只是,道兰这么多年从没碰过“离婚”两个字。她对我说过,你可以喜欢别人,只是别闹出事情。我爸在省里的威望,不能毁在他女婿手里。
我从她淡然的语气中听出了警告,默默点了点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结了婚跟没结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有身体的自由。但心的自由还可以有。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写小说。道兰不知道我的副业,我想,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去读一读,她对文字没有耐心。
道兰见我回来,面无表情地说,你回来了,那我就先睡了,你也别熬夜。我望着她的背影,麻木地答应了。我们之间是客气的,客气得没了激情和生气。
回到房间,我打开手机,给果芙发了条信息。她回复我,早点休息,累了一天,祝好梦。我关上手机,躲进被窝。黑暗中,能听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我轻轻叹了口气,想着果芙,闭上了眼睛。
【4】
再见果芙,是她回J国的前夜。我们仍然去了上次那个饭店的那个包间。那晚,果芙在我面前哭了。起因是,我又一次没忍住问她,林龙对她好不好。她没说话,默默地流了泪。平静后,她轻轻挽起衣袖,露出双臂。白嫩的肌肤上暗棕色的伤痕,像几条爬行的蚯蚓,看得我触目惊心,倒吸了一口冷气。胃里剧烈地翻滚,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呕意。
“他打你?”
果芙没说话,轻声叹了口气。
“经常打,是吗?打得很狠,是吗?”我抓住果芙的胳膊,双手不自觉地发抖。假如林龙此刻在场,我会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果芙轻轻抿了抿嘴,淡淡地说,你也许不知道,我们在J国生活并不容易。林龙虽然是社长,也不过是个听命于人的经理人。现在纸媒生存不易,拉广告、找稿源对他们来说是生存的必须,可林龙并不擅长这个。他每天都要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回来后,借酒撒气就成了他发泄的手段。我也理解他。每次他打完我,清醒后就会后悔,求我原谅,也是可怜。
果芙说林龙可怜,我的心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如果是我,断然不会舍得打你。打女人的男人,无论如何是渣子,更何况是心爱的女人。”
果芙咧了咧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没说话。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可笑的嘴脸,慌忙闭了口。
静默中,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抱住了她。她没有挣扎,任我抚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她告诉我,她一直订阅那本小说双月刊,却从没想到能看到我的作品。她说她知道,《青春》写的是我们。
我鼓足勇气捧起她的脸,想吻她。这次,她拒绝了,第一次提到我的妻子,却依然没问当初。我再一次有了遗憾后的挫败感。
“有新的小说吗?或者没有发表过的小说?如果可以,给我看吧。你知道人活着,心里得有个念想。哪怕是幻想,也是种希望。”
我的眼睛湿润了。亏欠道兰,我只觉得抱歉;可对果芙,我有种刻骨铭心撕裂般的痛不欲生。
我当即拿出电脑,在文件夹里找出几篇小说,用优盘存好后,递给她。她欣喜若狂地接过优盘,虔诚地望着我,那神态把我带回到了大学热恋时期。
“发表过吗,这些小说?”
“投过稿,都被拒了。”我诚实地告诉她。在果芙面前,我不想再隐瞒什么。
她将优盘紧紧握在手里,郑重地对我说,她一定会好好读这些小说。她说她知道这些是我用心写出的作品,也许在里面,能够找到我们的过去,重温那时的美好。
我们在包间坐到饭店打烊。到达酒店后,她依然没有请我上去坐。不同的是,这次,她把我拉到酒店侧面的空地,在黑暗中,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吻。长期压抑、渐渐失去的激情被她唤醒。可她及时拉住了我的手,依在我怀里,又一次提到我的妻子。我沮丧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目送她走进酒店大门,膨胀的身体令我既难受又失落。夜风将我发烫的脸颊瞬间吹凉,可心却像被火燎着般滚烫。
【5】
我跟道兰说,周末爸妈让我们去吃饭。她冷冷地回答,你自己去吧。他们本来想见的也不是我。我没强求她。她跟我父母关系处得不好。开始时伪装的和谐,在我那次失态后,便不复存在了。我父母在道兰和她爸妈面前,从来没底气。道兰不再掩饰对我爸妈的瞧不起,他们虽然痛在心里,却也无可奈何。我妈说,只要我别受气,他们就快乐。我听后,没忍住眼泪。
我妈见我一个人去了,用夸张的热情掩饰她怕我尴尬难过的担心。我爸坐在躺椅上没起身,听说道兰有事没能来,他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吃饭的时候,我们没话找话说了一通,都能觉出彼此的尴尬,只是没人点破。
我突然觉得,他们老了。我爸曾经是那么俊朗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如今满头白发不说,连精气神都没有了。眼睛里没了从前的睿智和光芒。我妈说,他总念叨着自己对不起我,让我在婚姻中受罪。
“要是当初没那事,你娶了小芙,现在一定幸福得不得了。”
我妈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我握住爸的手,让他别自责,也别担心我。都是命,爸,咱就认命,好好过余生。
直到走出家门,我也没告诉爸妈,我见到了果芙,依然爱她。
【6】
果芙回J国后,给我发消息报平安。她说已经开始阅读我给她的小说,她喜欢它们,跟着文字快乐,陪着人物流泪。她告诉我,这些故事带给她温暖和幸福,是她的念想,也是对未来的期望。
长久以来压在心底对她的愧疚和渴望,在这一刻变得越发强烈,我甚至有种冲动,想买张机票飞去J国。
现实总能用它的冰冷击碎我的想往。我无力改变什么,但在与果芙的信息来往中,我获得了新生。
建筑设计院背景厚重,绝不愁没有生意做。只是,论资排辈的臃肿和关系户的威力,让我觉得无趣也无奈。我被动地接受上司发配的任务,机械地按时完工,随后便沉浸在我的小说世界。工作只是为了生存,而写作是为了让我活得有滋味有盼头。
再见果芙后,我突然对一切都有了激情,包括工作。上司递给我新任务时,对我近期在工作中的积极和投入表示惊讶和赞誉。
“看来,娶个好老婆对男人来说,至关重要啊。”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果芙温婉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我低头偷偷笑了。
几乎全院的员工都倾向于我的设计稿,可最终评出的最佳作品是徐致彬的,由他代表我们院参加全国建筑设计大赛。这个结果令我瞬间黯淡了心情。同事们小心翼翼地安慰我。大家都心知肚明,徐致彬获胜,全是因为他有个院里领导得罪不起的好爹。
我没忍住在家里跟道兰抱怨不公平的评定结果。她头一次没为我打抱不平。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公平?落到自己身上才觉得不公平,若降在别人身上,也就没了感触,这也是一种不公平。”道兰冰冷的回答,让我打消了本想请她爸帮忙说句话的念头。
果芙知道我的苦闷后,第一次在信息中拥抱了我。那几个张开双臂的小绿人让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果芙紧紧拥抱。我在她的怀里,流泪了。
【7】
我和道兰结婚时有个约定,为了尊重彼此,不私自翻看对方的手机。五年下来,我们没有因为手机吵过架。有时我想,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我们没那么在乎对方。道兰最初是在乎也信任我的。后来,肯定没了信任,不在乎便成了常态。
那个周末,道兰吃过早饭,淡淡地跟我说,她要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晚上不回来吃饭。她走后,我整理了一下房间,便开始创作。她的房间门开着,从里面传出连续不断的“叮咚”声。我的思路因此被打断。我有些烦躁,离开椅子,走去她的房间。
电脑屏幕没有锁,微信小人显示桔黄色。鬼使神差,我点开了她的微信。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不得而知。看得出,道兰在他那里得到了关注和宠爱。无数个小绿人张开双臂替他拥抱了她。她在他的怀里流了无尽的眼泪。
能每天在这里看到你,我已经很满足。我会等,一直等到你恢复自由身。那男人看上去坚定而勇敢。
太委屈你了。你知道我爸的身份,我不敢也不想让他犯愁。至于那个人,我早就死了心,他在我身边不过是个行尸走肉。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仿佛看到道兰冷漠的面孔和黯淡无光的眼神。
没想到道兰会在外面有人,其实我应该想到。
我以为我不会在乎,我本就希望她能提出离婚,对她和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可她从没提过。我曾因此万分自责,在心里赞叹道兰无论如何是个好女人。现在知道了真相,我意外地发现,我洒脱不起来。她在那男人面前的哭泣和倾诉,比她对我的贬低更加令我难过。妒火燃得很旺,把我的眼泪烫了出来。
平复了一下情绪,我锁上了电脑屏幕。走进自己的房间,再次坐到电脑前时,我开始思念果芙。这个意外的发现,打碎了我对道兰长久以来的亏欠感。我头一次在这段婚姻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8】
半年过后,果芙再次回国。她试探着问我可以见面吗,我迫不急待地答应了。
这次,她约我去她酒店的房间。她打开门,迎我进去后的瞬间,投进了我的怀里。我紧紧抱住她,眼眶湿润。那天,我们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回了往日熟悉的温暖和幸福,她说她把多年思念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而我吻干了那些泪珠。
激情过后,我们共进晚餐。我在柔和的灯光下用心看她。感觉上,她比前次回国时气色好了许多,有精气神。最重要的是,无论说话还是神情,都比之前多了份自信。我好奇地说出我的观察,她温柔地冲我笑了笑,“是你的功劳。”
听她这样说,我既欣慰又感动。被一个好女人惦记着,本就是福气。若能给她带去精神上的抚慰,则是我存在的最大价值。
我们之间已经没了尴尬,谈笑自如。她又一次提到道兰,抱歉自己的行为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只是忍不住想爱我。我心疼地对她说,你没有伤害她,是我曾经亏欠她。现在,也不存在亏欠了。她不解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探究。我头一次对果芙的善解人意感到些许不悦。不过,她不问也好,我也不想再提。人生中有许多事,或许就是命中注定。说到亏欠,道兰也并不是那么无辜。这个想法是突然间产生的,也许是因为发现了真相,也许是因为果芙的出现,我突然觉得,无论是我还是我爸妈,那么多年来对道兰心存亏欠感,似乎都错了。
席间,果芙问我最近有没有新作,那几篇小说,她已看完,每个故事都牢记于心。我握住她的手,心存感激。
“最近在写一个新的长篇,希望能得到编辑的认可。”
她发出惊叹的欢呼,缩回双手,拉住我的双臂,使劲摇晃,就像从前青葱岁月里的小女孩冲我撒娇的模样,“答应我,我必须是第一个读者。”
我宠爱地看着她,“当然,除了你,谁想读都得花钱买。”
她笑着轻轻打了我的前胸,娇柔地躲进我的怀里。
【9】
道兰竟然知道了我的副业、并读了《青春》,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耐心。看得出她是气愤的,讽刺的语气没能掩盖住她的妒忌。
“你在写你和情人的故事,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她,真是长情种啊。”
我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忍辱负重的,只为当初她那份恩情。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假如我曾亏欠过她,那么是她让这份亏欠感消失殆尽了。
“她不是我的情人,是我唯一的爱人。”我不客气地回敬了她。
道兰愣住了,随后眼眶湿润,继而暴怒。
“无耻!你忘了当初你和你爸妈又蠢又衰的样子。过河拆桥的货色。我真是瞎了眼,爱上你!若有下辈子,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更不会理会你那衰人父母!”
结婚五年,我头一次见识道兰的歇斯底里。我宁愿她羞辱我,来抵消她对我父母的轻视。可她偏偏在我面前骂他们,破了我的底线,我打了她一记耳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女人。
耳光让道兰闭了嘴。没想到,她竟然没再发疯,捂着脸站在原地怒视我。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听得见墙上钟表的滴答声。随后,她狠狠地哼了一声,双眼含泪,冷笑着对我说,你就是个衰人,告诉你一声,你早就不在我心上了。
虽然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可在她放肆的笑声中,我还是流了泪。
次日,我向道兰提出离婚,她没答应。她说,就当是孝敬我爸吧,无论如何,他对你们全家来说是功臣。希望你不要做得太绝,他在省里的声望经不起折腾。我们可以做同一屋檐下的室友。房间够多,空间够大,我绝不踏进你的领域,也请你如此。我们可以有各自的生活,只要让我爸安心。他没几年就退了,到那时,我们就都自由了。
我忍了又忍,才没当场揭穿她。
离婚比结婚困难,这我清楚。假如有一方不配合,则更是难上加难。不过是一张纸,但它代表了法律,约束着每个有底线的人。现在,既然她不在乎了,我便没了心底最后的顾忌。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关起门来,便不必再为对方操心,当然也就不存在伤害了。
【10】
我迫切地想把这个结果告诉果芙,可最终没敢。果芙有丈夫,她从没流露出想要结束那段婚姻的念头。人不能太贪心,也不可操之过急。恢复了实际意义上的自由身,令我神清气爽。同一屋檐下再见道兰,我会客气地点下头。因为心里有果芙,道兰冰冷的态度丝毫没有打击到我,反而让我越发轻松。
我和果芙默契地传递着对彼此的思念。她白天方便些;而我,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她。与此同时,生活的变故激发了我的灵感。我的新长篇进行得很顺利。不得不说,道兰的婚外情为这篇小说增添了不少新的趣味。比起单纯回忆我和果芙的昔日甜蜜,道兰令这小说的情节更加丰满。
小说终于完成的那天,我给果芙打了电话。听到她甜美温柔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飞到了J国。她在电话那头像个孩子般欢叫着,一个劲儿夸我是天下最厉害的作家,她为我骄傲。被心爱的女人夸赞,令我头晕目眩,幸福得快要昏过去。
果芙在电话里说好想我,恨不得马上见到我。可是她现在没办法飞回国,没有正当理由。我安慰她不着急,我们总有见面的一天,而且可能会很快。她笑着说,你总是这样给人以希望,哪怕是大饼,也画得比别人真切。我哈哈大笑,心里很是得意。
结束通话前,果芙问我,是不是会守诺言,让她成为第一个读者。那一刻,我突生犹豫。按照行规,没有出版的作品,除了责任编辑,不应给别人过目。可果芙不是别人。沉默了两秒,我坚定地对她说,晚上回家就给她发过去。果芙在电话中吻了我。我再一次头晕目眩。
晚上回到家,我如约给果芙发去了新长篇。她在微信里撒娇地让我抱她。我给了她深深的拥抱,她心满意足地去阅读小说了。
同一天晚上,我给责任编辑打了电话,并把小说发给了她。责编说,如果能发表,也要四个月后,双月刊不愁优秀的稿件。
大事了却,我瘫坐在靠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暖色的卧室灯光,让我越发思念果芙。假如她能恢复自由身,我愿用余生加倍呵护她。我突然想把当初的一切告诉她。我想让她知道,她曾经用心爱过的人,并不是那么不堪。
【11】
那年冬天来得有点早,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少能见到太阳。这种天气,把人的心情搅得黯淡,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我妈打来电话时,我正在项目上,没接到。过了很久,发现二十几个她打来的电话,顿感不祥,没请假,就往家赶。可我还是迟了,没能见到我爸。
妈说,二十分钟前,他被国安带走了,说是涉嫌出卖国家机密。我惊呆了,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事的真实性。
我们不知道爸被带去了哪里,脑子一片空白。我妈除了哭,完全乱了阵脚,想不出可以求谁。等她稍微平静点了,我让她翻翻通讯录。我爸在院里老实巴交做研究,没跟什么人结下过梁子;院里领导对他的才华很赏识,对他的人品也曾赞不绝口。我跟妈说,就算他们帮不上忙,也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给那些院领导打了电话。每一通电话接通后,她都禁不住冲着话筒泣不成声。对方没有掩饰不耐烦和想要避嫌的恐惧,匆匆挂了电话,没留下一点有用的信息。
在黯淡的日子里,幸亏有果芙的陪伴。只是,我始终不敢告诉她实情。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焦灼和痛苦。果芙几次询问,我都说没事。她不是穷追不舍的人,从没让我感到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她不再问,只是每天默默地陪伴我。
在我们走头无路,不知求谁,甚至不知父亲在哪里时,道兰跑来我家。她和我妈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她从她爸那里得知此事后,便苦苦哀求他帮我爸脱罪。这让她爸极为不满。我其实觉得她爸说得没错,我算她什么人?他又凭什么帮助一个外人?要知道,这事不同于平日的琐事,诸如升职调动、孩子上学、家属谋职。对他来说,这些不过是一杯茶的功夫就能搞定的事。可我爸的罪名,谁敢碰,谁又愿意去碰。
我对道兰说,非常感谢她的用心,伯伯没说错,这事,没人能帮。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外人去担风险。
道兰擦干眼泪,离开我妈,走向我。她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告诉我,你错了,我跟我爸说,你不是外人,是我的爱人。那叔叔的事情,就是我们家的事。
我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我妈痛哭不止,上前抱住道兰,连声叫“好孩子”,说能被她看上,是我的福气。
那天,我妈留道兰在家吃了饭,又让我送她去车站,还叮嘱我,必须看她登上去省城的车才能离开。我照做了。回来的路上,我没忍住眼泪,引来许多人好奇的目光。
道兰的爸爸终于答应帮忙,条件是我娶道兰为妻。他在电话里跟我妈说,道兰是他唯一的女儿,从小宠爱娇惯着。她看上的人,他自然希望能一生对她好。我妈替我向他保证,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善良老实本分,定不会欺负道兰。两个人在电话里便称起了亲家。
我无力反抗,在我爸的自由和对果芙的爱恋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是我对不起果芙,我的生活从此没了阳光。
我和道兰结婚了。道兰爸遵守诺言,替我爸说了话,还请了全省最厉害的刑罪律师,为我爸争取到最低刑罚,送到省里新建的一个专门关押高知罪犯的监狱服刑,少受了很多罪。
我爸本就老实巴交,失去自由后,更是永远低着头。在一次探视时,他悄悄对我们说,他很冤枉,可没处说理。我和妈除了叹息,别无办法。
我们一家对道兰一家心存感激,我虽然不爱她,可也默默发誓,好好待她。只是夜深人静时,我从没停止过对果芙的思念和愧疚,把她放在半路,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罪恶的事。
我爸表现好,刑期减了不少。等到回家的时候,他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看到我和妈,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在市里最好的饭店,请道兰一家吃饭。席间,他站起来好几次,冲着道兰爸妈和道兰鞠躬。道兰爸妈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道兰挤出的笑容僵硬在脸上,难掩心中的轻蔑。
【11】
把真相一股脑写出来,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我给文件设好密码,保存在电脑中。想象着果芙看完信后,泪流满面的模样;想象着她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对我哭泣,说她心疼我,原谅了我。这通幻想感动得我身体发热,鼻子发酸。
可想象归想象,临发信件时,我突然退缩了。我不能确定果芙读过信后,到底会是怎样的反应。假如我们真有未来,我爸的这段经历,会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呢?犹豫许久后,我删除了邮件。来日方长,再过段日子吧。幸福来之不易,我不敢轻举妄动。
小说给了果芙后,她一直没给我来信息。我因忙着院里分配的一个设计任务,也没去找她。责编看完我的小说,赞叹不已。她说,这个长篇写得比《青春》上了一个台阶,更成熟、更深刻了。我很开心得到这样的评价,不禁想,果芙看完也会觉得好吗?抛开经济利益,从情感上来说,我更看重果芙的感受和评价。
责编打来电话时,我正跟同事一起商讨设计方案。拒绝好几次,她还是坚持不屑地打过来。我猜她是有急事,小说要提前发表了?我有点激动,跟同事交待了一下,走出办公室。
电话刚接通,就听责编在电话那端气急败坏地嚷到,你怎么回事?小说竟然在境外发表了,作者还不是你!
我心中一惊,慌忙问她,小说在哪里发表了,作者是谁?我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觉,模糊也清晰着。
“J国的《华夏之魂》中文杂志。作者叫果芙。”
我感到脸在发烧,心跳快得险些让我喘不过气。责编还在电话那头大叫着,我匆匆打断她,“我这就过来。”不等她反应,挂断了电话。快步走回办公室,心里又乱又疼。
听我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同事们关切地问要不要陪我去医院。我摆摆手,说我一个人能行,边说边收拾背包。嗓子干得冒烟,一口吐沫没咽好,咳嗽了好几声,又引来一阵关切。这让我心烦不已,匆忙告退。
“滴滴”很体谅我的焦急,三分钟后到达设计院大门口。路上行驶的车辆在上班时间呈现出早晚高峰的浩瀚。十几分钟的路程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我和司机都万般无奈也心疼不已。
编辑部办公室大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责编闻声抬头。看到我,她皱着眉瞪了我一眼。
“怎么回事?小说你给别人看过?果芙是谁?”她狐疑地盯着我,眼里透着不满。
我困难地咽了口吐沫,默默点了点头。
我没跟她说果芙与我的关系,责编似乎心领神会,没再多问。不易察觉的冷笑声还是被我听到了。我想质问她笑什么,可一阵虚弱感涌了上来,我感到筋疲力尽。
我与责编合作多年,彼此信任也有默契。她说,她并不想探究我的隐私,只是做事不能没了原则。没有原则地做事,害人也害己。本来我的新小说被安排在下一期发表,现在一切成了泡影,责编也因此很是被动。她说,主编骂她的时候,不仅质疑她看人的水准,更质疑其它作品是否真的出自我手。
“我当然相信你的人品”,责编似有不忍地看了我一眼,咽了口吐沫继续说,“可这事出了之后,也难怪主编有此怀疑。我也无法替你说情。坦白说,知道你的作品在海外发表的那一刻,我都怀疑以前是不是看错了你。”
胸口堵得厉害,深呼吸后,也没能把那口气呼出来。我没为自己找寻开脱的理由。这事说到底是我的责任,至于什么责任,脑子乱得很,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说有人错了,那一定是我。
【12】
果芙终于接电话了。此时,距离我知道小说在J国发表,已经过去两个月。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我竟然不知所措。叫了声“果芙”,便哽咽了。果芙在电话那端沉默着。我希望她能主动告诉我,可我发现,我对真相既渴望又害怕。
令人慌乱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我轻轻“喂”了一声,果芙终于开口。
“谢谢你,对不起。”她淡淡地说了这六个字,我听着,泪流满面。
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电话挂断,我也没逼问她。果芙结束通话时,让我晚上看邮件。除此之外,没说一个温暖的字。似乎我的一切跟她已经没有关系,我于她而言,不再重要。我感到自己好像踩在云端上一样。
魂不守舍地盼到了下班。到家后,直奔卧室,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果芙发来三封邮件。我真切地听到“怦怦”的心跳声,鼠标湿滑不听指挥,晃动了好几次,箭头才出现。我迫不及待打开了第一封邮件。紧张与期盼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我,我感到脸在发烧,烫得很。
第一封邮件没有文字,只有两个链接。点开第一个,是个视频。
屏幕中响起庄重震撼的交响乐。身着盛装的人们在会场穿梭,脸上满是场面上的笑容,僵硬做作,似笑非笑。横幅上写着J国著名中文报社集团庆功记者招待会。
我紧盯着屏幕,眼睛在小小的视觉空间找寻果芙的身影。视频并不完整,没等我找到她,画面已跳转。此时,一个身穿白色镶钻旗袍的女人挽着一个男人出现在镜头前,是果芙和林龙。林龙的白色西装显得他更加高大英俊,我不禁咽了口吐沫,嘴里满是苦味。那件旗袍真漂亮,穿在果芙身上衬得她更加高贵雅典。无袖旗袍巧妙地缝上了薄纱,可我依然觉得那双臂上似乎有几条蚯蚓在爬动。
“果芙小姐,祝贺你的长篇小说销量惊人。人们对您和社长的故事很是好奇,可以谈谈吗?这么多年恩爱如初,不容易啊。”记者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暗中咬了咬牙,等待果芙的回答。
果芙的笑还是那么不愠不火,她转头看了一眼林龙,“人总是要感恩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先生在我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给予我的关爱。”林龙高傲地扬着头,咧了下嘴。果芙说完后,直视镜头,嘴角上扬,眼中无笑。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在看我,那回答也是说给我听的。
视频继续着当日的盛况。在那次庆功会上,果芙因我的那部长篇小说而荣获该报社最佳作者,收获不菲奖金。果芙举着支票板的双手有些颤抖,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她眼中的泪,我肯定没有看错。
林龙坐在观众席正中,似笑非笑。果芙走下台坐在他身边时,他们的目光没有触碰。他依然笑看前方;她将支票板和奖杯轻放在桌面,挺直了身体。我紧盯着果芙的脸,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可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瞧向直对着她的镜头。
我叹了口气,关闭视频,点开另一个链接。
网络信号不太好,小圆圈在电脑屏幕中央转了半天,一段新闻报道才蹦出来。
“J国最大的中文报社集团董事长千金梅芝小姐与《华夏之魂》杂志社社长林龙先生喜结良缘。林龙先生是报界奇才,发现了众多优秀的作者。他们因为林先生的慧眼而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林先生也因为有了他们,让自己的事业走上更高一级台阶。”
我惊呆了。
屏幕中,林龙神采奕奕地搂着娇羞的梅芝小姐。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两个相视而笑,双唇轻碰,一副恩爱有佳的模样。我突然记起果芙曾经说过,林龙并不擅长挖掘稿源、开拓市场。
林龙还在镜头前表忠心,说一辈子不会辜负妻子,因为她是他真爱的女人,也是他事业有成的坚强后盾。我懒得听他难辨真假的表白,只想知道果芙还好吗。
慌忙打开第二封邮件。同样的,果芙在邮件中没有给我留下文字,依然只有一个链接。
果芙穿着无袖家居服在宽敞的客厅中央,对着镜头微笑着。双臂上那些暗棕色的“蚯蚓”再一次刺痛了我的心。不知谁在给她拍摄,也许摄像机被固定在前面,她身边没有人?我心烦意乱猜测着。
这时,果芙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木梳,举在嘴边,微微一笑,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听,“离婚后的感觉怎样,果小姐?”
“很好!你知道将胸中憋了好久都喘不过来的气,长长地舒出来之后的感觉吗?就是这样的幸福。”果芙说这话时,没拿木梳,端坐在沙发上。
“不会觉得可惜吗?那么多年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而你说过,你前夫是有恩于你的人,你不会忘记他对你的好。”这一次,果芙又成了记者。
“没有可惜。是的,他有恩于我,在我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希望和关爱。我不会忘记的。”镜头前的果芙满眼回忆。随后,突然话锋一转,表情也凝重起来,“但我同样不会忘记,也正是他,给了我希望后,又带给我灾难和绝望!”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果芙在自己与记者间切换,心疼也不安。
“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得到了吧,这房子价格不菲。我咨询过房产中介资深顾问,他们肯定地告诉我,这房子日后的升值空间不可小觑。不得不说,一个人的生活,充满了自由和无限的可能。”
“除此以外,有遗憾吗?”果芙追问着自己。
“有得必有失。有失若有得,便是幸运了。要说遗憾倒是有一个,人已到中年,却没能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好男人。”
“采访”到这里结束了,视频也断在了这里。我的心好像被重击了一样,疼得快要窒息。几秒过后,又一画面呈现,宽大的庭院,绿草茵茵,两旁种了几棵松树,中间是硬化过的石子路。随着摄像机,来到果芙的房子外面,仿石外立面呈青灰色,古朴雅典。镜头在气派大门的右边墙面停住,那里钉了块精致的牌子,上面用宋体中文写着:“果宅”。
我呆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我似乎接近了真相,却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我依然有疑问,依然有不解。果芙的第三封邮件会不会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忐忑地点开邮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华夏之魂》杂志优秀作品目录。我惊讶地发现,我那几部被拒稿的小说,均刊登在这本杂志上,作者是我不认识的几位华人。同时,果芙还给我发来了她被采访的文章,以及林龙因为挖掘优秀作者有功而被吸入集团董事会的决定。
果芙发来的三封邮件除了链接、文章和图片之外,没有只言片语,她从始至终没有给我解释一个字。而我意外地发现,我似乎已经知道了真相,无论过往还是现在。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宁愿不知道真相。
【13】
责编打来电话,兴冲冲地说,她已经咨询过律师,得到的答复是,我们可以去告果芙和《华夏之魂》,只要我能拿出那些小说全部出自于我手的证据。
“你是用邮件发给她的吧?那就不怕她抵赖。”我能听出责编志在必得的喜悦。
我静静地听她在电话中喋喋不休,思绪悄悄飞去了渺茫的远方。她并不知道,除了那部长篇,我所有的小说,都是用优盘给的果芙。
责编又叫喊了好久,终于在我的沉默中安静下来,挂断了电话。
我瘫坐在椅子上,胸口憋得慌,脑袋“嗡嗡”作响。
钥匙开门的声音很大,撞门的力量也不小。我知道是道兰回来了。卧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我看到道兰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两人的身影瞬间重叠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忽略着我的存在。这么久了,目睹这时常上演、熟悉的场景,我头一次感到窒息般的痛楚。
夜深了,我疲惫极了,却毫无睡意。推开窗往外看,路灯下的夜色有了些许灰暗的光亮。我记起读书时,果芙曾经跟我说过她怕黑,所以晚上总要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我那时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别怕,天黑时,我就是你的光。果芙笑了,她说她相信,我就是她的光。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身上顿时有了一丝寒意。我走到桌边,打开电脑,找到那封记录当初真相、还没发给果芙的信,按下了“删除”键。随后,登录邮箱,删除了那封附着我的长篇小说、写着我对果芙思念和渴望的邮件。
文 | 枫叶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