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进房间。多么熟悉的房间。从三年级那个暑假搬进来的那天起,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化,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二十年,呼啸而过。
二十年前,拉了一根橡皮筋系在门把和床沿上,一个人跳小皮球香蕉皮。二十年后,一个人孤立无援站在这间太阳西移的昏暗房间里,尘埃飞扬,颤栗,发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那么冷清的,肃穆的。从窗口斜射进来的一束单薄光束,像一场葬礼,一个祭奠光阴远去的简单仪式。
写字桌布满一层薄灰。木质表层的装饰塑料条残破不堪,很多地方脱胶了,又用钉子钉。桌面还有一块极具年代感的玻璃。玻璃下夹满了相片。祖父祖母的黑白旧照,父母的青春时光,还有我的小时候,全家一起游玩的照片。一切都停留在小时候,再往后就没有了。
打开写字桌的两个抽屉。那些多年的收藏仍安静,且完好无损地保存着。那是逝去岁月的痕迹,渗透着强烈的真实感。小学中学的毕业留言薄,翻开来,有几页还贴有同学的照片。高中时代手写的二十多万字小说手稿,随便写了字的笔记本,七年前的一本台历,演短剧时穿过的草鞋。大学毕业后好友送的影集,是我从未去过的丽江。阳光,街道,桥,流水,客栈,灯笼,盆栽,食物,小孩,猫,狗。每张照片都有一个故事,好友隽秀的字迹记载了当时。还有裱得精致的实习证书。大四开学后的实习期,我和小组成员在泰国春武里府的一所中学上汉语课,当时的一些备课资料,和孩子们用中文写的祝福语的卡片。毕业后找工作需要的证书复印件无数,自我推荐信无数。用坏的手机和MP3,用过的旧钱包,在大理买的核桃相框,二十二岁的照片,削好的彩色铅笔,画了一半的画,空烟盒,朋友送的烟灰缸,塔罗牌,摇滚CD,电影碟,喜欢了很久的歌手的专辑和影像手册。还有在商场上班时每个月发的工资单。全是能证明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
——可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那是没有你的岁月。那时的你在做着什么,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啊,我都不知道这些年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漂泊,打工,还债。
——直到遇见你。
——直到,你彻底地离开我。
掩面,呜咽声从指缝中泄露出来。软弱无力,坐到冰凉地板上。这里是属于我的,这个狭小的空间,只有这里是完全属于我的。不需要掩饰任何,包括哭泣,肆无忌惮哭出来就好了。于是我哭了很久,眼睛肿了起来。我想收拾点东西带走,又不知道该拿些什么。给凯旋发了信息,“我要去见他了”。然后打开药箱,吞了几颗感冒药,希望咖啡因成分能尽快发挥效用,让我沉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特别死。醒来天已经黑了。
看了看时间,八点多。无数个未接来电显示号码是凯旋。还有一条短信,他说,拜托你不要钻牛角尖,不要想不开。
随手拨了电话给他,“你发什么疯。”
“璀璀,我好担心你啊。你不是说要去见他啊,别这么吓人好不。”
“……”总算笑了一下,不过凯旋看不见,“下葬的时间定了,我只是打算过去一趟。你放心,我是不会自杀的。”
“哎呀,”他似乎虚惊了一场,“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几点的车,买好票了吗。”
“还不知道呢,”头痛再次袭来,抬手扶住,重得快掉落下来似的,“早点过去看看能买到几点的吧。”
“出来见个面吧。”他提议。
“现在?”
“嗯,我在外面,刚刚下班跟同事吃饭。那我在音乐喷泉那儿等你吧。”他说的是那个圆形广场,广场出口正好正对我家住的这条街。这个大怪兽的嘴边的位置。
洗脸,懒得梳头了,就这样出去。
很热闹的夜晚。喷泉四周摆了很多颜色鲜艳的盆栽花卉。全是人,拿着手机拍照。骑单车的小孩穿行其中。草坪上几条大狗吐着舌头拼命疯跑打闹。凯旋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回头的瞬间差点没认出来。头发喷了啫喱,原本搭在额前的细碎刘海也梳了上去,衬衫西服,黑色系带皮鞋。一副上班族的精英阶层——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不过,这话我可没有说给他。
“你在干嘛呢,打你好几个电话。”他笑呵呵地。
“睡着了一会儿。”
“这么早?”惊愕得有些夸张。
我感觉好累,“什么事吗,喊我出来。”
他递给我一个纸袋,“路上可能会很辛苦,照顾好自己。这些你拿去车上吃。”
“嗯,谢谢。”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打了个大哈欠,“瞌睡好像又来了。”
“你呀……”他无奈地笑了笑,“去那边走走吧,难得出来一次。”
我们往步行街方向走。去逛了书店,好久不关注的作家出新书了,爱不释手,不过逛到最后一本也没买。
“璀璀,”回来的路上,无比沉默。凯旋忽然说,“记得帮我上一柱香。”
我用力地点点头。嘴唇差点咬破了。
我们道了别,他往相反的方向走。我打开手上的袋子,软面包,兰花豆,还有柚子汁。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天气有点冷。
铁门上了锁,悄悄地问妈妈拿了钥匙,她披着睡衣看我开门,脸上写满了担忧。我知道她和爸爸一样,不希望我去。“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把钥匙递给她。决心已定,如钢铁般坚硬,无论如何,谁都阻止不了我。她心软,面对我强硬的态度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开门,看着我对她说,“进去再睡一会儿吧”,任由我胡闹,倔强,执拗——在她眼里,我就是这样的,莽撞,不懂事。
车站这边的情况却不理想。直达铜仁的票已经卖断了,下一班得再等两个小时。没办法,只得从思南转车,都是走高速,花不了多长时间。思南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站外连卖烤洋芋的小摊也没有几个。下着蒙蒙细雨,空气里透着冰冷的凉意。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之后,德旺服务站到了。按照之前庆辰舅舅在电话里的指示,我在这儿下了车。庆辰舅舅已经在等着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司机。我们坐上一辆面包车,从服务站分道的那条路开过去。
我从来没有来过庆辰的家。这是第一次。很远,途中看见几座桥。再从一个路口绕进去,全是陡峭的山路。绕了半天,终于在一个牛棚前面停下。下车后从牛棚背后的小道进去,是一个挤满了人的院子。吵嚷的院子。
庆辰的妈妈出来接我,她挽着我,朝院子里走去。很多人盯着我看。
余光瞥见左侧的黑色长形物体,我知道那是什么,刻意偏过头,回避开了。几天前他们回来的时候,庆辰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她说像这样因意外去世的人是不能进屋的,所以只得委屈他,呆在外面。那几天一直在下雨,他们拿油毡布搭了一个简易的雨棚。庆辰就呆在雨棚下面。
“不过,从来没有人离开过他的身边。”他妈妈说。他们点了蜡烛,轮流守着。
庆辰的家是两层的木质结构的房子。楼下有三间屋,外搭一个新修的灶房。前不久他爸爸还在电话里跟他聊天,说水泥和砖头花了多少钱。我被带到灶房旁边的那一间。坐满了人。准确说来,是坐了两“堆”人,围着两盆炭火。聊天,嗑瓜子,嗑瓜子,聊天。像一场无聊的聚会。一个大婶客气地招呼,过来这边坐吧,还往里挪了挪位置,腾出一块空的坐处。
“璀璀。”角落里有人喊我。
那儿坐了三个人,一个男生,两个女生。男生是耗子,中间那个染了黄头发的是他前不久才结婚的妻子,庆辰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回来给我看过照片。坐在边上的另一个女生,是吴莉娟。我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耗子倒了一杯浓茶给我。吴莉娟把瓜子盘递到我面前,“不用了,谢谢。”我轻声拒绝。
“真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样。”吴莉娟勉强地笑了笑。她是个长相乖巧的女孩,丹凤眼,小巧的鼻子,鼻翼两侧点缀着几颗雀斑。即便是坐在一群乡下妇人中间嗑瓜子,也能突显出她的聪颖伶俐。怪不得庆辰会喜欢她。
——呵呵,怪不得庆辰会喜欢她。
我偏过头,没有再和她说话。炭盆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地。
四点钟不到,院子里就摆好了桌。有人在外面大声喊,“吃饭啦!”里屋的人陆续往外面走。耗子和吴莉娟也站了起来,“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这里的院子他曾经同我描述过——用他那少得可怜的词汇量。“还是泥土地,以后得重新拿水泥砌。下雨的时候比较麻烦,坑里全是水。”现在我看到了,院子中央有一个接收有线电视的锅,墙角的一堆碎石块里长了一簇茂盛顽强的雏菊。是鲜艳的黄色。
院里摆了十张方桌,只有两张配有长凳,其余的只有桌子,没有凳子,大部分人都站着,站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庆辰妈妈说,“板凳不够,也借不到,所以就委屈大家站着吃吧。”厨房炒了大锅菜,盛在土碗里端出来。红烧肉,腊肉,肥肠,海带丝,白萝卜。“你多吃点哦。”一个不认识的大娘对我说。我端着碗,大口扒饭,味觉丧失。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么多陌生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心里忽然恐惧起来,祈祷着亮子他们能够急速赶到。
吃过饭后耗子和吴莉娟便离开了。我仍然同一堆人围坐在炭火旁,听他们聊天,嗑瓜子。仍然说不出一句话。像一个正在等待什么仪式的虔诚的教徒。
直到天黑。
屋外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一会儿,又开始噼里啪啦。
蔡敢和亮子终于来了。他们大概中午出发,从贵阳坐客车到江口,七点多才到,赶不上德旺的最后一班车,只得花高价坐面包车,一路跟司机讨价还价,才让他把车开上来。
“快过来吃饭,坐长途车辛苦了吧。”庆辰妈妈招呼他俩进屋。
看到两个认识的人,我的心似乎放下了很重的一块大石头。
“璀璀。”亮子看见我,礼貌地打了招呼。他和蔡敢一样,也是庆辰在老家的朋友,前不久去四川找工作,据说碰了一鼻子灰,最近又回来了,每天在网上投简历,面试。
屋里的几个年轻人和他们认识,大家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庆辰爸爸端了一锅菜放到火炉上煮,给他们拿了碗筷和白酒。“你还吃点么。”他问我。我摆摆手说不用了。香气很快溢了出来,是用下午吃的那些菜混到一起煮的,庆辰妈妈还端了一大盆洗好的蔬菜过来。几个男生吃得欢快,大家有说有笑,谈论各自的工作和感情,骂老板是吸血鬼,吐槽工资少得可怜,炫耀在陌陌上交往的女友。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他,甚至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氛。反而更像一场同学聚会,谁也没有在意少了谁。
抱歉,我接受不了。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屋外的气温降低不少。角落里亮着灯。
“璀璀,要不要加衣服。”庆辰妈妈从灶屋出来,手里端着一篮子的菜,“外面冷,屋里坐吧,我去给他们洗点菜。”
“没事,我不冷。”
她没有再说什么,蹲到水管旁边,拧开水龙头。
“他的房间是哪个。”我很想去看看。
“没有固定的呢,”她抬起头,“有时候睡楼上,有时候也在下面,就是堂屋旁边的那间。”她指给我,挽起的袖子下面露出一只被夜风吹得发红的手。
“我可以进去吗。”
“你去吧,门没锁,推就开了。
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推开。我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洋相。
屋里很空荡,正中间是一张看起来冷冰冰的大床,被褥和枕头像没洗干净似的,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床垫的一角破裂开了,裸露出一大块脏海绵。墙角有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上面堆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杂物,全是塑料制品,俗气的粉色和绿色。我站在床前,想象庆辰睡在上面的样子。胸口的一团怨气很快聚拢起来,膨胀发酵,却迟迟未能爆发。情绪起伏太快,我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心里的那根刺随时会突起,扎到内脏,血流不止。那根刺,我一度认为是庆辰撒在我心里的种子抽枝发芽后留下的,他的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即便他已经消失,那根坚硬的刺仍然插在我心里。他曾经带回家里来的那个人,必定也是跟他一起睡在这里,庆辰抱着她,就像抱着我那样,他们会亲吻,会抚摸,然后做爱。我捂住胸口,呼吸急促,我真的太憋了,憋得难受,恨不得将这张床撕碎,恨不得一刀刺进这块宽大的海绵里,再一团团地扯出来,任由它们张牙舞爪残破不堪地丢在这里。靡靡说得对,我有病,我对庆辰有种病态的占有欲,这种欲望的程度可怕到令人颤栗。
我冲了出去,还好,没有人发现我。
调整呼吸,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朝着亮灯的角落走去。
那里是庆辰的灵堂。
香烛插在切成小块的番薯上。一小杯白酒,一小碟糕点。
“你一直在这儿?”庆辰的弟弟庆原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托着头。刚才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他。
“嗯。”他似乎不想多说。站起来,从桌上一个塑料小包里取出一支新蜡烛,凑着原先那支蜡烛的火苗点燃。
我走上前,“给我。”他递给我。取下快熄灭只剩下的一个头的残烛,再放上新的。
“去和他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说。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也许是猜到了我想对他哥哥说几句话的意图,“你要看好别让它熄了。”说完后他离开。
这张放大的黑白照是用证件照冲印出来的。去年夏天庆辰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工作,他很开心地对我说要签合同了,得提供几张一寸照给人事处办理社保和医保。我陪他去当时那个工业园区的照相馆里拍照,那天人很多,他在那儿排队,我则坐在外面树荫下的长凳上等他。照片效果挺好,看不出他脸上早衰的细纹,呵呵。我抢了一张过来,放在钱包里,“旺财,旺财,你旺点财。”他哭笑不得地敲了一下我的头。
——那么,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
——你啊,你。我该怎么办。
他的视线与我平行。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面无表情,但我知道他心里却是紧张的——一直是个不善于面对镜头的人。我看着他无辜的眼神,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眼神,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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