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浦江两岸的夜景灯光秀流光溢彩，坊口巷角，酒廊饭店，到处霓虹闪烁，遍地纸醉金迷。
百老汇大厦庄重地雄踞在北外滩的起点，不染珠光宝气，更显卓尔不群，像一位仪表优雅的英国绅士敛神静气，和身下的外白渡桥一起诉说着近百年来中国的资本故事。
上海人的讲排场代代相传，现时光的资本小赤佬们似乎不在他们的爷爷姥爷们昔日举杯换盏勾心斗角的地方喝喝洋酒啜啜咖啡就无以证明自己资本神通的身份了，成天价依红偎绿，挤眉弄眼，耍奸斗狠，狗苟蝇营，就留连在外滩这可数的几间酒店里。
入夜时分，今晚的百老汇大厦18楼主宴会厅和旁厅就在上演着这样的戏码，沪上资本的重头戏“云景金融资本重组答谢酒宴”已经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搅成一圈圈慢转的漩涡，手上举着酒杯和食盘的男女被这些漩涡推着，认识的就高声召唤好似久别重逢，不认识的就矜持地寒暄然后互换名片，嘴上不忘咀嚼美味佳肴，眼里充满热忱激情。这样的场面自然少不了千嗔百媚长袖盼兮的社交名媛了，个个争奇斗艳，引得清俊小开和油腻大叔们趋之若鹜，口角流津，估计这才是其中大部分饮食男女扎堆到这里来的“我的菜”吧。
“总督大人！侬最近是督军到哪个学堂去了啊？担心眼睛又被哪个财经小妹抠走了被粘牢了收不回来哦！”一声娇叱百啭千徊，从身后缠过来，一记粉锤柔柔地砸在丁淼胸口上：“想煞宁嘞，死督军哥哥！”
“哎呀哎呀，是沈佳妮啊！贼喊捉贼了吧，童颜再嫩十岁，侬不要用力太猛哦，这段时光，侬又采了几只雏鸡童鸟啊？”丁淼积极地接过话，嘴皮子叨叨叨，眼睛上上下下地瞧着沈佳妮有点不正经。
沈佳妮天生的美人胚子，是我见犹怜人见人亲的那种，今天穿一身职业套装斜搭一袭范思哲限量版的撞色披肩，裙脚开叉略往高些，这肯定是她自己动的一点点小心思了，这样欲盖弥彰的，更让她那白皙圆润的大长腿活力四射，慑人心魂。
“还是一副无赖兵痞的德行啊，去哈佛陪黄秦大哥和欸米大嫂喝了半年洋墨水，还是没能脱胎换骨啊？”沈佳妮被丁淼瞧得像被剥光了衣服，脸上有点害臊，便把身子更深地偎了上来。
丁淼喜欢这个小妮子，人精致，小心思，嗲劲十足，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同时又直性子，热心肠，遇事拎得清放得开，排得上他心目中的最佳红粉——当然糖果是始终要排在她前面的，只是糖果从不曾答应做他的红粉。
丁淼和沈佳妮互相挽了，好像他们本就是相约好的一对。沈佳妮这下芳心有主了，形神便庄重了许多，分寸感十足地跟两边的熟人频频颔首致意，频频举杯遥祝，频频软言款语，不时情真意切地看顾一下丁淼，亦步亦趋，徐徐而行。丁淼心不在焉，举目四顾，心里说，我那天边的月亮在哪呢？今晚她要做个局，翻个天，这事需要他的助阵，他也仗义地答应了。
“为了爱情！”丁淼在心里无比高尚地宣誓。
此时糖果就躲在大厅角落高大的绿植黑影里，跟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头戴小方格大毡帽的男人低声争论，糖果咄咄逼人，男人顽强抵抗。
“杨总，你这二期工程必须马上开工！没有二期的地标高楼，整个项目就是有眼无珠，毫无价值，云山地块永远煮不熟，你真要让我们的钱给你烧炕过冬吗？”糖果的腔调里高音清亮低音沉稳，有唱响整片草原的力量，此时用在这狭隘喧闹的角落里，显得特别纯粹特别结实特别有撞击力。
“开工令一旦下去，我要撒出去三百亿哪！一千亿的大坑紧接在后面！现在银行不贷款，你们这些基金大佬们都去赶互联网AI的热闹了，把我挂在悬崖上了谁救我啊？”申耀地产的杨总杨发端最早是个农民，精明坚韧野心大，三十年的功夫，让他从贫苦卑微胆怯的进城农民工，很快做到胆大心细手黑的包工头，冀着中国地产繁荣的大机遇，现在已是沪上地产界拿地最猛开发最快产品线最多的大亨，“云山东趣”是目前集团最大的投资，却是动静最小的项目，小打小闹，停停打打，让政府焦虑，让市场纠结。
“这本来就是千亿大盘，区块开发，是大拿大放的项目，赚的是规模开发的利润，踩的是中国最大城市里新发展轴启动的天机！你现在要吵着回家种田了，占着茅坑不拉屎啊你？”
“就许你们这些玩空手套白狼的玩弄市场啊！我做的是实业！实业！实业！是建造！是用一块一块的砖头砌起来的，是用一沓一沓人民币砌起来的建造业！好吧啦？我敬爱的唐总！”杨总咆哮了，有点气短。这个暴发户精明狡黠意志坚强，是极难对付的主，现在功成名就了，对自己的商誉、地位、名声还是比较在意，糖果用这样粗俗的语句也是他平时对下属经常用的，他没有任何违和感，但糖果用这样不尊重的语气去怼他，他很愤怒。而糖果心中欢快，因为她遭遇了他连日来的油盐不进老僧入定，今晚就是要千方百计激怒他，让他从乌龟壳里把肉嘟嘟的小脑袋伸出来，看来快奏效了。今晚发起冲锋，她需要他马失前蹄，制造一个小小的混乱。
“杨总，我们一期投给你的现在颗粒无收，你真以为可以被风吹没了吗？云山沉寂两年了，你一人占了地利赚得实钱，我们可以让你赚进口袋的地差变现，我们也可以让你两年的筹谋变成画饼。你觉得我这话实是不实？下周一东办请你开会，你觉得这次还能轻松度过吗？”
“房地产成败都在对节奏的把握上，顺昌逆亡！大家都不会跟钱过不去的。”杨总的身价千亿，看来谈吐的格调也水涨船高了。
糖果乍听得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差点喷饭，急用手背抹嘴，王顾左右而言他：“百老汇大厦一楼的西菜厅杨总肯定经常去吧？里面的服务生从租界时期到现在，都是一样的上菜上咖啡的顺序和节奏，从不擅变，由此造就高雅！”
一个很得体的掩饰过后，糖果转用喜悦认同的眼光看下杨总，仿佛他们都是来自上流社会的淑女绅士，儒雅高贵，跟周遭谄笑胁肩蠖屈螭盘的人群很不一样。杨总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感染，端了端脸，对糖果挤出一丝友好的笑意。
借着气氛有些活泼，糖果顺势挽过杨总的臂弯，两人通过大玻璃窗看向外面。对岸的金山板块车水马龙、万家灯火、面街的建筑霓虹灯闪成一片了，而往左紧挨的云山片区还睡在稀稀拉拉的灯影里，这片黑斑蕴藏着时光和眼光恩赐给杨总的巨大资本馈赠，杨总为此睥睨上海滩，一直洋洋自得，可是最近，云山项目却让申耀进退维谷。
糖果和颜悦色地说：“杨总，你真抗得住政府给下来的压力吗？今时不同往日，这次绝对不同，建议你跟黄秦大哥谈谈，他又不会害你。”
“他是红顶商人，我是杂牌军，要自己找军饷。”
“曾经的他跟你出身一样，现在的你也富甲一方，跟他不相伯仲。强大如你，你自认为还能韬光养晦吗？你自认为还能独善其身吗？你自认为还能扮猪吃老虎吗？”
“您过誉了！”
“杨总还是学学黄秦大哥吧！大哥依然在，那个自以为是的老王却已经下场了……”
糖果注意到杨总的面肌强烈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室外的霓虹灯光影闪烁在他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最近几个月里整个政商社圈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宏大集团的轰然崩塌，似乎毫无征兆，似乎有万千根由，但坊间能看清说清的，只有现象：大王老王秉承一贯的杀伐果断，一个月里不停地分割他的帝国，一块一块地贱卖出去，直到卖无可卖，仅剩下一个巨大的LOGO还在央视黄金时段的广告里飘游——那是未到期的广告合同在做惯性的履约，现在变成了巨人的游魂在做无谓的挣扎，曾经的尊荣变成谢世前小丑娱人的笑话！上圈大佬们惺惺相惜，好意相劝宏大撤下这无厘头的广告以维护商者尊严，却是任谁也联系不上昔日的大哥、冤家或魔头老王。那支所向披靡的铁血军团一夜之间偃旗息鼓，但那种旌旗井然进退有据的退兵阵势仍让同行望而生畏，据说，央视那段广告的播放监视和收视率调查，宏大委托的第三方机构还在不折不扣、一丝不苟地执行。
杨总自称老王的学徒，坊间盛传两人之间确有师徒之谊，神一般的师傅会如此祸生肘腋，申耀就是一尊小巫，但如今也家大业大了，怎不兔死狐悲、脊背发凉？
“前二十年潜龙勿用的内涵隐忍，三次见龙在田的借势发机，后十年飞龙在天的气壮山河，宏大成就天大的鸿业，但是亢龙有悔啊，水满则溢，亢则成疾，而志得意满之际，几个人会认识到自己生病呢？眼见他满地起高楼，眼见他终日宴宾客，眼见他一下楼塌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历史固然。”杨发端当真不是吴下阿蒙了，用典得当，气定神闲。
糖果这次不笑了，但观察得透彻，心说：你杨总现在应该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才是吧，装什么大头鬼啊？我便再吓唬你一下吧！
糖果悠悠地说：“有一个规划院在赶一个报告，三周内上报，内容是云山和金山并区，做修规。我无意中看到了草稿，情报无偿送给你，愿你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