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灭了烟,轻轻的说,算了吧。
于是,她所有和他有关的青春,她即将开始的余生,伴随着暴雨,死去了。
——题记
孩子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许苜蓿总是对着那幅画发呆,即使他们承认那是一幅极美的肖像画。
她总是坐在一张老旧的摇椅上,伴着五厘米的樱花和树隙间的暖阳对着自己的肖像发呆,甚至有时还会轻轻的抚摸,对着画温柔的呢喃。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奇怪的老太太,脑子有些不正常。
在一个满天飞雪的清晨,孤儿院里迎来了一位穿着考究的叔叔,他说他要采访许苜蓿。
“你就这么想采访我?”许苜蓿声音骤然冷下来。
年轻男子抬头,雪花已经覆了她一身,远看好像是一座漂亮的雕像,但唯有那一双清澈却充满巫气的双眸,绝世独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即使已两鬓斑白,皱纹也已毫不留情的占据她从前娇嫩的脸,可还是美的惊心动魄,这种美,蔓延了她的心,别人学不来。
像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一样,年轻男子皱着眉说:“是的。”
她拒绝了。其实从这个男人提出要采访她把她的故事发表之后,她已经拒绝他快两个小时了。
男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许苜蓿轻轻闭上眼,想缓解一下这两个小时耳边聒噪带来的疲惫。却听见有声音从前方传来。那个男人没走。
“如果你只怀念他,却不敢怀念从前,那你就永远不会卸下爱的枷锁。我不是想采访你,而是非你不可。”
许苜蓿留下了他。
多少年前,也有人对她说,非她不可。
大雪依旧下,这个年迈的老人缓缓开口。
那是1921年冬日的凌晨,天空突然下起大雪,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14岁的许苜蓿也是。
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雪花落在地上,消失不见,像是她前两天还好好的母亲,昨天便香消玉损。14岁的她,本应该潇洒欢脱的年纪,从今天起,就没有妈妈了。
抬头悲伤的空隙,视线已是雪白的了。
她一深一浅的踩着,她喜欢那种感觉,让她感觉自己脚下有东西支撑自己,倒下去也不会疼。
然后呢?
然后,她就看见了江淮安。他像神明一样站在那里,东方的白光照在雪上,反射到他的身上,许苜蓿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个少年,她见过无数的人,却从未见过眉眼这么好看的人。对,好看。那一瞬间,许苜蓿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词。
清风明月,踏雪而来。
许苜蓿说,这才是她生命的开始。
江淮安是来看望家父的故友,许苜蓿的父亲。江家是经商的,在江南已是富甲一方,而许家是百年医药世家,在当时的江南,地位不可撼动。如此门当户对,正好啊。
江淮安在许家住了多天了,可两人真正的交集是在那天早上用餐。
许苜蓿的后母,怀孕了。
许苜蓿拿着摔碎的碗碟,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夺走父亲,间接杀害母亲的女人。当时,众人皆在。
后母吓的花容失色,尖叫声唤醒了呆住的许老爷,这个暴怒的中年男人生平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女儿,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万人宠爱的许苜蓿,为了一个勾引男人的风尘女子。
当时的许苜蓿想,那一定是自己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候。她被父亲打了之后,依旧不慌不忙,抬起眼睛,看向父亲,那个曾经把妻女当成生命的男子。
或许是她的眼睛太过孤傲,透过的一丝巫气震撼了那个清冷的少年,或许是她明艳妖冶的面容迷惑了他,他站了起来,像个尊贵的王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冰凉的手牵起她的,却使她感到灼手的温度。他就这样一句话不说,拉着她就走,她也就不顾一切的跟着他走,一直走到她对他绝望的地方。
接下来呢?年轻男子问。
许苜蓿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是深海的鱼塔。
接下来无非就是少年少女的故事。
他们一起看日出,一起淋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一起读诗,一起背药理,一起看孤岛上的满天星辰。
江淮安在冰雪消化的清晨,曾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画。他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中最美好的时刻,给了她。他用他的手,画上了从此以后他最爱的人。
情窦初开的年纪,许苜蓿遇到了她的江淮安,遇到了想爱的人,内心的情愫疯了一样的生长,每一次看到他,每一次和他接触,她都是快乐的,她的心都像擂鼓喧天一样。
许苜蓿知道,以江淮安这样的身世,样貌,品行,如果不抓紧,那自己的一辈子就完了。
她在雪花飘摇的夜晚,在冬梅树下,吻了他。她青涩的吻,温柔了他清冷的心。
她问他,为何喜欢他。他说,没有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我只要知道,我非你不可,就好。
你们相爱了?年轻男子又问。
许苜蓿笑了,笑的和那一年一样。
和1925年一样。一样无奈哀伤。
1925年。
江淮安成亲。和另外一个女子,据说那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是哪个王爷的遗孤格格。和江淮安相配,正好。
那一年,江淮安21岁。许苜蓿18岁。
江淮安和许苜蓿站在城墙上,战乱年代,给从前佳人蒙上了哀伤。
江淮安吸了根烟,轻轻地吐出,轻轻的说:“许苜蓿,算了吧。”别为难自己,听说你发了很大的脾气,听说你没再笑过,听说你非我不嫁……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他不想在给她绝望的同时,还让她觉得,自己在心疼她。若不是江家祖宗遭受歹人毒手,若不是战乱导致经济不振,若不是父亲以命相抵,若不是母亲以许苜蓿的生命相逼。
他怎么可能放弃她。
后来,许苜蓿去了英国。
从此,再无音讯。
“您就没有想过找他吗?”
“没有。”
既然没有相守的可能,为何还要去求相爱的机会。
故事讲完了。男人关掉录音笔,道谢准备离开。
“你能让我看看他的儿子长什么样子吗?”许苜蓿突然开口。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用口罩和大衣遮挡自己。
男人一的身子一顿,缓缓转过身。
许苜蓿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苍老的手小心翼翼的抚上男人的脸。他的儿子,和他一样优秀。
男人临走前对她说:“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他逃婚了。一生未婚。我十四岁的时候,他领养了我。
他十年前过世。我看了他的日记,还有一张纸条。”
许苜蓿没有看那本日记,至死都没有。她不想看他的悲伤,他的孤独,他的痛彻心扉,他的撕心裂肺,以及他思念的眼泪。在许苜蓿眼里,她的江淮安没有悲伤哀愁,不应该有。
他们相爱了将近一个世纪,却在彼此的世界中迷茫无向。曾经的她的爱在对他的思念中,在回忆中他的笑容里一次又一次绝望的盛开,最后像繁星落入海底。
许苜蓿猝于2014年,一个下雪的凌晨,抱着最心爱的画,以及一本夹着纸条的日记。
孩子们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看见字条上刚劲有力的字,经过岁月的沉淀,已经辨认不出完整的字迹,但那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毛笔字。
也是下雪的清晨,他格外想念她,于是提笔写到: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