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山高云远。微颔首,红旗飘飘。席地而坐,伴一壶烧酒。酌一杯,只顾得黑色城墙,墨色砖瓦。一壶下肚,迷蒙处,始有烟火人家。
十一坐在塔楼上,身体倚着栏杆。双腿悬在空中,没有节奏的摇晃。从东边儿市井方向吹来的凉风,呯地撂倒了十一的酒瓶子。十一大惊,心想:这可不能让老伯听见了。
这两天,老伯身子不爽利,天未晚,他就回屋歇息了。说起老伯,他本是前朝白马寺的住持。河山易主之后,他便被“请”来守这座木塔。而十一,据说是老伯在十一月寒天里捡的,那年恰好是老伯守塔的第一个年头。老伯一心想让十一继承衣钵,传他佛法。可十一呢,他的心早让木塔上的风刮跑了。
不久,老伯病情加重,药石无用。弥留之际,在十一手腕上系了一串佛珠,算是给十一留个念想。
十一处理完后事,规规矩矩地戴了三年孝,而后便撂下这城西南边儿上的木塔,独自上路了。
反正,陶潜说:“心远地自偏。”
反正,揭语道:“莫等闲虚度,一失人身,万劫不复。”
红灯笼,伶人影,吆喝声,过路人……一齐卷入热闹的街巷。不到半月,十一便把这市里的街道巷尾摸了个半熟。哪家院里唱得个好戏,哪条街上卖得个香馍馍,问他准没错。十一白日里浪荡,晚上就到酒馆里给人讲荤段子,赚些碎银两,聊以为生。所谓荤段子,不过是前朝的风与月,是十一打扫木塔时偶得的——前朝书籍随那更朝换代早被埋了土,化了烟,而搁在木塔顶梁上的这几本倒是幸免了。
一开始,十一还会对那些潸然泪下的听客们怀有一丝莫名的悲悯,后来他竟觉得讲故事和背佛经并无本质区别。且十一逐渐发现,来听故事的往往本身就是个故事,这让他有点惶恐。
一天,几个少年侠到酒馆里讨酒喝,见到十一,笑骂道:“十一,你特么快成红人了!”
十一按老规矩给他们舀了几碗酒摆上,应付地扯扯嘴角。这几个家伙喝完酒总是把账挂在他名下。
“别走啊。”其中那个领头的一把拖住十一,附耳道“你不是随老和尚守那木塔的吗?你还不知道吧?前段时间木塔下藏的宝贝失窃了,现下又找不到守塔人。官府正到处捉拿你呢。”
“开什么玩笑。”十一直起身,端起盘子要走。十一在木塔下住了二十多年,还就没听见宝藏这一说的。皇城五环开外的地儿,晚上更是荒凉得可怕,有人会把宝贝藏这儿?——不对,为什么不可能?十一停下脚步。
“真没跟你贫。你看——”那人把佩在腰上的剑一撇,从兜里掏出一张盖了官印的画像,“看老和尚旁边这小的,是你不是?”
嘿,还真是!十一凝视着画上老伯慈祥的眉眼出了神。“这画……能送给我吗?”十一伸手摸了摸画上小小的自己。
“给你,给你。”少年侠见十一完全抓错了重点,头疼万分,“我说,你麻溜跑儿!下午官府派人贴了整个东市,明儿就会贴到这西市来。兄弟我冒死为你揭下一张,就怕你不信,好心好意带着证据来说与你。你倒不要不领情啊!”
“可我本就没偷也没拿呀。”十一回过神来。
“你有证据吗?没拿那塔底下的宝贝,你干嘛擅自离塔呀?”
“要真是我,怎敢每日张皇地在酒肆里与尔厮混?何不卷了赃物逃之夭夭?”
“诶,那俗话说得好——大隐,隐于市。”少年侠沉吟道。
“我去他丫的。”窗台前烛影晃动,模糊地看见几个带枪夹棍的官兵身影,十一一阵寒颤,匆匆地给少年侠留下几个碎银子,跑路去也。
“十一,今晚不说故事啦?”别桌的酒鬼,看见十一慌慌张张地窜出酒馆,嚷嚷道。
再说——岂不成了事故?
十一骑了马,当晚就逃出了城,一路狂奔。翌日天大亮时,十一发现自己走入了一座云迷雾锁的林子。十一牵了马,行有半日,却又绕回了原点,只好作罢。
既来之,则安之。
十一给自己找了一个大抵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每日牵马在山林里晃晃悠悠,倒也是闲逸。
“心远地自偏”的境界他是没有,但十一开始相信“地远心自偏”。
林子里,树木高大,隐天蔽日。成日被铺天盖地的湿漉漉的绿裹挟着,十一渐渐发觉自己似乎是有点缺钙?
十一时不时抬头仰望,好奇树梢外是否有飞鸟掠过?目力要穿过多少层,才能看见苍绿以外的颜色?无休无止的臆想,受着参天树群的俯视,这种看不见天光的生活,让他认识到自己活得越来越矮小。
夏季,总是伴随电闪雷鸣。破空而出的寒光把山林逼成了银色,战栗地闪烁不已。雷声惊得十一的瘦马嘶鸣不断,仿佛是无形之中撞破了森林的结界,惹得十一惶惶不可终日。挨到了那天晚上,十一再也无法忍受,疯了似的冒着瓢泼大雨,牵着马在树林里乱闯乱窜。
他认为既然在慌乱之中有股力量拉他进来,也必然会在某个时刻引他出去。
一夜暴雨。十一转醒时,太阳正热烈地吻着他的后背。
马呢?十一撑起快碎了的身子骨,寻觅四周——原来自己闯出山林之后,便跌下了这山崖来——一个四方的石台高低不就地嵌在石壁上。
马是找不到了。于是十一只好先安定下来,计算了一番:自己曾伴着老伯念过经,向着路人卖过故事,也曾同树木一齐缄默——一生倘若就此走向终点,或许应该不算太亏?十一在槐树下打坐半晌,思忖着若世间真有佛陀——算了,何不给自己讲讲故事解闷儿?可惜头被摔木了,前朝那些事儿谁还记得呢?
十一趴在大石头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往悬崖下瞧。干枯的河滩上怪石嶙峋,杂乱无章地散在地上,阴阳幻灭不定。十一越看越认为那是一张张瞻仰他的愁怨的人脸,还有那匹不知所踪的瘦马。耳畔猿声不绝如缕,此起彼伏地颇像一曲哀伤的挽歌。
十一收回脖子,长呼一口气,定下神来。在这境况下,他怀念起随老伯撞钟吃斋的日子了。“莫等闲虚度,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十一一字一顿,念得颤颤巍巍。
“唉,万劫不复……”
十一爬起来,扶着石壁踉跄几步,又绝望地倒了下去。终到第三日,饥火烧肠的十一竟于无意间发现了前人的痕迹,寻探去,端的是一个狭窄的洞口……
十一沿着溪流,朝远处坡地上的村庄找去。此时,他早已把通缉一事,抛得老远,远到没力气去想为什么要放弃曾经的醉生梦死。
村里的人衣屡不堪,嘴里常咿咿呀呀地唱着奇怪的字眼。这让十一有点为难,然而远离人烟的流浪让他心生畏惧。此刻,他只想安顿下来。
借住村民家一个月后,十一决心也给自己搭一间房。在几个当地大汉的协助下,木塔很快竣工了。他也疑惑自己为什么执意要树一座木塔。在遍地是帐篷的村落旁,兀自高高地突出一块,招摇着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木塔象征性地盖了三层。俯于塔顶,十一可以晒到太阳吹到风,望见森林和峡谷。
一日天大雪。十一煮了一壶酒,坐在红泥小火炉旁写日记。风雪里,确乎传来了一阵打马声。
“屋里的人可是十一?”
十一心下疑惑:“在这僻远之地怎还会有人讲官话?”于是他将门开了个小缝,试探道:“你是谁?”
“我是官府派来的。”旋即,举出了令牌以示身份。
那件久远的荒谬之事一下子浮上心头,他慌忙地想要关上门。
官差把门死死地扣住,朝十一喊道:“那盗贼早就捉住了!你没罪,别紧张!”
十一听完,略为思虑,也僵持半晌,就把门松开了,说道:“你进来吧。” 朔风凌冽,怪冷的。
官差抖掉身上的雪,带进一身寒气。
十一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温酒。
“找你可真费劲儿!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迷了眼,幸得看见前方隐约似有一座透光的木塔,走来欲借它躲避风雪。却又转念一想,这木塔的主人许是你呢?嘿,还真——”
“既然我已无罪,官府还派你找我干嘛?”十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官差的话。
“哦,是这样。”官差收敛了欣喜,尽量地平静道:“据说那宝贝十分稀罕,还需要一串佛珠才能打开它的机关锁。官府命我询查佛珠下落已经多年了。”
“佛珠……”十一抚上手腕,心一紧,不作语。
“现在你是唯一的线索。想向你打听打听,是否知道佛珠的下落。”见十一若有所思,官差大概有了眉目,劝解道:“请你务必知无不言。若你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当年你在酒馆里宣扬前朝之事一茬,官府也可既往不咎。”
十一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叹口气说:“这佛珠,我确有可能知道。但你方才所说之事,着实也吓了我一跳。”“罢了。”十一脱下手腕上的佛珠,在手里郑重地握紧,心想:“在我这儿,可能一辈子也就是串珠子;交了官,没准还能让他们将老伯的珠子养护养护。我也能清清爽爽的,没了牵累。”
“这是老伯传给我的,如今交与你保管吧,然而是与不是那机关锁,我便不知晓了。”
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传来几个孩童嬉闹的笑声。十一合上墨迹已干的书页,探身将紧闭的窗户推了半开。官差脚上的雪化作水渗入木板的缝隙,留下一圈水渍。
官差问:“你要不要同我回去?”
十一惨淡地笑了,反问道:“回去作甚,守塔吗?”
官差语塞,闷头喝了口酒,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十一见官差神色有差,问道:“怎么了?”
“当年盗那宝贝的窃贼,在行刑前一天突然交与我一把剑,说是他家祖传的,也是他唯一值钱的物件,大概抵得过这辈子欠你的酒钱。拜托我若有机会见到你,务必交给你。”
“呵,原来是他吗?”十一哑然,仿佛是风雪贯了心,霎时间周身凉幽幽的。十一苦笑道:“那……剑呢?”
“进来得太着急,现在还栓在我马上呢,一会儿拿给你。”官差搔搔头,言语也软了下来。
十一转过头望向窗外,只见巡夜人打着通红的纸灯笼,拂开一层夜色,留下一排模糊的足迹。
官差走后,十一拄着残破的铁剑,在塔顶上吹了一夜幽冷的山风。眉睫蒙了冰雪凌霜,眼里衔着弦月清凉。打翻的酒壶滚落一旁,砰铛地刮过几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