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她终究还是找到了曾经居住过的那条街,离她曾经就读的小学不过是百米远的距离。
她依稀记得,学校门口有一家文具店,那家文具店里满是各种精致新奇的玩意儿,儿时她爱在那里逛,虽然文具店并不大,但各种玲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很是吸引她,文具店的老板娘个子不高,长得白皙小巧,说话也是极其的轻柔,让人听着极其舒服。文具店的旁边是附近最繁华的商场,衣服鞋子样式不多,但是价格实惠,童叟无欺,母亲是精细惯了的,小时候常常带她去逛。
商场的旁边是家花店,花店的老板娘和她的母亲相熟,两人时常聊个没完没了,她有时等着不耐烦,便溜进花店的后院去,碰到花店老板的儿子,便会多玩一会儿。花店的后院比较大,老板一家都住在这里,前面做生意,后面过生活。老板个子不高,比较严肃,不爱多言,从左半个额头开始的到左鬓角下方一大片区域都覆盖着灰色的痣,因为样子十分可怕,晓羽对此印象极为深刻。他儿子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年纪比晓羽长一些,常常出现在全校批斗大会的名单里,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基本是他的日常。不过这男孩对晓羽还算不错,只要遇到了她,也会毫不吝啬的将不知何种路子搞来的好吃好玩的分享给她,大多是些赃物,晓羽从不过问,也不拿他当外人,他给了她就收着,只是从来不告诉自己的母亲,否则就避免不了一顿责骂。有时她明明已经提前知道他们筹划‘作案’,也当作没听见,不知这算不算一种怂恿,反正她认为是不大关她的事儿。有一次他消失了一周,后来学校大会点名批评才知道是被关进了派出所,原因是撬了学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部。那一次回来之后,他显得很得意,滔滔不绝地生动讲诉了关于派出所的老虎凳,墙壁上的血点子的故事,说得神秘莫测、危言耸听样子,真假也难辨。
如今,街道显得十分狭窄,街道两边也破败不堪,不知道从前就是这幅样子还是随着岁月的洗礼,确实老化了。文具店依然还在,只是不知道是否更换了老板。曾经她眼中的繁华的商场如今只开着一扇破旧的小门,已是初夏,还挂着厚重的蓝色的确良布帘子,显得与时空有些格格不入。花店的门面房还在,只是挂着一副龙福茶庄门匾。
晓羽兴步走了进去,刘军世文也紧随其后,年轻的老板立刻迎了上来。
“您要点什么茶?”老板热情地问道。
“金骏眉有吗?”晓羽问道。
“有正山小种,金骏眉剩不多了,不建议您买。下次回来新货,您尝新鲜更好。”老板和气地说道。
“正山小种?行吧!先冲一泡,我们尝尝。”她说,也走乏了,正好想借此歇歇脚。
三人放好身上的大包小包,坐到木质的茶桌前,打量了一番店面,虽然只是简单装修,但不失古朴,清雅,各种茶具、礼盒、茶宠归置整齐,两盆巨大的龟背竹如门童一般分立门口两侧,几盆生长繁盛的绿箩茎叶盘旋满整个店铺四周,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茶好了,您尝尝。”年轻老板招呼道。
“我记得这里从前是个花店,后院很大”她向年轻老板问道。
“您记错了吧,我们家都在这里开了十几年茶叶店了。”年轻老板说道。
“不会记错,我确定,房屋格局都没有变。”她肯定道。
“一定是您记错了,这里一直是茶叶店。”年轻老板坚持否定。
“从前是间花店,不过那是老黄历了。”声音是收银台的高台下传来的,他们都没有发现,那儿还坐着人,台子很高,彻底遮住了说话者,只是听声音苍老,猜测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爸,您什么时候来的?”年轻老板也吃了一惊,扭头问道。
“家里无聊,就是这里坐着舒服。”老者苍老的声音显得有点慵懒。
“哦,十几年前就不干了?”晓羽有些纳闷,记得他们家花店在她记事起就在这里了。“不是开的好好的吗?”她随口又感叹了一句。
“做下了亏心事老板娘被吓疯了,不久又死了,没法儿干下去了。”老者依旧坐在柜台后面。
“做下了亏心事,什么亏心事?”她十分好奇,追问道。
“十几年前,她挑唆一个赌鬼,去向自己的老婆讨钱,赌鬼的老婆背着他赞了两万块钱,是预备着给自己的闺女上大学用的。结果,花店老板娘和赌鬼的老婆关系不错,也知道这事儿,就故意把这笔存款的事儿告诉了赌鬼。那个赌鬼回家向自己的老婆索要这笔钱,老婆不给,于是那赌鬼乘着老婆睡午觉的功夫,活生生的把自家媳妇儿捅死了。”
听到这里,晓羽脸色苍白,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又说不出话来。
老者似乎沉浸在了往事之中,自顾自的说道:“花店老板娘原想过过嘴瘾,没成想赌鬼杀了自己老婆,就因为她挑唆那笔存款的事儿,她过于自责被吓疯了,没过多久就死了,都说是赌鬼的老婆死不瞑目捉弄的,爱嚼舌根的女人不能惹呀。”老者叹道。
“爸,您回去休息吧,提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年轻老板去柜台前将老者扶起身,又将其送到了门口。
“她为什么那么做?”晓羽拿着茶碗的手颤抖不止,碗中深橘色的茶水随之泛出层层纹理。
“为什么?有人说是赌鬼的女儿说错一句话,激怒了花店老板娘,谁知道呢?”老者慢吞吞地答道,继续向门外走去。
晓羽起身,上前追到老者身边,哑着声音问道:“赌鬼的女儿说了什么?”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晓羽的举动,老者慢慢转过身,看了晓羽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是?”
晓羽也同样端详着老者,一瞬间,二人都吃了一惊。
“你是白晓羽?”老者颤颤巍巍的问道。
“张老师?”虽然他面色苍老了许多,但依旧能够捕捉到当年的影子,是她儿时的班主任老师。二人刹那间都僵在了那里,十六年未曾某面,连彼此的消息都丝毫没有,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这样一副场景。师生二人说不出是喜是悲,五味杂陈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换作两行热泪。
“孩子,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老者拍着晓羽的肩膀老泪纵横的说道。“那天下午,几个警察穿着制服突然出现在班里,连我也被吓坏了,我没有能够保护好你。你连书包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就被他们带走了。那红色的小书包,在我们办公室里,放了很久很久,看到它我就想到了你,也不知你去了哪里,转了学校也不来办转学手续。”
关于那段痛苦的经历,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她宁愿那一切都从自己的脑海里抹去,甚至希望她自己生来就是孤儿该多好,如今再次揭开伤疤,令她有种措手不及的痛。
年轻老板见此情景,慌忙把自己的老父亲扶到了茶桌前坐下,刘军和世文也被震住了,没想到一趟县城之行,会惹出这样一段往事。
“你说说,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老者激动的问道。
往事一言难尽,这些是她不愿直面的东西,只有在梦魇中无数次出现,每次被噩梦惊醒之后,她会安静的合上双眼,试图将一切永久的掩埋。“我最终被他们送到了孤儿院。”晓羽简单的答道。
这个答案亦在意料之内,“可怜的孩子。”老者拉过晓羽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大人犯下的错误,最后都是苦了无辜的孩子。”
小小的茶叶店,充斥着满满的回忆和哀伤。为谁而哀?谁又能准确的知道。
老者派自己的儿子开车将三人送回了花塔村,张老师所说的一句话:“因为赌鬼的女儿说错了一句话!”令她辗转反侧,无论怎么回想,都不记得自己和花店老板娘说过什么出格的话。如果只是谣言,也不会空穴来风,这句话像个魔咒一样,在她那海中来回萦绕,她恨不得通过时光隧道,穿越回过去,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样一句话,令花店的老板娘如此憎恶自己。
自己成了当年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这个讯息令她无法心安。。
学校的图书室是刚刚布置起来的,山村的学校虽然简陋,但空间很多。晓羽和刘军选择了一层的一个阳光充足的单间布置一新,设置成了读书室。村民们把家里闲置的木桌木凳抬了过来,当作书桌。刘军花了几天的功夫做了一个书架。书虽然不多,但孩子们还算很喜欢。
自从晓羽来了以后,沉静的花塔村小学迎来了一缕独有的‘繁华’。
这一天是周六,许世文早早起床,匆匆吃过几口早饭后,便来到了学校。他将《三体》和《黑暗森林》放回到书架,又拿了一本《果壳中的宇宙》饶有兴趣地坐到桌前读了起来。
于昊森是第二个来到学校的,自从学校有了读书室,属他最开心,成了那里的常客。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都不愿出门,短短几天的时间,这里的书已经被他翻了一个遍,连小不点的画册都不放过。
倚着漆面悉数脱落的栏杆看去,不远处,温小凡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跑来,将漫不经心晃悠着的高艺博甩在了身后。只听高艺博大声喊道:“嘿,傻子,跑那么快干嘛?”
小凡头也不回,径直跑进了校门,在校园的土操场上,风一般地绕了好几圈。
晓羽简单收拾了一番下了楼,刘军笑道:“这邦小家伙,周末也不让你休息。”
过了一会儿,于昊菲也来了,见小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声喊道:“傻子,回你家跑去。”
“艺博、小菲过来。”听到晓羽的喊话,二人开心地蹦了过来。“你们刚刚喊小凡什么?”
“傻子呀!”小菲一副无所谓的口吻。
“为什么这么叫他。”她表情很严肃。
“他本来就是个傻子,大家都这么叫他。”高艺博不屑的回答。
“以后,谁敢再这么叫他,不准再进我的课堂。”她愤愤地说道:“顺便把这个话告诉其他同学,再让我听到一次,我先找你俩问罪。”二人面面相觑,吓得脑袋都缩回去好一截。
晓羽将小凡叫到身边,拿了一些《西游记》绘本,师生二人单独找了一个台阶,一字一字地指读起来。小凡刚开始还很排斥,自顾自地玩弄着衣角,不情愿看,但看到晓羽绘声绘色地朗读,有时还滑稽的表演一阵子,被逗得合不拢嘴,那天真灿烂的笑容,令晓羽的心都快被融化了。这种快乐简单而纯粹,令人神清气爽。
山里的上午,太阳暖暖得晒着,校园显的慵懒而安逸。不知是哪个孩子从家里带了足球过来,孩子们一起涌了出来,兴奋地奔跑、争抢,呐喊......连瘦弱的小凡也开心地手舞足蹈,跟在大孩子们后面,没有目标地胡乱追赶着、喊着模糊不清的话语,一个不小心摔到了,打了好几个滚儿,也不等别人扶起他,也顾不得喊疼,虚拍两下裤腿,依旧兴奋的追赶去了。
晓羽坐在校门口的门房外面的凳子上,沐浴在阳光里,听刘军的媳妇美惠东拉西扯地扯着村里人的八卦。
“那孩子也是个可怜鬼儿。”美惠看了看滚的灰头土脸的温小凡叹了口气。
“是吗?”晓羽问道。
“你没看到吗,平时没人管,衣服也脏兮兮的从来不换洗,就和野孩子没什么两样。”美惠道。
班里有几个孩子都是衣服很久不洗一次的,有时脸也是脏兮兮的,有两个女孩子头上还发现有虱子。针对这种现象,她在课堂上也说过多次,但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至于温小凡,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他妈妈我还见过一次,生的模样还挺标致。不过他爸爸外面有了女人以后,就横竖看着自己的老婆不顺眼,闹腾一阵子以后,就离婚了。那女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是够心硬的,也从不来看看这孩子。他爸新找的那一个,也不知道又结婚了没有,搞不好就是想厮混一阵子。”美惠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道:“要说这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男人不可靠呀。”
“也不竟然吧,我看刘军对你就很好。”晓羽说道。
“那是他没本事找比我更好的,有了钱就不一定了。”美惠道。
晓羽笑了笑,默不做声。
“反正新找的那女人就是不喜欢小凡,成天打骂这孩子。他爷爷没办法,才把小凡从县城里接回来,接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没法儿看了,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伤,俗语说‘后娘的心,海底的针’真是被这老话说尽了。”
“那小凡的爸爸呢?他就不管孩子吗?”晓羽问。
“那就是个不着边家伙,根本不管这孩子的死活,任凭那个女人虐待孩子,昨天刘军从县城回来,听说又被逮进去了。”美惠放低了声音嘀咕道。
“逮进去了?他犯了什么事?”晓羽诧异。
“小偷小摸,要不就是抢劫人家的东西。反正不干什么正经事。”美惠说道。“大人不争气,毁掉的是孩子。”美惠突然停住了口,前些日子听刘军说过晓羽的生世,她觉得自己一时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了。
一种同命相怜的情愫在她心中默默滋生,记得那时初到城里的时候,周围人也总是嘲笑她是个傻子。父亲的错误,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儿时的心中甚至想过,如果死刑可以由自己亲自来执行该多好,她恨不的一枪击毙自己那位可恶的赌鬼父亲。
张浩的出现,打破了两个女人间暂时的尴尬。他是自己张老师唯一的儿子,经营者哪家茶叶店,生的白净魁梧,为人也很温厚,自那日送他们回到花塔村以后,就经常来山里看望她和孩子们。图书室成立之际,他则赞助了一整套茶具和一包当年的新龙井作为庆贺。
“嫂子,这条鱼是我昨天下午刚钓的,肥的很,中午做上,让孩子们留下来一起吃了吧。”张浩从后备箱里拎出一条长长的大鱼,足有10斤重。
“这么大,我怎么做?”美惠叹道。
“剁成大块,我们做酸菜鱼吃。”说着又从后备箱中拿出了两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蔬菜、肉类、还有零食。
孩子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来就来,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晓羽温和地笑道。
“必须的。”张浩笑着,眼睛温情地凝视着晓羽。
晓羽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扭身去帮忙美惠准备厨房的东西。
张浩顿时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分吃的,拍洋片、击掌、掰手腕......如孩子王一般在校园里闹腾着。
“我说晓羽老师,你今年也年纪不小了吧。”美惠问道。
“嗯,二十六了,快奔三了。”晓羽自嘲道。
“像你这年纪,在我们村里,孩子能打加油了,你咋还不结婚呀?”美惠关切的问道。
晓羽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现在还处着对象吗?”美惠试探道。她曾听刘军说起过晓羽在城里的遭遇,但具体情况并不明白,夫妻俩也只是揣测。
“没有。”晓羽低声说道。
“如果没有,我倒是觉得张浩不错。”美惠道。
晓羽轻松地笑了笑“什么错不错的?嫂子,你别乱点鸳鸯了。”
“我觉得人家是对你有意思,不然干嘛大老远的,总往咱这穷山沟里跑呀。”美惠嘟囔道。
“嫂子,说说你是怎么看上了刘军的,分享一下你们的罗曼史?”晓羽笑了笑,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我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