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上就是地坛。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以上这段话节选于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这是他在带领读者进入他的地坛之前,对自己和地坛之间维系着的、那条看不见的纽带的一种诠释。
地坛在史铁生的一生中,或者说在他的心的历程中,有着无法取代、不可或缺的意义。几十年来,他常常独自一人扶着轮椅去地坛凝神发呆、读书写作,甚或去那里发泄苦恼与烦闷,寻求解脱与庇佑。
所有这一切,你我皆知道,是因为他身体的残疾。而史铁生本人的文学成就可谓尽人皆知;四十年的轮椅生涯,数百万字的文学作品。不仅是精美洁净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爱和对人生真谛的探寻。
人们常常说“身残志坚”。史铁生定是属于这一种了。但于读者而言,幸运的是,史铁生的文字底蕴与他的志趣、他的境界齐平,甚至要高于它们。这样,便不得不说是读者的福分了。
《我与地坛》这篇散文史铁生写于1989年,按时间推算,时年他38岁。15年前,也就是23岁时,他“走”进地坛,开始了他与地坛的前世今生注定了的缘分。
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这篇文章的同名散文集《我与地坛》。
1、我与地坛: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
有人跟我说,曾去地坛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与地坛》去那儿寻找安静。可一来呢,我搬家搬得离地坛远了,不常去了;二来我偶尔请朋友开车送我去看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当年我在地坛挥霍光阴,曾屡屡地有过怀疑: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限,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这是《想念地坛》中的一段文字。此时已经时过境迁,作者与地坛的关系已由“我在地坛”转变成“地坛在我”;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但无论如何,地坛都是史铁生的心之栖息地。曾经,无论风霜雨雪,日暮黄昏,甚或长夜黎明,他一次次造访那里;他在那里历经了地坛的风风雨雨,而于此同时,地坛也感知了他的风风雨雨。
地坛于日后的史铁生而言,有着道不尽的感触、数不尽的回忆。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追悔自己总是独自跑到地坛,给母亲带来太多的心神不宁、焦灼和惊恐;在《我与地坛》里,他追忆在那里遇到的人、他们都做着哪些事,猜测那些让他忘不了的人的过去、祝愿着他们的未来;在《我与地坛》里,他还回忆地坛的清纯、宁静、四季的歌咏,它的淡漠、大智若愚,以及自始至终无动于衷的沉默……
当然,在地坛,史铁生经历最多的是不止息的忧虑、迷惑与思考。“设若有一位园神”,那么他就是这天地间最了解史铁生的一个。
终于,史铁生说: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这就是了。其实,与其说地坛这座古园,慷慨地接纳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的一切;倒不如说这个在二十出头于陡然间失去双腿的年轻人将自己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向它敞开,从而在无限的失落里有幸找到了心灵的寄托。
灵魂的故乡,是的,于史铁生而言,地坛就是他灵魂的故乡;而又有多少人能幸运地在人世间找到自己灵魂的故乡呢?
我们生而为人,虽然大多都比史铁生幸运,起码拥有健全的身体、健康的体魄,但是,除此之外呢?比如灵魂的流浪与自由。当我们面临生活的挫败、困顿,无法前行又无处可逃之时,我们何以应对,是否也能找寻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古园”?
史铁生说,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三个字,他在所有人面前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个人以局限。所以,寻找那座“地坛”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十分紧迫又重要的事。
2、好运设计:也许我现在就是命运的宠儿?
……比如说我——我的名字叫史铁生,这个叫史铁生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弄这么一份“好运设计”呢?也许我现在就是命运的宠儿?也许我的太多的遗憾正是很有分寸的遗憾?上帝让我终生截瘫就是为了让我从目的转向过程,所以有一天我终于要写一篇题为《好运设计》的散文,并且顺理成章地推出了我的好运?多谢多谢。可我不,可我不!我真是想来世别再有那么多遗憾,至少今生能做做好梦!
我看出来了——我又走回来了,又走到本文开头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上帝爱我!——我们的设计只剩下这一句话了,也许从来就只有这一句话吧。
在《我与地坛》这本书中,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好运设计》这篇文章。
史铁生,由于他身体的残疾,由于个人无从掌控的命运,以及这命运带给他的无奈和遗憾,他时常对来生进行“好运设计”。
无论是谁吧,在这个设计当中是一个幸运的人,从出身到境遇、从学业到爱情、从生活到理想,无事不称心如意。即便是后来不得已加了点小困难、小挫折、小痛苦,也是为了使被设计者在经历过后对幸福感的体验。
只是,很遗憾,当一切都毫无障碍的顺风顺水,所谓的“幸运”和“幸福”便找不到相应的载体和依托;或者被设计者幸运到仅是经历了一些很有分寸的小风浪,但在大的方向上,他仍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功者。那么当死神到来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将彻底崩塌,而他所将面临的,是因从未经历故无从应对的、彻底的失败和绝望。
所以,设计走到最后,终至因自相矛盾走入绝境,就连设计者本人都无法自我说服自圆其说。
倒是有一点,让人不得不承认,在生命中的有些时候,我们之所以能感知幸福正是对苦难的反抗,正所谓“苦尽甘来”;困难愈强大,当我们以胜利者的身份俯视它的时候,幸福感愈强烈。
但如果反抗失败呢?史铁生给我们一个救命的锦囊,过程。当面对绝境,只有那个曾经奋力反抗过的过程能击垮一切。就像他自己,面对着连医学都毫无反击之力的恶疾,面对着前途的渺茫、生活的绝望,他将看不到的目的转向了不断反抗的过程。
也就是说,即便是像史铁生这样的身患重疾之人,都无法坚定地否认或许自己就是命运的宠儿。那么,你我呢?这是我读《好运设计》这篇文章想的最多的问题。
人人都会说,过程比结果重要,但当遭遇磨难和不幸,谁又不是在痛苦中迷茫挣扎而顾不得其他?在那个时候,任再漂亮的话、再深刻的道理,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想必都是苍白无力的吧?包括史铁生本人。
所以,他会在“好运设计”崩塌之后从头再来,所以,最终他将找寻的结果归到“上帝爱我”这句话上。
但好在,他有一种能力,这能力就是能使自己在悲伤郁闷、甚至自暴自弃之后,及时地走出来,走出困境,被生的欲望牵引着去追寻着希望。这是我们最应该向他学习的地方。
3、扶轮问路: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什么?
有个问答突然跳来眼前:扶轮问路。是呀,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什么?——扶轮问路,扶轮问路啊!……“法轮常转”,那“轮”和“转”明明是指示着一条无限的路途——无限的悲怆和“有情”,无限的蛮荒与惊醒……以及靠着无限的思问与祈告,去应和那存在之轮的无限之转!尼采说“要爱命运”。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而梵·高所说的“经历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处陌生的地方,不过是心魂之旅中的一处景观、一次际遇,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无限之问。
史铁生的一生,与多种重疾相伴而行。他1951年出生,1972年21岁患病双腿瘫痪坐上轮椅;1981年30岁患肾病,1998年47岁发展到尿毒症,靠每周3次透析维持生命;2010年59岁因突发脑溢血逝世。
他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但他的成就却是有目共睹。2018年1月《史铁生全集》出版发行,按题材分为各类小说、散文随笔、剧本诗歌、书信、访谈等12卷,共350万字。
通过他的作品,我们了解到他的不幸,在这里自不必多说。但他的幸运无时无刻不在伴随不幸而来;或者说,正因他的不幸,因他对不幸的反抗使自己获得越来越多的幸运。
所谓“福祸相生”。首先,他有一群,是的一群,他有一群与他患难与共的朋友。他的一个轮椅,是二十个同学和朋友的馈赠。其中包含二十位母亲的心血,因为当时朋友们还都在插队。他的最后一个轮椅,是他患尿毒症之后,爱人花了两万六千块钱买来的。这个电动轮椅帮助他在时隔三十几年后自己爬上了山!
这一前一后两个轮椅,见证着他经历的友情和爱情;而在这期间,还有几个轮椅,是编辑部、杂志社、摄影组,或奖励、或赠送的,它们见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更是史铁生多年来矢志不渝、笔耕不辍的成就。
起初,他扶着轮椅去作家们的聚会;后来,他的作品屡次获奖,他便又扶着轮椅去青岛去陕北去沈阳;并且,后来在朋友的陪同下,他还扶着轮椅去了斯德哥尔摩、走了差不多半个美国,去看大沙漠、大峡谷、大瀑布、大赌城;当然,在他年近花甲,生命垂危之时,还扶着轮椅独自一人爬上了昆明湖畔的万寿山。
他在《扶轮问路》里自问,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什么?自答是,扶轮问路。对于此,我们不得不说这样的回答无懈可击。轮椅既是他的双腿,又是他和外界联系沟通的最基本的媒介和工具。
可以说,没有轮椅,就没有史铁生。最起码,没有我们眼前这个虽遭疾病摧残却活得有声有色的史铁生。轮椅助长了他,成就了他,并发扬了他。
但是,话说回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轮椅”。因为我们虽则没有看得见的身体残疾,却不可避免地有着或大或小的、精神的“残疾”。在人生的路途中,当面临无论什么,亦无论大小的沟沟坎坎,或画地为牢,或作茧自缚,难道不是红尘中人最擅长做的事?
试问,谁能潇洒地摆脱掉来自精神层面的困扰?人活一世,谁不在扶轮问路呢?而有幸之人,是有“轮”可扶之人,怕就怕当绝境来临,心灵的旁侧空无一物。
所以说,一座“古园”,一把“轮椅”,是每个人都不可或缺的精神护佑;而“要爱命运”、“经历生活”,是史铁生奋斗一生教会我们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