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二零一三年九月七日凌晨六点刚过,离与李善红约定前来接他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李良开便离开云城鞋厂的宿舍楼,拉着行李箱来到厂门口,一边和值班的保安闲聊,一边等着李善红的到来。
无独有偶,差不多同一时间,在深圳市龙华新区龙华街道鹊山社区的一套出租房里,李良开的大儿子、五十一岁的李源早早地起了床,招呼妻子袁小兰赶紧起来,说一会儿要去火车站接老汉,可不能耽搁了。
袁小兰是李源堂弟李峰妻子袁淼香的堂姐,比李源小两岁,是个典型的重庆妹子,火炮性格,一点就着,稍不如意,不管面对的是谁,都要不管不顾地说出来骂出来,骂得兴起,还喜欢动手动脚,非要争出个你强我弱,否则心里就不痛快。
可不,李源喊她起个床,屁大点事,袁小兰就火冒三丈,开口就是一顿抱怨:“吵死个人!清早八早地,你个老子喊冤啊?平时没见你这么积极啊!一放假就挺尸,一落雨就挺瞌睡,上班的时候也没见你早起啊。你说说,哪天不是老娘把饭煮好了,三请四催的你才起来?今天周六,你啷个起来浪个早?火烧屁眼儿了?接你屋老汉?哪个不晓得要接老汉?我说过不去接吗?也不看看表,现在才几点?别个广州那边火车还没开,你急个铲铲儿!”
对于自己这个过于强势的婆娘,李源有些无可奈何,也曾试图反抗过,均以失败告终。一来二去,李源选择当粑耳巴,啥都让袁小兰作主,每月挣的钱也都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当甩手掌柜,啥也不管,倒也落个清闲自在。
但在父亲要来深圳这件事上,身为长子的李源无论如何也无法当甩手掌柜。要知道,父亲确诊得了胃癌,所剩的日子不多了,身为人子,理应借此机会尽好孝道,否则,真就枉在人世间活一回了。
为此,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的李源,非常正式、非常严肃地和袁小兰讲:“以前我啥都听你的,以后你也啥都说了算。可这一回我屋老汉来深圳,你必须听我的。他得了胃癌,活不了多久了,我们要让他高高兴兴的来,高高兴兴的回。我跟你说,这一次,如果你敢跟我老汉吵闹,我绝对不容忍你,一个字,离,坚决离!”
听自己的男人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硬气,袁小兰心里直打鼓,可嘴上依然不饶人:“你还吓唬我,离就离,谁怕谁呀?再说,我袁小兰虽然过了四十岁,但也决不是豆腐渣,离开你,肯定还嫁得出去。”
过了过嘴瘾,袁小兰的语气适时软了下来:“听你说那话,好像我是个不知趣的人。告诉你,我也有父母,也知道孝顺老人是子女的本份。你心疼你爸,我还心疼我公公老汉哩。你放心,这一回,我指定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咱们两口子一起努力,让咱们老汉在深圳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
袁小兰这么一说,李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之所以把丑话狠话说在前头,是因为袁小兰的个性实在太强,刚结婚头两年,曾经和徐小芳吵得不可开交,是唐家岩李家大院出了名的泼妇。
说到袁小兰与公公婆婆的矛盾冲突,还得从李源的出生说起。一五八年秋,十八岁的李良开与十七岁的徐小芳喜结连理。次年春,徐小芳怀孕,七个月后因走夜路摔落山谷而流产,产下一个死胎,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婴。徐小芳悲痛欲绝,加上身子骨本来就比较羸弱,接下来的两年多,徐小芳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婆婆邓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一九六二年前后,邓氏的忍耐接近极限,要么暗地里劝儿子离婚再娶,要么明嘲暗讽地说自己的三儿媳妇像只不下蛋的母鸡。邓氏不仅自己说三儿媳妇的闲话,还纵容唐家岩的长舌妇们添油加醋,有时还参与其中,和外人一起说徐小芳的坏话。
一九六一年中秋节这天傍晚,趁太阳下山天黑之前这点时间,徐小芳背着一背篓衣裳,准备到堰塘里去漂洗,路过生产队晒粮食的大地坝,无意中听到邓氏在向袁春山的妻子张永红抱怨:“你看,你和我们家三儿媳妇同一年嫁到唐家岩,你生了两个带把的,现在又怀上了,你屋公公老汉和婆婆老娘有福啊。再看看我屋老三媳妇,她就是只不下蛋的母鸡,能吃能喝,可就是不下蛋,好不容易怀上一个,还是个女的,并且还没生出来养活。她这是要让我三儿断子绝孙啊。”
徐小芳原本以为平时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张永红即便不替自己说两句好话,劝一劝抱孙心切的邓氏,至少可以保持中立或沉默。不料,张永红却顺着邓氏的思路,随声附和起来:“您还真别说,我看徐小芳真不是个生孩子的料,长得瘦,屁股又小,就算哪天生娃儿,估计也生不出儿子来。”
开县农村历来有女人屁股大能生儿子的说法,而徐小芳长得清清瘦瘦的,除了有一对被李良开戏称为气球的大奶子,别的地方都不突出。尤其是屁股,与张永红那个据称能一下坐死一头猪崽的大屁股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对这一点,徐小芳很在意,从不允许李良开拿自己的屁股说事,只要李良开在她面前说某某女人屁股大,她肯定会毫不客气地甩脸子,并以上床后互不干涉、各睡一头和拒绝夫妻生活作为报复。
亲耳听见张永红讥笑自己屁股小不能生儿子,徐小芳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指着张永红的鼻子就开骂:“你个死八婆,老娘生不生儿子,关你屁事啊?你屁股大,你有本事像母猪那样一窝生十个八个儿子出来?你再乱说,小心老娘我撕烂你嘴巴!”张永红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吵了一场,从此结下仇怨,往后的二十年互不来往,也不说话,形同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说来也怪,和张永红大吵一架之后,不出一个月,徐小芳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婴,取名李源。接下来的十年多,按照平均每两年生一个的频率,徐小芳又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取名李远、李流、李长。
而屁股大的张永红倒是先后生了六个孩子,但只有前面两个是小子,一九七三年七月生了大女儿,取名袁小兰,“兰”和“拦”同意,有阻拦之意,寓意生女孩到此为止,今后还是要生儿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张永红接下来的生的三个孩子,清一色的娘子军。
这下徐小芳有话说了,明里暗里拿张永红开涮,说她心太黑、嘴太毒,后面生的本来都该是儿子,结果遭到报应,全都变成了丫头片子。张永红也不甘示弱,一有机会就和徐小芳吵。有一次,不知怎么就吵到将来娶儿媳妇的事情,张永红诅咒徐小芳的儿子全都打光棍,徐小芳则以同样的话回敬,还骂张永红的四个女儿嫁都不出去,并且发狠誓,说将来就算自己的儿子娶不到媳妇,也决不会娶张永红的女儿,白给都不要。
吵架的时候,徐小芳是认真的,过后也这样要求自己的四个儿子。不过,她和张永红都没想到,两家的孩子并没有因为大人的争吵而不往来,私下里该怎么交往就怎么交往,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心照不宣地背着各自的母亲罢了。
两家孩子中,李源和袁小兰走得最近,从小就很要好。上小学后,因李源成绩一直不好,两次降级,两人成了同窗。初中毕业后,两人相约一起到深圳打工,进了同一个工厂,平时相互帮衬和照顾着,最终发展成一对情侣。
得知大儿子李源和张永红的大女儿袁小兰谈恋爱,徐小芳死活不同意,声称如果李源非要和袁小兰结婚,她就和大儿子断绝母子关系。张永红也表示坚决反对,强烈要求大女儿中断与李源的交往。对此,袁小兰觉得很委屈,对徐小芳心生怨恨。后来,李良开和袁春山多次做工作,总算说服了各自的妻子,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结婚没多久,袁小兰怀孕了,不得不从深圳回老家休养待产。因为上一辈人恩怨的缘故,加之对当初徐小芳反对自己和李源恋爱一事耿耿于怀,虽然成了一家人,但袁小兰对徐小芳这个婆婆并不算太服气,言行举止上也不那么恭顺。这让徐小芳非常生气,但为了大儿媳肚子里的孙子或孙女,强迫自己忍着。等到袁小芳生完儿子和坐完月子,徐小芳再也忍不下去了,婆媳俩开始面对面、硬碰硬地吵,谁也不让谁。张永红心疼女儿,加上之前的积怨,便坚决站在女儿一边,再次和徐小芳开战吵架。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生性敦厚的李源左右为难。婆媳俩闹得最凶时,都逼着李源选边站队。
对婆媳俩的争端,身为公公老汉的李良开始终保持中立,既不站在妻子一边添油加醋,也不站在儿媳一边煽风点火,而是沉默不语,暗地里还择机做一做徐小芳的思想工作。后来,见两人闹得太僵,李良开打电话把李源叫回来,让他带着妻子到深圳打工,把孩子留在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距离和时间逐渐冲淡了婆媳之间的矛盾。袁小兰怀女儿回老家休养待产时,不用人劝,婆媳俩都学会了和谐相处,尽管偶尔也拌几句嘴,但总算不像以前那样相互乱骂了。时间是最好的消融剂。随着一双儿女逐年长大,尤其是每年回家过年时看到婆婆对自己孩子无微不至的呵护照料,袁小兰逐渐改变了对徐小芳的看法,对公婆的态度也温顺起来。
真正让袁小兰改变对婆婆的态度,是儿子李富昌的一条手机短信。
二零一二年秋,十六岁的李富昌初中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庆开县第一高级中学。得知这一消息,李源和袁小兰夫妇很高兴,袁小兰还向厂里请了十天假,专门回了一趟老家,给儿子买了好几身新衣裳,还应儿子的要求,给他买了一部两千多块钱的智能手机。
袁小兰对儿子的慷慨奖励,李良开和徐小芳都不太赞同,说这样惯坏了孩子,分散了李富昌的学习精力。身为公公,李良开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提示大儿媳省着点花,说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徐小芳就没这么委婉了,很直接地批评了大儿媳妇,说她这不是爱孩子,是在坑害孩子,是在助长他的不良消费习惯。袁小兰爱子心切,当然听不进去,脾气一上来,又和婆婆大吵了一架,说一辈管一辈,婆婆这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还翻了以前的旧账,把徐小芳气得直抹眼泪。和婆婆吵完架,袁小兰直接买了回深圳的长途汽车票,一走了之。
在车上,袁小兰收到一条手机短信,一看是儿子发来的:“妈妈,您真不应该和奶奶吵架,作为您的孩子,我替您感到羞愧,有时真不想再做您的儿子。从小,我和妹妹就看见您和奶奶不停地吵,您还骂奶奶,骂得那么凶,根本不像一个儿媳妇的样子。妈妈,我快长大了,将来也会娶媳妇,您也会当婆婆,如果您的儿媳不分青红皂白地跟您吵,什么事都要跟您争个对错高低,您是什么心情?妈妈,请您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了,难道您真的想让您未来的儿媳和您一样吗?”
这条短信对袁小兰的震动很大。她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对婆婆的态度,竟然深深伤害了自己的儿女。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教师,看来这话一点也没错。反复翻看儿子的这条短信,袁小兰还悟出一道条理:为人父母,并非时时事事都是对的,有时也需要向自己的孩子学习。比如在如何孝顺老人这件事上,儿子就要比自己看得明白。或者可以这么讲,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子女反过来也能教育自己的父母。这是一种良性的互动,更是一个家族和睦幸福的必要条件。
打这之后,袁小兰彻底改变了对公公婆婆的态度,由记恨变成敬重,从敷衍变为真诚。得知公公得了胃癌的消息,她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之后经常打电话安慰婆婆,生怕徐小芳压力过大发生什么意外。
对李良开的深圳之行,袁小兰其实比李源还要重视,不但提前安排好了食宿,还准备了小到牙膏牙刷、大到换洗衣物等各类生活用品。包括二零一三年九月七日这天早上,虽然习惯性地向李源发火,但她的心情和丈夫一样,急切地想见到公公,她甚至建议和李源一起到广州接李良开,后因请不到假而作罢。
九月七日十时四十分许,深圳火车站出站口。见到面容憔悴人的父亲有些吃力地拉着行李箱走出来,李源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上前喊了一声“爸”,险些哽咽。袁小兰眼圈红着,脸上却洋溢着微笑,甜甜地叫着爸爸,大大方方地挽着李良开的右胳膊往外走。
大儿媳妇的举动,让李良开很不适应。要知道,在老家农村,公公和儿媳是要保持距离的,不但要严格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连平时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否则公公就会落一个“烧火佬”的骂名。诸如袁小兰这样的举止,传回老家,指定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想到这里,李良开想把袁小兰的手拉开,谁知大儿媳妇挽得更紧了,嘴里还振振有词:“老汉,我都不怕,您怕啥子?我跟你说,这是在深圳,不是在我们老家。一个儿媳半个女儿,女儿搂一搂父亲的胳膊,有什么好怕的?”回过头来,她问跟在后面的李源:“老公,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李源不停地点头,转过身,用左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儿。
【桐言无忌】
小说是作者对真实生活的再现,是对过去情境的依恋,是对渐行渐远的乡情祭奠。大多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亦如亲生的婴儿一样挚爱,对其充满无限的愿景!
在偏远的农村大地,邻里纠纷矛盾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问题,很多邻里常年不睦,稍有问题就成为唇枪舌战的导火索,长此以往给双方甚至多方家庭带来很多不便,严重影响正常的生活,出行相遇尴尬,视若仇人。原来徐小芳和张永红之间竟然有着这样不可和解的渊源,两个人是针尖对麦芒,互不避短长,能骂则骂,能损则损!“你个死八婆,老娘生不生儿子,关你屁事啊?你屁股大,你有本事像母猪那样一窝生十个八个儿子出来?你再乱说,小心老娘我撕烂你嘴巴!”哈哈哈,渝夫笔下的“骂妇”形象逼真,仿佛站在我们面前,掐腰竖指、横眉怒视,正在谩怼张永红!
不管你们上一辈人的深仇大恨,不管你们积怨多久,不管你们冤冤何时了,只管我们自己情投意合,真心相爱。“李源和袁小兰走得最近,从小就很要好。上小学后,因李源成绩一直不好,两次降级,两人成了同窗。初中毕业后,两人相约一起到深圳打工,进了同一个工厂,平时相互帮衬和照顾着,最终发展成一对情侣。”你个李源,什么成绩不好,两次降级,桐言看你就是故意想要与袁小兰双进双出,培养感情!
俗语说:老猫炕上睡——一辈儿传一辈儿。有儿子,你终将有当婆婆的时候,袁小兰,当年与婆婆公然对峙、互不相让的你,想不到被儿子的一个小小短信感悟透彻,好在醒悟及时,否则你和婆婆的过去就是你和儿媳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