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凉兰州

秋已过,秋风似乎吹的愈加凛冽,已经有些霜雪的味道,浸在这种西北彻骨的“金风”里,容易把人的神经泡得麻木,而其它的事物,似乎也因“秋凉”太过变得迟钝乏力,天上的东西仿佛也是一样:天上的云朵总是阴阴的,一动不动,好像凝结成一块,松松地卡在了天的第三四重,随时会一不小心拍在地上,摔个粉碎——感觉真的快“天地合”了一般,所谓秋高气爽,天都快掉下来了,万事万物自然消失了往日的精神,昨日的月亮尚虽和十五时一样的圆,可却没有了那种清澈的明亮,低低的挂在天上,仿佛被那层厚厚的云朵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似乎预兆了今天的大地也将屈服于一片灰色的阴霾。昨夜的梦里,没有桥头红药,没有小桥流水,也没有铁马冰河,有没有梦,似乎也已忘了,但是却睡得并不安稳,早上睁开眼时,比昨晚更加的疲劳,而首先放入沉沉的眼帘的,就是被轻雾包裹起来的翠英山,山间的小道隐匿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山脚的痕迹,整座山真的就好像海市蜃景中浮在空中的仙山,可仙人的环保意识好像差了些——那在薄烟偶散时显现的裸露的黄土使它原形毕露,让我确认此刻尚留人间,有道是月迷津渡雾失楼台,只是但愿回来时宿舍楼不要飞升就好。走出宿舍的那一刻,一切刚才关于那座守了一年多“仙山”的浪漫便消散的干干净净,因为,我发觉,相比于那山,我身上裹得东西,似乎少了些。

单车那点缀了点点锈斑轮车在风中静静旋转,身旁的树木,房子都从身边向后擦过,砖不像晴天是那样红,草也无神的趴在地上,庸懒的摊成一片,好像在怀念着往日里温暖的朝阳,对今早不期的阴冷发出无声的抗议,天空却还是愣住了似得,固执的一动不动,云朵比昨夜更加的肥厚,周围的雾,大概就是从云堆中,因为天空已经不堪重负,才被挤下来的小片一些云吧;树叶的颜色还是夏日的浓绿,却不再像沐浴在夏天热情的阳光下时一样挺得直直的,好似他们也害怕为这清早的寒冷所侵蚀,像猫一样把自己卷了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躲在叶子间的些许柔弱的白花,倒是依然默默地开放着,一缕清爽幽香似有似无的撒在路面上,驱走了些挤占着心房中欢快位置的压抑,我真的开始怀疑李清照的绿肥红瘦;猫儿们不再悠闲地四处的寻食,蜷在高楼的角落里,用毛茸茸的尾巴团住脑袋,只把眼睛眯得细细的,看着身边人来人往,偶地打一个哈欠,站起来,抖抖身上蓬乱的毛,再继续缩回原来的样子;走在路上的情侣们挽着手紧贴在一起,走向冒着一团团白蒙蒙蒸汽的食堂。

在寒冷中欣赏周围景色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慢,只恨自己没有猫儿们的那副毛皮,不过好在有两个轮子,总算挨到了不算太破,还能挡风的教学楼,急匆匆的赶往的拥挤的教室,坐下不久,上课铃上的小锤表不安分起来,躁狂地痛打着胖滚滚的铃铛,也把学生们与周公的约会敲打到九霄云外,我也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思绪,开始听老师叨念着他熟稔于心的经文,礼佛的小和尚大概因为修行未深,总会向往寺庙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我视觉的中心也不由自主的有老师心灵的窗户向教室的窗户游移,蓦地发现了玻璃上有水珠一跳一跳的痕迹,果然,那些仙境的精灵耐不住云中的冷清和寂寞,纷纷跳到地面上来了。人们都说雨丝宛若情丝般缠绵,此时的窗子已然算是月老的花名册了吧,暗色调的天空透过划满情丝的玻璃,没有了原来的那副刻板和冷漠,更多了一分忧郁和伤感,让人不由得想起那游走在无数人梦中江南雨巷里,丁香一样幽怨的姑娘,可惜我不能到达那天上的街市,不然定要把满天繁星扎做一束,来驱散她心中积久的愁云,也还世界一片明朗。想到这里,不仅暗自嘲弄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大概受到传统文化毒害太深,不切实际的家国报负便在心中扎下了根,总以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君子为士的宏毅与胸襟,直到被折腾的遍体鳞伤,才明白为什么有些真正的大家不惜抛妻弃子,好得以归山隐水戏于世,只是心中放不下太多,所以和那些高人不敢苟同,看来对于天上那幽怨的姑娘,我只能去说我点点的思绪是个并不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甚至无力做过客。

虽然有心悔过没有认真听讲,但高僧的讲经总是过得太快,当神思飘回寂寞的兰若,才发觉堂中已空无一人,只留道法幽幽的散布在空气里,有一种虚幻的味道。走出空荡荡的教学楼,才听清外面劈啪作响的声音,嘈杂声中一定没有人有闲心为宝帘挂上小银钩——比豆还大的雨珠貌似不能再无边丝雨细如愁了,心中只有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伞。站在楼道口呆呆地恨着,恨着,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喷嚏,浑身抖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罗衾单薄,本不耐金风之寒,现在玉露又降,更别提这晚秋将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寒投衣裳无数的时候了。于是不敢多有耽待,书包一顶,骑向蒸汽缭绕的食堂,此刻的它,对我来说,便仿若天堂,因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拿着白花花馒头的胖大妈,看着也是白云绕身的小天使。

饭饱过后,心满意足,感觉雨也小了很多,不过到达宿舍后,看着衣服湿踏踏的贴在身上,才发现那真的只是“感觉”。下雨天,最开心的大概莫过于美美的小憩片刻,可是再次睁开眼时对面楼上亮起的点点灯光告诉我,原本打算别有风味的小睡变质为必不可少的酣眠了。打开窗子,一阵冷风灌入,提醒了我穿着休闲衬衫边喝着凉茶,边欣赏傍晚霞光映红半座校园的夏日,早已不在了。加了些厚的衣服,看着被大雨冲刷过一遍的校园:短袖不再占据着运动场,行人比以往也少了很多,由于这突如其来的降温,有些瘦弱的女生已经换上了肥厚的冬装,有的人还在打着伞,看来雨并没有停,应该还细细的的下着,楼房外墙和瓦片的颜色虽不若在阳光下明丽,却因浮尘被洗去而鲜艳了很多;楼下草丛出现了以往难得一见的安宁,没有猫狗窜来窜去,虫子停止没完没了的交响,鸟儿们也不再站在路灯上唧唧喳喳地吵闹,也许躲在哪棵大树树冠里梳理淋湿的毛发,窗边排雨管中水流轻轻地滑过管壁,声音显得很悦耳,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种出去走走的冲动,大概是雨水流向了干渴了太久的地面,水声却流进心里,柔润了心灵吧。

拎上一柄青绿色的小伞,背上老旧的双肩包,向着校门口走去,雨的痕迹果然还一丝丝的在空气中弥漫,不时越过伞的边沿,脸上就感觉冰凉一下,风一阵阵的微微吹过,草叶只是轻轻地摇一摇,流速的迟缓和身上太多的衣物隐瞒了风中的寒意,校园的宁静甚至让风显得有些酥软,可是露在外面冻的有点僵硬的手,却揭露了真相,路边的松树还不及两人高,在风吹过的时候,他们也会跟着摇动的草叶抖一抖,挂了满身晶莹的水珠就淅淅沥沥的洒了下来,树下就引起一阵骚动,大概蟋蟀草蜢们也不喜欢落汤的感觉,可能他们也害怕感冒发烧吧,等一切又静下来的时候,那小松树依然直挺挺的站着,看似羸弱的它们身姿却和大松树一样的坚定,没有了水珠散淡了那浓翠,便发觉寒风中的他们的枝叶绿得更加苍劲。与那幼小坚强的松树形成极大反差的,则是一只两眼无神从我面前淡定地慢慢走过的猫,我险些踩到它的尾巴,估计是天气太过寒冷,被冻得反应迟钝了,都说猫是幽雅的动物,可此时我眼前这只却颠覆了这个概念,它就像行进路上让人可怜却又搞笑的一支小插曲,平日蓬松柔软的毛,此时由于被雨水淋湿而拧成一股一股的,一直垂到地面,沾上了不少的泥和沙子,在消失在草丛里之前,活像一个去了把的拖把在潮湿地面上蹭来蹭去。平时灰白的路面吸抱了水,变成了深色的青黑,有些地方更是积出了一个个浅浅的水洼,雨丝漫漫点到水洼上,就洒落一片片唤环形的纹路,偶尔一个稍大一些的泼纹那是一朵槐花砸在里面,这些白色的小精灵上午还在枝头叶间散布着爽朗的幽香,此刻却杂乱地躺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有的聚作一堆,有的嵌在地砖的缝隙里,香魂一去,便给世间染上最后一缕淡雅的忧愁,加之路灯昏黄的散光寂寂洒下,正应喝了“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离一带透斜晖”,又平添一份凄凉。凄凉的气氛不仅氤氲在潮湿的暗香中,让人心中寒冷,更携着秋末的阴冷,从地面透过厚厚的鞋底,侵袭着脚上的每一根神经,好像茧子都被刺痛了一般,让我不得不加快步伐,不一会,便看见门口几个警卫包着厚厚的棉服,在警卫室里扯着闲天,终于快走出校门了,想到这里,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门边花坛里的蝴蝶兰,在我看来,好像也精神了许多,之前阑菊愁烟兰泣露的伤感完全被走出校园游玩的喜悦一扫而空了。

其实,处在山沟沟中的校园并非差得一无是处,我们在这里,还能欣赏田园乡野的风光,出了门口左拐,就是一条通往乡间的小路,镶在黄泥地上的小径浸满了土壤的味道,他在这片泛着淳朴的自然气息上,步子也越发的轻快了;放眼望去远处的田地里只有一片鲜绿在直直地伫立着,农夫许是早就回家了吧,牛和驴被拴在梨树下静静地吃着开着粉白色花的野草——负责放养他们的娃娃们不知上哪里偷懒耍闲了,要被家里人知道了,是免不了一顿好打的。树上的深绿的叶子已经包庇不了浅绿梨子,梨子虽不膨大,看起来却十分饱满,为了鉴定一下这梨子是否熟了,便随手取下一个(不是偷啊,大圣爷当年不也是“取”的仙丹仙桃么?),嗯,多汁,很甜。路边卖货的小摊都收了起来,没有了平日此起彼伏的叫卖和熙熙攘攘买卖货物的人群,村子平静了不少,半人高的大黄狗不再躁狂地吠叫,正安静地趴在家门口舔着幼崽,整座村庄都沐浴在一片祥和之中。

炊烟袅袅升腾起来,街道边聊天的大叔大婶也都搬起树下的马扎各回各家,整个街道的只剩我一个人了,随着夕阳躲在了山后,整个小镇都暗了下来,即使隔着厚厚的土墙,人家里饭桌上的闲谈和碗筷碰击的声音,对我也显得很突兀,街边的商店把门和窗户都锁得很紧,祥和的感觉顿时变成了压抑。爬山虎挂在车站前的黄土断面上,没有着落的摆动,火车站的铁轨和站台上都是空荡荡的,坐在售票厅挂着大锁门前的水泥台上,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什么锁住了...地处偏僻的校园,干燥的空气,阴冷的秋天,这里的一切都和这里与家乡的距离一样遥远,除了小松树一样的坚强,我们还有什么?孤独?也许吧......当这种孤独成了习惯,我们就学会了被动的坚强,生病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别人;受挫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别人;失恋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别人;受伤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别人,当父母来电话时,我们会忍着胃部隐隐的疼痛告诉他们吃得很好,当父母问我们需不需要钱时,我们会看着手里凑不到一张毛爷爷的零钱告诉他们过的很充裕,因为我们的父母过得也并不容易,不是吗?在这种被迫的成长中,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孝顺的孩子,报喜不报忧。

夜近雨更急,本来见缓的小雨又渐渐下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密,便选了条近路准备返回,一路上,夜色渐渐浓了,风也大了,一抹孤单的感觉萦绕在心中,身上的衣物就好像单薄了许多,皮肤因寒冷而紧绷,黄土墙也从两边压过来似得,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眼睛不时向两边扫着,好告诉自己正确的方向,冲出一个路口时,一辆卡车从眼前疾驰而过过,短暂的停留让我顿觉自己的慌张可笑,害怕什么呢?孤独么?不是习惯了么?于是便放慢了脚步,听着雨水打在伞和路面的声音俞加急促,虽然裤子湿了大半,却还是在曲折的小巷里悠闲的走着,不禁发觉自己就类似刚才见到的那只猫。

转过一个巷脚时,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在一户人家里,墙和小树上爬着些紫色的牵牛和藤萝,看来这家主人喜欢紫色,那牵牛和藤萝盘的并不密,看上去也是柔弱无骨,颀长的茎却在竹竿和树皮上扒得很结实,还结出了很多花来。牵牛的喇叭花高傲的张开向天,喇叭的蒂部是浅粉色,然后颜色渐深,真到口部,成了浓烈的紫色,黄色的花蕊吐在外面,当雨滴打下来,喇叭就一折一折的,好像在吹着一支冲锋号,反抗着雨水的冲击。紫藤却低调很多,许多半开的骨朵扎成一串,紫色淡淡的,甚至有些发白,那种浅紫色的温婉和凄柔让人难以抗拒的想呵护她,为她挡住阵阵骤雨,可是,那串淡紫到有着不输于牵牛的不屈,虽然只是甘于忍受,并没有反抗的迹象,不过整个紫藤都一齐震动,好像不是经受摧残,而是在开着一场盛大的舞会,每个紫色的精灵都尽情释放,尽情摇摆,每串花束都像一串紫色的风铃在雨中幻月的走线生命真正的旋律,经受着磨难,却并不消沉,依然笑对人生,不能改变环境,就改变生命的视角,没有花好良辰,就舞于风雪,没有彩虹伴舞,就引流萤作彩练,这不是生命的另一种意志么?真想停下来好好看看他们,可是淡出的星星提醒我不能再无谓的逗留了,把它们记在心中好了。一路上,我想着那些紫色的精灵,它们真的就像我的那串的紫色风铃一样美,每次我抚摸着那个装着风铃的泛黄的信封,就会想起那个把它送给我的人,一个放了学向右走的人,也许注定如为人常道的那样,有缘无分。因为一个人,所以习惯了一个人,我喜欢走在清灰的月光下,让心麻木地慢慢染上苍白,而那风铃的淡紫,却是我心中一隅永恒的亮色。

为了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目标,我们匆匆前行,有时自己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因为背负了太多,所以不敢停下,生怕胸口的气一舒,会被自己的明天压倒,那些最真最美的东西,轻瞟一眼,便转身而去,生命就像一场雨,我们都是冒雨急行的路人,我们有着不同的目的地,却有着相同的急躁和压抑,希望那串藤萝和牵牛能坚强的挺过一场场风雨,在我们想要歇脚的时候能回头望望,最终却发现,这条路要走一生,即使放缓了脚步,再回头,那紫色的花朵也早凋谢在岁月的风雨里,再也不在。那紫色的风铃还装在信封中,再拿出来的时候,微风拂过,还能否想起那年的声音?不管怎样,我们都不再是那年的自己了不是么......

不知不觉,走进了校园,路面上的水洼已经连成了片,路灯的光从水洼上反射出来,照的进人的眼睛,感觉很不舒服,伞吃着雨水和强风的冲击,越发的沉重,树叶也开始簌簌的落下,天空中没有任何星月的光芒,路上偶尔闪过的黑影大概是猫吧,图书馆里的灯还在照常的亮着,教学楼中人来人往。身上已经近乎湿透,伞的存在应经没有意义,与其徒劳的撑着,不如收起来得轻巧些,警卫巡逻的车从身旁经过,水花溅起一片,还好我及时躲过,不知其他的人会不会这么幸运了。不管怎样,这就是生活,不是么......

阴雨过后,虽然气温骤降了近十度,我还是期望明日的天空可以放晴,我们可以忍受在寒风中发抖,却不愿看见夜空没有琼星,因为我们的心中,需要一个凌光跃动的梦想,需要一个可以不明晰,却一定要清亮的希望......虽然,我知道我的生命中,在难有那么一个人,在新年的第一天送我祝福和一串紫色的风铃,虽然,我们会把那年的时光偷偷欣享。虽然每当月度银墙夜未央,我们会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但是,现实就是阴雨过后,我们依然要走在求学的路上,阴雨过后,我们依然会眺望远方的家乡,阴雨过后,我们的身影依然要面向高原炽烈的太阳,阴雨过后,我们的背影依然要铺上西北清灰的月光,虽然那紫色的风铃在身后轻轻摆动,我们却知道,那不应是我们的方向,虽然知道那不是我们的方向,我们还是会偶尔心伤,虽然心伤,我们依旧将眼泪独舞作坚强,就像近在路边的小松,就像远处大漠上得胡杨。因为我们懂得,当我们浑身湿透的时候,所能做的,不是乞求别人施舍的关心,而是默默换上干燥衣裳,把湿透的那些晾在外面的角落,然后装出一副阳光的笑容,面对流逝的沧桑,我们都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支撑我们的肩膀,无奈于命运,就只能像那一串串紫色的风铃,沉醉于纵酒放歌似的不羁模样。

风从左边吹过校园的门口,我手里拿着那紫色的风铃,风铃向右摆动,声音悦耳而空灵,乐音没有吸引她的目光,却送走了她的背影...

雨凉兰州,打在身上,点进梦中,寒在心里,却会凉了半生...

雨凉兰州,冷了西北,凉了半生,洗去的终即尘泥铅华,剩下的,则是我们一生求索的方向,就像紫藤零落,犹韵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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