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坊(二)

三大爷是河北人,五十年代初,因老家闹灾,来到京城谋生。五十年代的京城,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人力,怎奈三大爷已年过五荀,又无文化,只好干起了泥瓦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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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爷和我做了二十年的街坊。一进大院,左首第一家,南房。为什么住了南房,当初那个年代,东房和南房是最便宜的租价,京城的房子,谁都知道,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

进城第二年,三大爷就把还在河北老家的三婶接了过来。那三婶高身量,白白嫩嫩,五管周正,却是一双三寸小脚儿,走起路来每迈一步都是那么让人揪心,生怕被砖头瓦瓣绊着,然而三婶确是平步如飞,尤其是斜倚腰肢提水桶走路,那背影真是好看极了。

那个年代,人们都没有过高的欲望,只要吃和住能满足,生活内容也就够了。

早晨,天刚擦亮,三大爷已经忙活上了。“啪啪”的破柴声,麻利儿的三下五除二,把火炉子拢上了。半个时辰后,淡黄的火舌,跳跃着,舔着,把不足十米的小南屋,烘泛的暖暖和和。一把用罐头桶做的水汆,盛满水放在炉眼儿里,五分钟不到,汆里的水花花就开了。轻轻提起水汆,开水砸在放了“高沫儿”茶壶里,一股浓浓的茉莉花香,沁心入脾,盈绕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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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冬立夏,只要天气许可,三大爷都会坐在自家门口,摆上小炕桌,一杯一杯的品茶,万里乾坤,均在玉盏茗茶中。

上足了水,三大爷抖一抖肩膀,顺一顺腿筋,一切收拾停当,背上泥瓦工具袋,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三婶就在家中,拾掇东,垫补西,买菜做饭,为家竭尽全力,用真情和细腻,默默的支撑着二人世界。

平淡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有那么一天,三大爷照列喝完茶出工去了,三婶突然感到小屋变得那么空荡,带得心里是那么的愁惝,那么的空虚,人也不知要做甚么,没着儿没落儿的。想了又想,终于明白,要是有个孩子,该是多好。

无奈,三婶年轻时,也是怀过的,就是没在意,小月了。后来,又有了久治不俞的妇科病,也就再没了生育的奢望。

又一个偶然的日子,三大爷的亲弟弟,把自己的三个月大的女婴送来,三婶那个喜,赶忙紧紧的抱在怀里,热泪止不住的流。那年,三婶刚过四十岁的生日,四十不惑,又是庆贺的日子,取个谐音,就给孩子起名叫“贺儿”吧。

光阴似箭,阳升阳落,一晃儿三年。三大爷出门进院,直去直来。对左邻右舍客气相待。一个走路都怕被树叶砸着的人,却偏偏交上了恶心事,多了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扭人。

三大爷的对门,北房住的是四奶奶。四奶奶个头不高,很胖,单单又都胖在上半身,这样就显得两条腿有些单薄,每每出门,必拄一根花椒木的拐棍儿,走道儿的时候,拐棍儿可以探路,站定说话的时候,拐棍儿又是胖身子可靠的支撑。

四奶奶身材矮胖,也就造就了说话必须杨着脸,嗓音也就跟着又洪又亮。那一天的清早,洪亮的嗓音又响起来:“三大爷,我告诉你,你租我的房,没租我的地,你赶紧的把房檐儿给我褪回去,别让我说不好听的。”

什么原由?三大爷进城的第二年,把三婶接了来,三婶看着小南屋太小,土炕就占了半间,怂恿着三大爷另找房子。三大爷抖了个机灵,仗着自己的泥瓦匠本事,把房檐推出去一米,多一米宽一米,小屋立码儿变了样。唯独欠缺的就是没跟四奶奶打个招呼,从此,四奶奶天天叫阵,一边骂一边使劲儿的戳拐棍儿。

四奶奶可是子女成群,长大了的,就都外边单过,身边唯独留了个老疙瘩小儿子,叫“柱儿”,和三大爷的小姑娘同岁,小孩子不懂大人仇,大人再怎么不和,两个孩子倒是天天一块凑,不是一块儿骑大马,就是一块儿过家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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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柱儿”和“贺儿”两个孩子,玩儿着玩儿着,不知为什么撕扯起来,这一下,可把四奶奶气坏了,老疙瘩是四奶奶心头肉,最疼最偏。都没顾上拄拐棍儿,蹦出门就把“拄儿”拉了回去,“不许再跟那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一块儿玩”。四奶奶边数落着,边朝南屋那边噔着眼。

南屋里的三婶听着,气不忿,隔着窗户回了一句:“你那孩子才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呢”。

这边四奶奶破门而出,冲着南屋用高分贝的大嗓,拍着胸脯喊到,“嗨,我还告诉你,四奶奶是根儿正苗儿硬,自生自养,真正的红仔红瓤。你的在哪呢,你养一个我瞧瞧。”

只这一句,捅到了三婶的肺管子,南屋里立时没了声响。隔着窗玻璃,看见三婶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脸,倒在了炕上。心在委屈,身子在抽泣。

从此以后,两家结上梁子,小吵不断,到后来竟是隔窗相望,老死不相往来。

人啊,就是那么的可怜,就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世间的事,有时也就那么的难料,那么的不经意。不知是上仓的安排,还是生活中的戏剧。

二十年以后,“柱儿”长成了大小伙儿,白净的脸庞,喜眉笑眼,高高的身材,平添一分帅气。从初中开始,就和南屋的“贺儿”同一学校,同一个班级。但两边的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抠的紧紧的,泾渭两明,一个祖训:你要是再理她(他),别再进家门。

那还是初三的时候,老师给学生排座位。怎么那么巧,就把“柱儿”排在“贺儿”旁边。开始的那几天,家庭的影响,“柱儿”满心的不乐意。一个星期,“柱儿”都没正眼看过“贺儿”一回。又一个星期,“柱儿”主动找老师要求,调到紧靠墙的位子,没成想,“贺儿”也调到靠墙的位子,只不过是坐在“柱儿”的后面。

又有那么一天,“柱儿”正在座位上晚自习,隐隐感到靠墙的一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扭脸一看,原来是后面“贺儿”的一只手,伸过课桌,软软的垂着。

“柱儿”的眼前一亮,一只白白嫩嫩少女的手,细腻,光润,泛着象牙般的晶瑩,那么近,近的那么突然;那么近,近的撞人心扉。

“柱儿”静了静神魄,偷偷咽下口水,轻轻的,轻轻的把“贺儿”的手推了回去。扭头瞥一眼“贺儿”,“贺儿”的头枕在伸出的胳膊上,眼睛半闭,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面庞白净,五官立体。“柱儿”第一次觉得“贺儿”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美丽。

刚刚回转身坐好,“贺儿”的胳膊又伸了过来,小手又垂到了“柱儿”的肩头。“柱儿”的心中好一阵翻腾,几经挣扎,终于摆了个抱肩的资势,自己的手穿过腋下,以身体的遮挡,偷偷的,轻轻的,握住了“贺儿”的手。“贺儿”的手冰凉,却很软,软若无骨,骨感细腻。“柱儿”的心狂跳不己。

下课的时候,“柱儿”破天荒的和“贺儿”一起回了家。一路上,“柱儿”在前,“贺儿”在后,谁也没有说话。及近家门口的时候,“柱儿”停下脚步,淡淡的月光下,“贺儿”的脸越发的圆润白净,透过额前的刘海儿,一双大眼那样的清澈,似一潭秋水,波光粼粼。眼神里饱含着纯真,脉脉柔情,逼迫你不敢躲避,更不舍逃离。一瞬间,“柱儿”的心垒崩塌了,暮的心底里腾起一股冲动,紧紧把“贺儿”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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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然太平。上辈儿的恩恩怨怨,春水般的融化在年青一代的儿女情长中。

几年后,由三大爷操持,四奶奶协助,风风光光的为一对新人举办了婚礼。那天,三婶唯一的要求,虽是同院住,也不能让自己的闺女就这么走着过去。“柱儿”叫了辆出租,每公里两块的,抱着“贺儿”坐车,从胡同东口出发,随便绕一圈儿,再从胡同西口回来,三婶这才杨着脸儿,直着腰,出席了新人的喜宴。四奶奶更是喜笑颜开,指着一对儿女感慨,“柱儿”,“贺儿”,你们合起来不就是“祝贺”吗,真真是天物巧合,我知足了!

喜宴上,两个新人不顾烦劳,又给院里的老街坊,每位叔婶大爷大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以烟和糖,感谢二十年来的大院亲情,感谢大院里左邻右舍的帮助,更感谢时代的进步,能让从苦日子熬过来的人,弊尽前嫌,拥抱明天。

二年后,那几条胡同成了危改区,老街坊们搬进宽敞新楼房,但,浓浓大院景,老街坊情,挥之不去,时时泛起,盈绕心中。祝福老街坊们,健康长寿,祝福年青一代,天天快乐,幸福长久!

            2018.  10.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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