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我家老刘称之为“大舅”,女儿称之为“大帅外公”。小舅多年前成了村后一抔土一片草,大舅就成了“舅舅”。现在舅舅躺在镇江江滨医院内科大楼12楼20号病床上,右手打着吊针,闭眼打鼾。
我现在返回南京的D3006和谐号上,和谐号白底蓝字,比医院病房更洁净。舅舅没有穿病号服,上身西装,下身西裤,走亲戚他都这么穿来着。舅舅身材修长,穿西服最显风度。病床上的舅舅风度很好,隔壁床奶奶一会喊疼,一会喊渴,一会打电话喊亲戚送哈密瓜,一个指令如果发到第三次,床畔陪伺的老爷爷就要遭殃。舅舅穿着西装挂水,和往日一样静静地温和地笑着。和往日一样温和地对我们说话:“你们都来看我,我都惭愧了啊。”“惭愧”这么重的词,舅舅以前对我用过一回,可惜我全然忘了和舅舅之间谈了什么。舅舅是对我妈妈说的:他说自己居然跟一位老师说了啥啥话,他惭愧到几晚睡不好。我是老师,但在舅舅之外几乎没有受到过这么隆重的尊敬。舅舅对我的尊敬常常让我无比惶恐,他常在和我谈话后反省自己和一位老师说话的态度。舅舅读书时对老师大约是无比尊敬的,虽然他尊敬自己老师的时光是那么短。家族里盛传的读书故事,主角是小姨妈,她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虽然复读两年才考上,但在乡里是足以让家族扬名的。小姨复读的时候大舅不让了,小姨就和小舅过,小舅支持她。小姨考上了,大舅就不再说什么,继续供她读书。小姨、小舅、大舅、我妈,那时都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大舅当家,抚养照顾所有的兄妹。小姨上周二来看的大舅,我打电话约她周末一起,她没有等我,得信的第二天就和特地请假的姨父一起去了。我只能周日来,我是老师啊,周六没有不补课的自由的高中老师。小姨说周日她陪我再来一次,我偷偷来了。小姨头发大白了,小姨还没有上六十啊。小姨的妈妈生她时四十多了,遗传了她一身病,还有聪明到可以研究飞机的头脑。大舅不怪我周日才来,大舅说:“你们都来看我,我都惭愧了啊。”
我想给舅舅买衣服,只敢买外套,还敢买毛衣。鞋子不敢买,不知道尺码,不敢买裤子,不知道肥瘦。舅舅床头的牌子上写着姓名和年龄,我才知道舅舅68了。68岁的舅舅满头站着矮矮的白发茬,额头饱满,脸膛发亮,微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就像他多年来刚从地里劳动回来小憩一样。除了疲惫比往日略深些,这么多天挂的水把他撑得略胖些,看不出病容,依然是往日女儿喜欢叫的“大帅外公”。我家老刘重辈行,一定要恭恭敬敬叫“大舅”,每次我们回老家老刘都要去看看大舅。坐片刻,聊会儿家常。那些时候,大舅总穿着他的蓝色工作服。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工人”,从一家乡镇企业到另一家,从散发着浓浓塑胶味的厂房到爆发着尖锐噪声的厂房。他积攒了多少年,有了十几万养老钱。现在舅舅对两个表姐说一定先把他的十几万花完才准用她们的钱。大舅真的能用自己攒了多少年的钱“养老”了,而且竟然答应出院后不再当“工人”,纯干点农活儿。大舅想开了。
大家都夸安静挂水的舅舅是“三好学生”,不似先前那样到哪家做客都是坐一会会儿就急着回家干活。现在他穿着见客的西装,乖乖躺在病床上有半个月了,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像平时那样说“我要走了”,然后你拦都拦不住。“我想现在就回家,可我得躺在这儿。”舅舅罕见的乖,赢得一片表扬,我也表扬了他,他很高兴老师表扬他。表扬完毕就得走了,大家摸摸大舅没有挂水的手,跟他说再见。舅舅让我们快快走,别耽误了各自的事。大表姐送我们到电梯,然后回头。这里只能留她一个人照顾舅舅了。大表姐说舅舅一点不费事,留一个人就够了,你们放心啊你们。我们很相信她的话,大舅从不撒娇,大舅妈在世时也不撒。我小时候常住大舅家,舅妈每晚必骂大舅,一般是在洗脚睡觉前准时骂,我们一帮小孩不敢说话,大舅也不说话。大舅妈骂大舅死脑经干死活,过日子不会盘算。大舅妈是妇女主任,聪明、有追求,她骂大舅总是在理,可惜盛年她就没了。大舅妈没了,大舅日子该清净得多,可他却突然不怕惭愧,想再找个伴,洗脚没人骂,他总是睡不好。大舅想了几年,街上的和村上的都想过了,都不合适,大舅就不想了。大舅不想了,我家老刘就总说他可怜,就每次回老家必看他。
小表姐和姐夫送我们回家,先送我到火车站,再送小舅妈,再送我妈妈,再回自己家,家里还有病公公和病婆婆啊。我说自己打车很方便,不用他们绕路送我,小表姐说送送很方便,很方便的。表姐夫在火车站前把我放下车,然后载着老人们回家。老人回家干农活,养老,年轻人回家挣钱,养老人。
分手时,大家说再聚。舅舅出院时,大家再聚。再聚聚。
2017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