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寻,灯火阑珊
继续读黄裳老先生《锦帆集外》,第二部分,第二篇,《海上书简》。
文不长,大概写于抗战胜利后不久(根据文中的内容推断。先生只在文末注明十一月份,却无确切的年份。)。先生用看似散淡的笔墨,满怀深情地记述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写得忧伤,写得缠绵——一字,一句,一行,一段,碎碎念念,满眼的雾,弥弥漫漫,散散点点,日月星辰,辗辗转转,变变幻幻,述诸笔端,却无可尽言——言,不知何所言,不言,又欲言,似乎有话语千端,纷纷地撞眼……
“这是晚秋,天色又阴阴的没有了太阳。对过墙上一片黯灰色,墙头的树也显得憔悴了,在凉风里颤抖。我不想去看它,怕它给我带来更不舒服的感觉。我现在十分惆怅,真正好像已经失去了你,我不知道我将向何方寄我的系念。”
不是树憔悴,也不是墙灰黯,是先生知己之所系,却又知己之无所寄也。心憔,心悴,心灰,心黯,痛之极也。
“……一直到九点钟,屋里桌上的暗黄的油灯已经摇摇的了,带着微醺的脚步,走出了小馆子的门,踏着一天月色,到江岸上散步。好一天月色,江面上散铺着一片闪烁的银露,你微微惊呼出来,说:‘看,那是什么?是鱼?在水里翻身,搅得一江面的细碎的水点? ’你要我陪了你走下去看看去,我欣然允诺,你偎着我一步步地走下了那一百多级石级(有人数过的,我忘了),踏在软软的沙滩上,一步近一步,我们走近了水涯。跳,跳到江里的石头上,你也跟了我跳;再跳,更深人了一步,我们站在一块两个人站着有点为难的石头上了……我从暗黑的水波里看到了你的眼睛,也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泓早春的江水,幽深而窈远,闪烁着,好美,我看了好久。你的像远山一般的黛色的弯弯的眉毛,平常你是不缺乏明亮的笑靥的,今天却沉静得像一座石像。当然,我明白,眼前的景色太静了,等月亮再上来一些就好了,那时你会笑的罢。月亮上来了,却扯上来一片轻轻的白雾,给远山,曲折而高的峡口挂上了一层轻绡。”
你我都曾有过的体验,星星闪闪,鲜亮地显于先生的笔端——恋人的眼里,唯有那一个你,那一枚弯弯的月似的眉,那一泓早春江水似的眼,一步一步地手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腰环,捧着那一个个浅浅的笑靥,小小的心肝。
“在昆明,有一次我走进一家酒楼,它有着怎样美丽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开遍了春花,鲜红的山茶竞有碗口大,我不禁有些晕眩,看了那像血一般红颜色,于是,一刹那间我又看见了你。”
心中的恋人,如那山茶,花开似碗,向山,鲜鲜地红,亮亮地炫,明明艳艳,盈了天。我就是那护花人,骑着白云,悠悠地巡。
“我们缓步出了翠湖,上了玉龙堆,穿过了高高的古槐下面,披着从它的树叶中洒下来的细碎的日影……”
披着日影,牵着身影,印着心影,影影相随,影影相辉——热恋中的人儿,眼里都是满天的星星,忽闪忽闪地闪,北斗在哪儿,何干?
“……我始终不能忘记你那微睁着的眼睛,鼓着的小嘴,一脸惺忪……你,真是个善于使人作梦的人,不必说话,只是一个姿态,一个表情,就会给我带回来一个永远是新鲜的好时光。”
热恋中的人儿,记住的都是对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言,一个姿势,一个表情,一个远思,一个挂念,恨不得像那翱翔蓝天的雄鹰,一瞬间,飞过一切险阻艰难,日日在恋人的身边旋——那就是最好的时光,最好的青春,最好的情话,最好的情绵。柴米油盐,遥遥地远。
“……我们互相举杯,你笑了,你笑得那么甜,你靠到我的肩上来,你的松松的鬓发擦着我的耳朵,你的轻轻地断续的浅笑一串串地送到我的耳边,我不敢去看你,我想,你的眼晴里已经充满了晶莹的泪珠了。”
海誓山盟,百遍地捶心,都不如此刻你靠着我的肩,擦着我耳朵的鬓发,一串串浅浅的笑,和那盈泪的眼。天地间,你我唯一,温温暖暖,越千年,何须海枯石烂。
“……我从你的明亮的眼睛里,编贝一般的牙齿中,汲取着生活的力量。当我在日光下面,马背上,奔驰了一天以后,疲倦得要死,只要看见你一个无言的微笑,我的疲乏就像溶解在日光下面的雪,不见了,你送我安稳入睡。当我无端的烦燥时,恨不得拖一个人来打场架时,我看见你的鼓着的小嘴,像是在说:“别孩子气啦!”我就会安静下去的。”
你就是我生活的快乐,生活的源泉,你就是我疲乏的消除剂,你就是我烦躁的解忧丸,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安然。恋情似火如冰,两重天——全在你的微笑,你的眸闪,你的小刁蛮。城里尽欢。城外的斑斓,亦或是风旋,哪儿管。
“我又回到了故土,一天,我跑到那个糊了黄色的花纸的墙的酒吧中去,一个人,我在那里坐了好半日,想追求一点已经失去了的记忆。完了,没有一点用,我的衰老了的脑子再也不能有一点作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只带回来一份不安。
从此我怕再走过那里,当我坐了公共汽车,从楼外过,从窗子里可以望见那黄色的墙壁和暗红的灯光,那时我总是背转了身子,它带给我的只是一个冷噤,一个长长的战栗。”
不是失忆,是不想忆,不愿忆——不忆,是朦胧,是梦幻,是美好,忆则是曾经的窗子里可以望见的那黄色的墙壁和暗红的灯光,它带给自己的是一个个的冷噤,一个个长长的栗战。
初恋,热恋,都是最最的美好,最最的绚烂,用情最深,用意最绵——却往往会成为追忆,追忆的伤,追忆的痕——不追忆,留下的是纯洁、纯真,梦一样的幻,追忆,则是风尘,如那满街的霓虹灯,挂了资本的金,闪闪烁烁,明明暗暗,遮脸,露眼,有不安,却是一瞬间——赤裸裸,坦荡荡,一切都是生活——诗和远方,那是年轻时的浪漫,梦里的烟岚,曾经的笑谈。
记得一个友友在简书里发文《梁启超的夏威夷之恋与林徽因的三友图》,自己曾留言:
这个世界上什么最说不清最道不明?唯有爱,唯有情。可社会的发展,市场的鼎盛,似乎让爱让情也可以有价,上秤称。谁能说得清?
不知先生后来是否又见到了他日思夜想难舍难忘难分的那位美丽的姑娘。要是俗一点地想呢,还是不见的好——无论因为什么分开。不见,虽是遗憾,是痛苦,可到底是个念想,是留在心底里的那份纯真,那份纯粹,那份梦幻,要是见了,梦碎呢?
(2021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