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说,他祖上是从山西迁到陇的。
关于山西,流传下来的一个最为熟知的地名就是“大槐树”。他自己也不清楚大槐树是一棵长得异常高大的槐树,还是一个地方,因长出一棵异常大的槐树而命名,也无人去考证。关于那场历史上并不轰动的人口大迁徙,读过的书上也少有详陈,所以对这场迁徙的了解全部来自祖辈口口相传。他得知这些故事,全然是宗族的老人们讲故事一样说给他们儿孙听的。
故事发生在的年代随着族谱的不断更替已经不可考究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一场自发而起的人口迁徙,多多少少和当时的政治有些联系,毕竟安土重迁的思想下,迁徙就是一次冒险,一场用生命作注的赌博,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上会遇到什么,没有强大的力量驱使少有人会愿意冒这个险。而西迁在某种程度上危险性很是明显。
西,历史上被称作蛮荒之地。
这片土地上曾经无数次上演着少数民族的部族战争,中原王朝的征伐屠戮,杀戮和鲜血浸润进土地,累累白骨散于黄沙戈壁,疾风劲驶,马鸣禽咽,黄沙卷地,巨大的荒凉之中历史始保神秘。中华文明发迹于此,人类古文明的痕迹至今仍残存在黄土之下,黄土之上。
从地下,土窑,断崖出土的青铜,被大水冲到河滩上的陶罐,没有人知道那些东西随便一件就可能价值连城,他们用那陶罐子舀水装种子,碎了就扔掉,那些绘在土墙上的花纹,也没人看的懂,更是没有心思去看的,铁锹下去就化作黄土一堆,然后混在其他土里,成为泥坯墙的一部分。永远消失,永远存在的文明的痕迹。成纪出土的青铜陶器,渭水的土窟里凋零破败的壁画,人类演进的历史给这土地增加了浓烈的古老的神秘感。野蛮和文明,战争和繁荣,都是这些土地曾经的故事。
三子说,他小的时候,山西的乡下有着绿得发亮的大水潭,细细的芦苇杆子密密地簇在水潭儿周遭,还有绿色的浮萍在水面上晃悠。潭里的水其实不是绿的,用手掬一捧清得可以照见人影儿,再溜进水潭子里面,就又变成翡翠一样深沉的绿了。大水潭和汾河的支流连着,那水也就是活水了。就这一眼水潭,可以养活一村子人,还有几十头牲口。绕着这大水潭,定会有一大片肥美的水草地,和两侧的山峁土塬反差极大。每年夏秋交接时下了大雨,潭里水涨起来的时候就会把这整片草地淹在里面,晨起会看见白茫茫一片水汽缓缓地上升,笼在那一大片河滩上面,像神话里写的仙境一样。自然这一大片区域比别处湿润得多,野果野菜什的也生的茂盛,他们经常在水潭周围摘野菜,倒不会挖了它的根,只掐去茎叶,不几天就会长出嫩生生的绿芽。
这都是记忆了。
自从离开以后,没有人回去过,没有人知道那片土地上还有没有留下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老宅子可能毁于战火,水潭可能已经干涸,或者污浊到可以看见泛着油光的黑色物质漂浮于上,村庄都有可能消失了吧。
关于那些古老的回忆,三子在回忆录里写道:
“故乡全然浓缩在那一眼水潭里了。”
三子望着眼前的大山,纵向延伸的沟壑和河谷,山脉是大地的脊梁,黄昏下似乎可以看见它巨大的筋骨在黄土之下的静默。三子一行人来到这里后开山辟地,凿窑建房,然后才有了这生生不息的一脉人。现在在陇上落了根,又是百十年过去了,总是子孙繁衍,根深叶茂。
农耕文明根深蒂固的年代,农户值钱的家当就是土地和牲畜,以及粮食和劳力,这也就只能说是大户才有的家当。像三子这样的中等农户,自然也有一些家底,也实在不多。
迁徙意味着要把所有值钱的家当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是一项浩大的搬迁工程。当时交通闭塞,中原地区的车马还没有全然普及,全靠人力搬运和畜生驮载,其艰辛程度我们现代人恐难以想象。试想一下,一族人上下逾百,男女老少参差不齐,当最有威严的首领强令迁徙时,人们扔下古宅子,变卖家当,土地无论如何是带不走的,这最金贵的东西,庄稼人的命根子就丢在汾河流域的沟壑上了。
三子说,男人们会牵走牲畜,屈指可数的几头驴,那个年代牛还是比较金贵的,最廉价的牲畜就是驴,驴不金贵,也好养活。
从汾河流域到目的地需要跨越整个太行山脉,翻过子午岭,到了六盘山地区后,往南是藏族自治区,往北是回族聚居区与陇的大片接壤地区,匪患猖獗。这片土地因为处于季风的迎风坡,降水也比别处多些,六盘山林木繁盛,水源充足,是个安生立命的好地方。
三子和他的家族出发了。
太行山脉横亘在中原大地上,从东侧翻越到西侧已经让这一行人损耗了太多体力,体弱的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已经很虚弱了。继续西进时开始有人倒下,多是女人和孩子,因为跋涉途中的疾病,多变的天气,以及有毒的野菜野果。三子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也死了。三子的媳妇像丢了魂一样,也不哭,也不闹,就是眼神直直得往一处看着,走路的时候也是。三子知道儿子的死对她来说是比天塌了还大的事情,但是除了除了用臂弯把强压住哭声哽咽得整个身体都发抖的她揽在怀里,他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悲痛是沉默的,哀嚎压抑在嗓音之下,痛苦的声音小之愈小,淹没在迁徙途中。
“死人不会使迁徙停止。”三子在日记上写了一句话。
浅浅的埋了尸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平静的面对死亡是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你无法预料到你会什么时候死会死在哪道山梁,也不知道尸骨会被狼叼了去,还是被蝇虫串了,都没法子想象。甚至于,走到最后,没有食物和水的境遇下,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
他们走了好几个月,因为食物和水的短缺,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时不时有人走着走着就瘫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途中为了活命粮食和牲畜都给马匪劫了去,就靠着唆草根子,挖树根吮上面的汁液维系了。年轻力壮的几个到目前为止已经虚弱的不行。三子嘴皮上翻着白色的干皮,眼窝子深深地嵌在凸起的骨头里面。三子的媳妇因为身体还算壮,也撑到了现在,只是瘦的没了女人样子。
天黑了下来。
那晚没有月亮。
“三子。”三子媳妇在黑暗中冲着三子的呼气的地方低声叫了一声。
“干啥?”三子不耐烦,也没有多少气力说话。
“你说我会啥时候死?”她轻声问,像是在问自己一样。
三子没有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睡吧,三子。”她压低声音。
“你不会死的,我们就快到了。”三子似乎转过脸来说了一句。
三子媳妇没有应声。
山梁上有狼吼叫的声音,空荡荡的在山里飘着。她想起了他的儿子,她是真的想他了,白天的时候她还对三子说她看见他挥着胖嘟嘟的小手跟她他招呼呢。
又是将近1个月过去了。他们迷了路,感觉越往北去了,戈壁滩的面积越来越大,植被越来越少,水源地也找不到了。几个女人央着他们的男人夜里逃走了,不知下落。领头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朝着毛素领荒漠进发时,他们已经偏离了目标太多。只好停下,向西南进发。
“有5个月了吧。”
“这天夜里,我们在山上的一处窑洞里休息。”
天墨蓝的,和山梁接壤处泛着白色的光。山梁黑色的轮廓像一条优美的曲线,一个新生的月牙儿就钩在山顶上几棵稀稀落落的树上,发着清冽的光。夜深了以后,星星也都出来了。黄澄澄的,像打谷场上新打出的玉米粒子,三子看着那星星,就想起了把玉米在石碾子上走几圈,粉成粗渣,煮成一锅粘稠的玉米小枣粥,呼哧哧吸进胃里的感觉。他太饿了。他们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个地方,连死了的动物尸体都没有。死亡在逼近所有人。
三子的媳妇就靠在三子旁边的土墙上。她双眼紧闭,头微微向后仰,靠墙支撑着。已经没有力气把腿收回来,就那样摊在地上,像男人们瘫坐的那样,向外面撇着。
“三子,”她从嘴唇里虚弱得压出一句。
“嗯。”三子眼睛也没睁开,像鼻子呼气一样。
“我不行了,”三子媳妇抬了抬手,又重重地砸在地上。
三子睁开了眼睛,微微侧了一下头,黑暗中借着月亮的光,还可以看见她菜青色的脸,在月光更显惨白。说是脸,还不如说是张干瘪的皮囊。三子媳妇奋力拎起自己的手,叠在三子的手上面。三子的手还有些温度,他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凉意。
三子动了动指头。
“等我......咽了气......”三子媳妇没有气力的挤着一些话。
三子无声地翻过手把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手里。
“三子......我看到儿子了,他冲我哭呢。”三子媳妇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些光。当时三子媳妇在山根用石头垒了个小土丘,说是以后她要寻他,也认得路。
三子觉得她的脑袋越来越重得压向他的肩膀,她没气了。
三子没有流眼泪,他托着她的手,脑子里闪过的是他娶她时,她红扑扑的大脸蛋挤成一朵花。
天亮了。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山梁上面了。
三子问到了一股浓烈的腥味儿。他猛得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背对着其他人,静默了片刻。她死了,他必须要活下去,完成使命。
“她死了,她想让我活着。”
吃人这种事情在以前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在生命面临死亡威胁时,人们吃一个死去的人的或者一个有很大可能死去的人会不会受到神灵谴责呢?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生命得以继续,去采取这样一种罪恶的方式去维系生命,不应该被说成反人道,姑且把它说成求生意识下道德的沦丧吧。他们说饥荒时,只要有一个人濒于死亡时,很多张口就绕在他旁边,就等他把最后那一口气咽下去。在一个尚活着的人面前,求生的意识会超越一般时期的道德,也是不可以说,那些吃了人的人是泯灭了人性。这总比一群活着的人,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者有活下去可能性的人,给屠死了,然后再分食他的肉体的有道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可能面临这样的结局。总要有人活下去,把这血脉延续下去。
“我们到了。
剩下了13个男人。”
5月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老槐树全部长出了鹅黄色的嫩叶子,没几天就密密地布满了黑色的枝桠。槐花的香味钻鼻子,谷子、麦子、黍在地里拔节。河滩两侧的山腰上,新盖了数十处青瓦泥坯房。
三子坐在地埂上,洋火嗤地擦一下,烟锅里的烟草就冒着青色的烟升起来。三子半眯着眼睛,吐出一个大烟圈。他老了。花白的胡茬在下巴处肆意横生,脸上尽是褶子,背也直不起来了,一双大手上皲裂的纹路里尽是常年劳作的痕迹。原来生命的老去不需要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生命就在生活中消磨过了。
“大!大!”
三子的儿子站在塬上喊他,声音回荡在整个山沟山梁里。
“大!吃饭了!”
三子朝着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望过去,咳嗽了两声,长长地应了句“唉”。回声从沟里应了过来,一声长长的“唉”,三子杵在那里,立了好久。深陷在眼眶里的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些晶亮的东西。
进了门,三子的婆娘在厨房里喊着:“你去地窑里搬一坛子醋来,三子!”
“唉!”三子把酿醋的手艺习了下来,年年都从收成里面拨出一部分拿来酿醋,三子的婆娘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醋。
三子从黑暗中摸着墙拿出一坛子醋,拔去麦子秸秆和泥巴红布裹着的塞子,那股浓重刺激的味儿一下子就钻进了鼻子,呛得三子直咳嗽。
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三子娶了当地的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辟了几亩地,在山上种了好些草,养了几头牲畜。
总是,活下来的人是活下来了。迁徙的意义就是,只要有人活下去,完成迁徙。
三子没有忘记自己走过来的路。
有时候他在睡梦里会看见儿子,他还是婴儿的样子,一直憨憨地冲着三子笑。死在三子怀里的女人,三子食了她肉的女人,三子竟再也没有梦到过,倒是清楚记得她月光下惨白的脸。她安静的离开这个世界,轻得像一声叹息。在三子的生命里,这声轻轻的叹息会和他的老去一样紧贴着他的生命。对于三子,她和他,是血脉一体的,他的活着,就是她的生命的延续。
三子现在的婆娘知晓三子的往事。每年大小节日,她会蒸好几个白馍,和三子一起去河滩上烧纸钱。她跟三子说,把烧过的灰撒在河里,就会流到姐姐那里去。三子每次都看着那灰烬被河水吞咽后消失了,他想,她总还是知道哪些钱是他烧给她的罢。
“我想,我要和她团聚了。”
三子最后一页日记。
一场用生命铺就的大迁徙,最终成就的是一个家族的生生不息。那些在迁徙途中死去的人,他们的亡灵都会被请回宗庙,烧上最好的香火,代代不忘。三子的后人有的离开了那片土地,有人留在了那片土地。
三子这一生,因为一场迁徙改变,经历过大磨难的人对生活总是平静,生和死都是很虚弱的词眼,只有伟大的,人类在生死之间经历的感情,才会被一个人,用和生命一样长的时间去铭记。不是所有的爱情都会经历大磨难,让人们记住的,永远是饱含血泪的、沉痛的东西。
一个男人的一生会遇到无数女人,一个女人的一生也会遇到无数男人。所谓爱情,大概就是三子的第一个婆娘死的时候,用尽全身气力,枕在她的男人肩上时的那种踏实感,生命极度虚弱时,情爱变得苍白无力,而爱情有尊严的闪着光。三子再娶,血脉得以延续,生生不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陪他度完余生。
爱情是重大,比如生死訇然来临时的痛苦。爱情还是平静,日复一日琐碎中消磨过去。爱情的本意,是念着你度余生,或者陪着你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