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呓语
长夜漫漫,尤带着翘春寒凉,让孤寂的人难以入眠。卫府这厢,一家上下,看似已经沉睡,却不知又有多少人辗转卧榻,各怀心事。
宋冉半坐在床榻前,背靠着两个绣工精致的丝缎面枕头,闭目养神,任由她的乳母刘氏替她捶腿。她面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可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堵得慌。
过了片刻,屋外传来了些许动静,听着像是有人走动,行色匆忙。宋冉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道:“乳母,是夫君回来了吗?”
刘氏仔细的将宋冉的双腿用被褥盖好,用手捋了捋鬓角已然灰白的碎发,道:“小姐,老奴出去看看。”旋即转身出门询问。她步履有些蹒跚,上了些年纪,但眉眼间依旧精明仔细的很。
过了一会儿,刘氏缓缓走了回来,继续替宋冉捶腿,道:“夫人,方才是卫公回来了。一来便去了南院那个小贱人处,这会儿,诶。我看那贱人进来不过半年,就早已上下给脸色看,都快横着走了。多少年了,这卫府上上下下,被那帮贱人折腾的鸡犬不宁,卫公也真是。这家里头的贱人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跟着进来,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哦。”宋冉依旧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道,“随他去吧,只要那些个女人没有生养,我这心里头也还算踏实,毕竟我膝下几个子女,还算争气,这卫氏一脉,终究也有我的血脉。人都说,猫儿还偷腥呢,男人嘛,即便我想管,我管得住吗?又不是没有撵过,这刚赶出去一个,没过多久,他又带了个更年轻的回来,诶。我们妇道人家,就少说几句吧。反正他也只是图个新鲜,夫君从来不在那些个女人那里过夜的,他与我,到底还是另眼相看的。这眼瞧着也不早了,明日夫君还要去尚书台点卯,估计不久便要回来了。你且伺候我梳头净面,我们再等一会儿便是了。”
刘氏叹了口气道,替宋冉取了干净毛巾擦脸,又开始帮她将头上的首饰一件件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宋冉每日的穿戴用度,看着不起眼,可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御赐之物。若是不小心给碰坏了,她可担待不起。
“您好歹也是晋陵宋氏的长女,当今的太后还得管您叫一声堂姐。当初出家的时候,看着卫公学富五车,一表人才,本以为是天作之合。哪曾想到卫公面上看着一本正经,背地里居然是这等风流之人,到处沾花惹草,还一个个都弄到了家里来。你看看宋公,这么多年,家里头只有一位,两人相敬如宾,多好。诶,可惜了当初您学的那些经史文言,现在全拿来对付那帮贱人了……”
“乳母你少说几句吧,这里是卫府,不是宋家。乱嚼舌根小心被旁人听到拔了你的舌头。”宋冉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打断了刘氏,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明白吗,男人都那德行,风流的很。堂兄家里头只有一位,左右不过是人家背后势力大,惹不起,全给瞒住了。别说教坊酒肆里头那些个说不清的,这么些年,光是外宅,他可没少养。这不,前段日子还有一处外宅被他家那位寻着了,喋喋不休的,都闹到宋太后那里去了,害得堂兄落了个惧内的名声,遭人诟病。他心里头再不痛快,也是不敢声张啊。”
说罢,宋冉叹了口气,侧过身子,让刘氏替她梳理头发。“还是夫君这样好,与其藏着捏着,不如一个个领到家里头来。妾室再多,终究是妾,都是为奴的命,还想登天不成?进了卫府的门,那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她们还能耍什么幺蛾子。”
话虽如此,可说到此处,宋冉内心却依旧感觉十分的绝望与无助。这么多年了,她身为一家主母,当家掌事,从未有人敢僭越。丈夫卫匡虽然纳妾无数,却也从不见那些女人有生养,想来也是卫匡用了心思,故意为之。她与卫匡育有三子二女,皆已长大成人,长子卫恒也已经奉诏做了宣室殿郎官,她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吗。
女人这辈子,图的什么?丈夫?地位?子女?该有的,她都有了。
可不管怎么劝自己,宋冉总是觉得,一口气憋得慌。
两人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儿,突然有个小厮过来叩门,道:“夫人,主公这会儿要过来了,着小的现行过来通报一声,让夫人备下床榻被褥,好早点歇息。”
宋冉听到此话,脸上立刻打起了精神,冲着门口大喊了一声:“知道了,去吧。”说罢,赶忙起身,招呼刘氏一起铺床。
“这两日潮气重,夫君说他腿脚冷,多拿一床褥子过来。”宋冉一边吩咐着刘氏,一边又若有所思,“对了,昨日太后殿下恩赐的燕窝你可吩咐人炖了?夫君这几日因尚书台之事劳心劳力,要记得进补。”
“夫人放心,早已吩咐厨房备下了,一直放在小火上餵着。这会儿老奴便差人去取。等卫公到了您这里,应该刚刚好。”说罢,刘氏缓缓走出房门,冲着门外的婢女轻轻耳语了几句。机灵的婢女立马下去了。
宋冉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不过一会儿,那个婢女小心翼翼地用托盘将一碗羹汤呈上来。
宋冉这厢手忙脚乱的将一切准备妥当,卫匡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他甫一进门,便长叹了一口气,道,“家门不幸啊,得了便宜还卖乖,烦死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对宋冉使了个眼色。
宋冉立马会意,着刘氏一起上前帮卫匡更衣。她见卫匡身上还穿着今天傍晚出门前更换的青灰色直缀,就连腰带上的玉佩,都不曾挪了位置,心中便松下一口气。看来卫匡今日去张五娘那里应酬完了回家之后,并未在南院久留。
“夫君今日也劳累了,早上寅时便去上朝里,接着又去尚书台一路忙到了傍晚,就连晚膳都是在张五娘家胡乱用的。今晚可得好好休息了,明日还要去尚书台点卯。这燕窝是今日太后殿下遣人特意赐下的,妾身早早拿去炖了,夫君用一点,也比外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吃着放心些……”
宋冉絮絮叨叨的说着,卫匡只是木讷的抬起手臂,让宋冉帮他更衣,神色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啊,忙了一天了,是该好好休息了。
他冲刘氏使了个眼色,刘氏会意赶忙招呼着下人们一起退下来。卫匡这才不紧不慢的走到床榻上坐下,招呼着宋冉一起过去。
他轻声说道:“你可知,今日,我和宋岳去见谁来吗?”
宋冉摇了摇头,道:“妾身只是妇道人家,这些外头的事,知道的不多。”
“沈子冯此人,你可还有印象?”卫匡一边打着哈气,一边缓缓钻进了被窝,躺在床榻上。他可以放低了说话声,不想让屋外的人听见。
宋冉一听,脸色就变了。沈子冯?那个大名鼎鼎的写台城赋的大才子?废后沈氏的亲弟弟?听说他是沈氏一族唯一一个幸存在安阳的子弟,沈氏被废之后,一直生活落魄,无所事事。怎么突然与卫匡宋岳他们在张五娘那里喝花酒?
“沈子冯?他?不会吧,沈氏之祸都已经这么久过去了……”宋冉突然有些口不择言,她冷静的思索片刻,才缓缓说道,“前些日子去永巷,我听太后殿下与卫美人提到过,皇后近日因为兄长杨迁之事受到牵连,被陛下冷落。就连太子,也为此事担忧,夜不能寐。倒是郑婕妤与楚王殿下,一直颇受恩赐。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废后的弟弟居然与你二人一同去了张五娘那里喝酒?堂兄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他若在那,必定是大排场。换作平时,他断不敢这么声张,难道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近来幸得楚王殿下引荐,沈子冯被陛下调派去了少府任职。少府赤字,由来已久,都是陈年烂账。这个风口浪尖,陛下居然会愿意重新录用沈子冯,还命他去协理少府,看来陛下是想有什么动作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该来的,总会来……”卫匡摇摇头,神色复杂的说道:“诶,永巷前朝,本来就是一荣俱荣,牵一发而动全身。自从沈氏被废,这十几年来,陛下对杨氏一族的恩宠,大家都看在眼里。只可惜,杨氏一族无沈印之这样的奇才,一个个皆是无能之辈,尽惹祸事。纵然陛下与杨皇后再怎么伉俪情深,也抵不住杨家人这样糟蹋陛下的社稷。”
宋冉冷冷一笑,道:“那倒是,杨家这些年来,仗着陛下的宠幸,无法无天的,就连太后殿下都不放在眼里。大家心里头那都是敢怒不敢言啊,这会儿是该管管了。”
“恐怕这回,陛下不只是想给杨氏一个教训吧。先前淮南王薨逝,暴毙而亡,陛迁怒于杨氏。就连洛城王逢皇后诏进京商议婚事,都受了陛下斥责。你以为这些事,都是空穴来风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陛下的心若是寒了,难保……诶,不提也罢……”卫匡冲宋冉挥了挥手,示意她去熄灭烛火。
待到宋冉熄灯卧榻之后,卫匡才再度开口,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道:“此事关于身价性命,你心中明白即可,切莫乱嚼口舌。我冷眼旁观,太子位居东宫已有十来年了。相较西陵哀王,同样为储,二人无论能力与品德,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陛下膝下子嗣昌盛,不乏贤能聪慧者。依我对陛下的了解,只怕他不愿眼睁睁将自己自己辛苦坐稳的江山社稷轻易交付于无能之辈。看来这前朝后宫,很快便要不消停了。你近来入永巷走动,切记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去招惹皇后与郑婕妤。有了沈氏的前车之鉴,我们更要小心谨慎,明哲保身,卫氏百年门望,不可败于你我之手。”
卫匡说话声虽然很轻,但是宋冉还是听的一身冷汗。她虽对前朝只是不甚了解,但也明白此事事关重大。她正想再与卫匡讲一下小儿子卫怀进太学的事,突然听到了枕边传来了熟悉的呼噜声。
“小裴,你别走……”突然,卫匡开始了呓语,嘟嘟囔囔,宋冉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看样子,今天夫君是真的累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