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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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走廊中的心叶藤翠蔓横生地立在走廊边上,一旁是一张暗红的小矮几,一只黄铜熏香炉中的烟雾袅绕,不着痕迹地氤氲在空气中,留下模糊的香气。颜葳将身影隐在藤蔓后面,一只胳膊曼支在楼梯扶手上,她的表姐蒋太太晏瑾站在她对面,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旗袍,上面的织锦福字密密地绣着,颈上挂这一串长长的珊瑚珠子,发髻高高的梳着,真真正正的云鬓花颜。今日是晏瑾生日,蒋家在江阳算是首屈一指的富庶人家,从晨起就来客。颜蕤与她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一面不时地拿眼角的余光瞟着楼下已渐渐零散聚集起来的人群。

已接近正午时分,客人陆陆续续地到齐,晏瑾看着颜蕤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敷衍她,  只得摇摇头,伸出涂满蔻丹的食指来重重地戳向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没良心的,满心满眼都是沈知舒,哪里是来给我祝寿的,快递了礼就离了这里吧。”

颜蕤回过神,见表姐薄面佯怒,秋水含嗔,便知不是真恼她,忙笑辩道:“你哪里看我念着沈知舒了?我不过是看看来了多少我认识得人罢了,你就这般打趣我,我可不依你。”一面说着,一面作势要过去闹她,吓得晏瑾也不敢再占嘴上便宜:“好蕤儿,这旗袍可是我请鸿祥阁的林先生新做的,看在今儿我是寿星的份上。”颜蕤本就不打算真闹她,吓她一吓也就罢了手。

正在楼下与同伴交谈的蒋正奇向站在楼上的晏瑾举了举杯,递了个眼色,晏瑾会意,嘱咐了颜蕤几句,回身理了理纹丝不乱的鬓角,便一路迤逦着走下去。颜蕤站在小桌后,看着晏瑾春风满面地挽着蒋正奇,夫妻一同答谢宾客,佳偶天成,般配得像一幅画,欣慰之余,也不免有些暗暗失落:他还是没来。

学堂还未兴起之时,她的父亲是江阳最年轻的秀才,妻子早逝,留下一女,不得不接受沈家老爷重金聘请,做了私塾先生,学生就是年幼的沈知舒。那时她不过四岁的年纪,因自幼时时跟在父亲身边,启蒙较早,诗词歌赋也能咿呀地念上几句。沈老爷早些年在北平住过几年,也是见过世面的,思想还算是开明,沈太太看颜蕤活泼伶俐,又看颜景科十分疼爱幼女,便将颜蕤认作干女儿,两人破例允她平日同沈知舒一同念学,算是半个陪读。

颜蕤自小聪慧,博闻强记,沈知舒的资质与她比起来也是丝毫不差,因深知她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有时便故意答错,自甘落在她后面,受先生的罚。二人闲暇时一同临摹碑帖,读书论诗,沈知舒那一手圆润的隶书,连她的父亲都会啧啧赞叹。

昼夜不停,万物流换,朝夕相对几千个时日,两人的情谊早已超越同窗之谊,只是碍着颜蕤的义女之名,二人不敢造次,将那心知肚明的情愫各自深埋着。后来学堂开办,给江阳城带来了些许开化的风气,沈知舒进了新式学堂,颜蕤也去读了女校,两人的行事才稍稍自由些。

不知对面的人说了个什么笑话,晏瑾拿帕子掩着嘴吃吃地笑,余光见颜蕤噙着微笑望着她,便冲她摇了摇手,招呼她下来。颜蕤意欲拒绝,但见晏瑾兴致很好,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走下来,强自笑得灿烂自然。

晏瑾亲热地牵了她的手,与对面的人笑道:“您看,这是我小姨家妹妹,颜蕤,可还认得?”面前的男子穿着一件裁剪适度的浅色西装,更显得身材高挑,头发熨帖,五官线条利落漂亮,那人粗略地扫了她一眼,又将脸转向晏瑾:“那年在晏老太太屋里见过一面,还是个孩子呢,果不其然长成个美人。”颜蕤心下暗讽:又是个变着法恭维表姐的,都没仔细瞧一眼就说是个美人,下一句是不是就说不愧是蒋太太的妹子了。颜蕤这还没腹诽完,那人果然接着赞了一句:“不愧是蒋太太的妹妹。”

这一句正正中了颜蕤的下怀,颜蕤一时忍俊不禁,嗤笑出声,晏瑾不动声色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面上仍是带笑地看着客人。颜蕤别过头去,佯装闷咳,待回过头,正见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含笑地看着她掩耳盗铃。颜蕤自知是自己理亏在先,饶是平日里再大方,面皮也不由得发烫。晏瑾感到了颜蕤的局促,又寒暄了几句,便别了蒋正奇,牵着颜蕤离开。

颜蕤松了一口气,向晏瑾笑道:“还好有姐姐,要不我可尴尬了。”晏瑾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还是个孩子性……”颜蕤忙换话题来堵表姐的嘴:“我何时见过他?怎么会印象全无。”晏瑾思忖一下,估摸着道:“应该是那年祖母大寿吧,当时你不过十岁,一面而已,哪里会记得清楚。”

见颜蕤一脸的若有所思,晏瑾又低声叮嘱:“这个越先生不可招惹,尽量不要与他亲近,这人小时还好,可近几年越来越不像话,对女孩子很是轻浮,”说到这,晏瑾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注意,复又压低了声音与颜蕤耳语道:“听我妈说,他一次与一个女孩子驾车郊游,竟是一夜未归,那女孩家中也是有些势力的,她哥哥与他交涉,让他顾念女孩清白,可他却一口咬定是车子半路抛锚,怎么也不愿与那女孩结亲。越家虽是经商,可祖上好歹是书香门第,一气之下,将他撵了出去念书。那家子也是无法,只能暗吞了这哑巴亏。”

颜蕤闻言不由得皱眉:“这哪是大家的公子,分明就是市井无赖嘛。”晏瑾轻拍她的手,示意她低声:“因他和咱们家有些交情,刚从外面回来,准备在江阳暂居个一两年,你在这里,又是我娘家人,不好不见,这个人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这女孩子一定得早懂得些分寸,才能护住自己。”颜蕤看着晏瑾,只见表姐全无平日嬉笑之色,一派庄重静穆,心下明白她这是一语双关,正欲开口辩驳,但满腹的解释都带了苍白之色,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终是吐出一个“好”字。

晏瑾见她明白,便点到为止,二人与一些相熟的女眷寒暄了一会儿,待到开席,陪晏瑾祝寿,待到宴席散尽,晏瑾派管家提一顶车子,目送她离去。

一上车,颜蕤立即敛了笑,一天硬装出来的热情欣喜悉数退下,脑海里仿佛有不真实的嗡鸣回旋往复,一种无力的虚脱感从心底慢慢的传向四肢百骸。车夫跑得飞快,带走了两旁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景象。

已是傍晚的光景,太阳依旧斜斜地挂着,如同液态的蛋黄从银汤匙缓缓流出,欲坠未坠。街上的人也渐渐的稀了,只有几个零星的菜农仍是固守着面前简陋的小摊,整个画面看起来,像滴了水的陈旧照片,被晕染的不成样子。她收回目光,抬起脸,迎接已经温柔下来的,暮色前最后的斜阳。

还未到家门,远远地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口。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颜蕤深吸了一口气,眉眼嘴角俱是往上一扬,便是一张亲切可人的笑脸。车夫停下来,颜蕤下车,想将小费塞给车夫,沈知舒早是迎上来,见她低头翻包,便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钱夹,从中选出一张钞票,颜蕤很自然地挡下他的手,从包里取出钱递给了车夫。

沈知舒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颜蕤回过身,冲他笑道:“沈少爷是来寻我父亲的?怎么不进去?”沈知舒知道今日毫无预警地毁约,定会惹恼她,他以为她会像往常一般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错处,或是不理他,但此时她的表现却是始料未及,一脸笑意盈盈,丝毫不见恼意。他只得直奔主题,向她解释道:“今日我母亲那边的一个旁支亲戚登门,我本无意应酬,可父亲说这家做的生意与我们家的互补,这么多年第一次往来,定是要礼数周全,不能拂了他们的意,日后也能好好帮衬。一直忙到五点钟,一结束我便往这里赶……”

颜蕤果然停了脚步,虽是笑着,但眼中却透了丝讥诮:“这么多年第一次来往,可不得好好接待,”见沈知舒仍是眼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下半句语风一转:“可是发起家后才算是第一次来往?”沈知舒被她问得面色赧然,颜蕤见他面色变化,知她猜对了,一直扬在唇角的笑不由得一点一点冷凝下来。

“蕤儿,你知道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事出突然,我本有心让沈政替我去知会你一声,但待我寻他,他却一早儿就被母亲派出去办差了。我原本可以冲你编一个圆滑的谎,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知道我不会骗你”沈知舒见她表情不对,更觉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错的,不由得向她又贴近了几步。颜蕤忙往后退了一步,冲他低声斥道:“这是我家门口,人来车往的,若被人瞧见你这副模样,还不知道会被编排成什么闲言碎语,到时可是我吃亏了。”

沈知舒见她语调不再那般客气冷漠,心中倏然一松,也知她说得在理,便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再开口安抚她,却被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打断。颜蕤也是一惊,往声源处偏过头去,天色未完全暗下来,从旁边的车子里走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影影绰绰地能看清楚轮廓,一直到他走进了,她才辨别出来,原来是那个在晏瑾生日宴上被她笑话的那个远亲。

颜蕤不由得蹙眉,还未开口发问,那人已先开口:“刚刚车子经过这里,看着身形打扮极像颜小姐,便想停下打个招呼。”颜蕤心里已是生了反感,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越先生眼力真好。”越衍初脸上笑意渐浓:“颜小姐怎知我的姓氏?”颜蕤一怔,又不能将背地里和晏瑾嚼舌根的事抖出来,只是浅笑道:“既然是亲戚,表姐自会知会我。”越衍初向她微微欠身:“正式向颜小姐介绍一下,在下姓越名衍初,能否请教芳名。”颜蕤只得忍下心火,礼貌回道:“颜蕤,颜色的颜,葳蕤的蕤。”越衍初嘴角微扬:“葳蕤自生光,好名字。”

越衍初的赞美在颜蕤耳中有些刺耳,那句中的“葳蕤”是指衣裙上的繁复刺绣,哪点贴合她名中本意。只是当着沈知舒的面,颜蕤不好发作,只得忍下一时之气,佯笑道:“越先生,天色已晚,怕是不便久留您。”越衍初微微地侧过脸去,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沈知舒,转向颜蕤时,面色仍是恰到好处的殷勤:“天色已晚,在下不便久留,颜小姐再见。”

颜蕤也是客客气气地道了再见,看着车子远去,才转脸向沈知舒道:“你也回去吧。”沈知舒开口欲问那人是谁,但听颜蕤语带倦意,也不忍再因这个聒噪她,但又想继续哄她消气,只听得颜蕤先开了口:“知舒,我信你,可是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的失约了。”沈知舒知她今日受了他的委屈,又见她委曲求全,心中愧疚酸涩,情不自禁地揽她入怀,颜蕤身子陡然一紧,微挣了几下,可沈知舒圈得紧,她挣不脱,只得在他怀中闷声道:“再不回去,父亲定会罚我。”

沈知舒自是知道先生的性子,虽是不舍,却终是放了手。颜蕤低低的道了声晚安,便进了门。沈知舒站在原地,看着门被一点一点合上,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湮没在门后。颜蕤合上门,白日的怅然与犹疑都在那个拥抱中荡然无存。颜景科早早地坐在书房,见她前来请安,也只是淡淡地嘱咐了一句:“下次可不能这般晚回来了。”颜蕤应下,正欲转身离开,又听得父亲道:“厨房里有给你备的热粥。”颜蕤没有应,心下却泛起阵阵暖意。

一日颜蕤居家无事,在父亲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寻书看,只见丫鬟文熙跑过来,传父亲的话请她到正堂去见客。颜蕤虽是奇怪,但仍是回房间整理仪容,得体地走向正堂。一出来便惊得止住了步子。只见穿了一身白色亚麻西装的越衍初正气定神闲地同她父亲交谈,见她进来,搁下手中茶具,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礼数周全,任是颜蕤此刻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得强笑着招呼。

对于越衍初的到访颜蕤很是意外,越衍初此时借着拜访远戚的名义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看着颜蕤局促不安,他很是得意,眉眼中是掩不住的得色。因是晏瑾早早地提点过她,终是镇定下来,不少假辞色,一本正经地应答,偶尔附和一下父亲的话。越衍初也只是微笑的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原本应向蒋太太打听一下姨夫您的住处,可前几日在门口碰到了表妹……”颜蕤喉头一哽,表情终于有一丝破冰,颜景科正抬手端茶杯,没有注意到女儿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衍初脸上笑意渐浓:“也就知道您住在这里,可因着俗务缠身,仍是迟了些日子才得空拜访。”颜景科漫不经心地应付道:“我知道,多谢记挂。”颜蕤的手渐渐握紧,毕竟是孩子心性,喜怒嗔怪不能完全掩下来,看向越衍初的眼神不由得犀利起来。越衍初恍若不见,扯了几句之后,忽地转了话题,向颜蕤道:“待会儿我要去拜访蒋太太,不知表妹愿不愿意一同去,恰好顺路。”

颜蕤正欲开口拒绝,但看着越衍初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怕他再说出来点什么,只得笑着应下:“那就麻烦您了。”颜景科抬眼瞥了女儿一眼,因碍于外人在座,不好拂了女儿面子,勉强应了。

待真正到了车上,颜蕤收起了那份虚情假意的笑,紧绷了面皮,沉默地望向窗外,越衍初坐在她身边,见她如此,不由得哑然失笑:“终是装不下去了,还是这张脸好看,比起那张假模假样的笑脸更活色生香。”颜蕤早料想到他会嘲弄她,可却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浮地待她,不由得转过脸去,想找几句话来刺他,但有力的讽刺她却又不能说,一口气生生地咽下去,憋得她眼眶酸涩。

越衍初原本久居北平,又在国外混过两年,行为比起打小就在管束下的沈知舒等人,自是轻浮浪荡了些。他原只是想刺颜蕤回头,却不想因他一句话,她的眼圈竟然都红了,心下这才反应过来她与他素日交好的那些女子不一样,纵是接受了新式教育,受她父亲和这里环境的影响,她仍是会拘泥,却又增添了些年轻女子独有的娇憨。这样一想,衍初自知言语不慎,心下一软,敛起神色,温言劝慰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颜蕤极力控制住眼中的水汽,不愿让他瞧见,脸仍是偏往窗外。越衍初微微一笑,心中不觉一动,就这样沉默了行了一会儿,衍初突然叫司机停车。颜蕤见还未到表姐的宅邸,有些惊疑地看向越衍初。越衍初先跳下车,站在车外冲颜蕤笑道:“这家店的甜点不错,要不要去试试?就当我向你赔罪了。”颜蕤忙摇头:“表姐会等急的。”越衍初不觉失笑:“我只是说去她家,又未告知她确切时间,到底几点去有什么关系?”

颜蕤素来不乏急智,但在越衍初这无赖行为面前,却是一点用也没有。“算是给我一个面子,可好?”越衍初声线软下来,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成分。颜蕤无法,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他下车。越衍初得意一笑,亲自给她关了车门。

因不到正午,店里人不多,颜蕤寻了个里面的位子坐了,越衍初对她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与一旁的侍应生说了几个甜点的名字。颜蕤百无聊赖,四下环顾,担心遇见认识的人。等甜点上来,她吃了一半,却见沈知舒推门进来,颜蕤心下一惊,因她在内室坐,沈知舒还未发现。不知为何,她一直隐在那里,都不再碰面前的食物,直到目送沈知舒带着打包好的蛋糕离去,她才敢直起身。

越衍初瞧着她的表情,心中略有不快,问道:“吃好了?”颜蕤巴不得他如此问,忙不迭地点头,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店门,司机在对面的路口等着他们。颜蕤举步欲穿过马路,左右一扫路况,却突然被斜对面路上的一幕生生地钉在了原地。昨日还在父亲书房与父亲论经颂典的沈知舒,昨日还替她描眉理鬓的沈知舒,今日就在她面前亲昵地挽着一个陌生女子,她不敢确信,揉了揉眼睛,是他,左手上还提着只包装盒。

那个女子穿着时髦的裙装,袅袅婷婷像一支开得正好的花。越衍初见她神色大变,循着她的眼光看去,果然是沈知舒。“你可认识他们?”越衍初不着痕迹地问。“我们走吧。”颜蕤僵硬地别过头。“嗯?”越衍初不打算善罢甘休。“不相干的人,别管了。”颜蕤咬牙答道。

越衍初见她脸上血色竟是褪尽了,知她是气急,也就不再追问。颜蕤沉默地过了马路,她伸手,刚刚触及车门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往沈知舒的方向急奔而去。因是离得不远,片刻便追上了。颜蕤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深深地调匀了呼吸,理好碎发,才向他们微笑着走近。不过几步的距离,每一步都是如临深渊般地心悸,跳如擂鼓,她怕他的答案,却又不能不去探寻这份答案。

“师兄。”颜蕤笑着在他们身后打招呼,沈知舒的背影微微一震,没有回头,倒是他身边的女子好奇地回头看她。沈知舒终是转过身来,脸色不比她好多少,明明是仲夏,烈日暖不了她的体温,却是灼了她的心。“远远地看到你了,没敢认,这是哪位姐姐,竟从没见过呢?”

沈知舒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未发出一点声音,那个女子察觉到了他的失态,便主动对颜蕤笑道:“我是沈知舒的未婚妻池皖,来江阳不过一个多月,不认识很正常。”颜蕤唇边的笑凝固了一会子,梨涡渐渐的湮没不见,不过,很快她的脸上又漾起一丝笑,这丝笑随着她脸上的梨涡越漾越深:“那可真是恭喜了,师兄竟没向我父亲透露一分,枉费我父亲教他的那些个礼节了。”

女子微露讶异之色,却仍是带了笑地回道:“那日订婚宴颜先生去了呀,我还同知舒向他敬酒那,不过那日先生说颜小姐去赴了蒋家夫人的生日宴。”颜蕤笑道:“原是那次,我竟忘了,我得向姐姐陪个不是,是蕤儿疏忽。”沈知舒回转过来,忙道:“是我的不是,是我……”“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搅了。”颜蕤心中各种情绪在翻江倒海,已是强制着自己不要露怯,怕自己一时失控,日后终将后悔,主动告辞,无意再应付,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不愿再回头看一眼。

越衍初一直站在车门边,远远地望着她,颜蕤微扬了扬下巴,不愿让他抓住一丝把柄,越衍初替她开了车门,扶她上车,待二人坐进车里,越衍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可一直在看着你。”颜蕤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转移。越衍初从怀中取出一只银质镶暗纹的烟盒,从里面选出一支,正欲放在唇畔,想了想又放回去了:“他同你不是师兄妹那般简单吧。”

“现在就是那般简单,随你怎么说。”颜蕤笔直地坐着,声音不辩喜怒。越衍初默了片刻,向颜蕤温声承诺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颜蕤咬了咬唇,微不可闻地道了声:“谢谢。”越衍初低声向司机说了什么,司机调转了头,送颜蕤回家,颜蕤开门的那一瞬,衍初在她身后低声补充道:“蒋夫人那边有我,勿念。”

沈知舒的到来在她预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料得还早些,父亲将他拦在正堂,厅堂内父亲的声音一直压低着呵斥,偶尔会爆出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尖利如毒针般刺破了寂静的深夜。当沈知舒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已是等了许久,虽是极力忍耐,可还是将面前的书案一把掀翻,刚刚写好的字的宣纸,雪片一般,飘飘洒洒地散了一地。沈知舒沉默的站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

颜蕤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就算是现在衣衫微微有些狼狈,仍是那般温美俊俏,就这张脸的主人,她曾赋予全部的情谊与信任,可它的主人将她这份情看得微不足道,几次三番的狠狠地撕碎了扔在她脚下。

颜蕤突然开口,哑声问道:“池皖说得可是真的?”沈知舒开口,有些艰难地道:“是。”颜蕤自嘲地笑笑:“我可真是死人了,竟一点动静都不知道。”又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那日,你是和我父亲一起在骗我?”

沈知舒的脸色有些苍白,漆黑的瞳仁里盛满了凄然无奈,仍是深深地看着她,微微摇头:“没有,我只是没对你说全,我说过我不会骗你。”颜蕤怒极反笑:“真话不全说?沈知舒,你还真高明。”她低下头,平复下紊乱的呼吸,再次抬起脸时,眼中已漾满了泪,仍是挣扎着不落下,咬牙向他问道:“可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沈知舒的看向她的眼光几度承受不住想要避开她的锋芒,却仍是坚持地向她看去,眸中水光颤颤:“蕤儿,若我能选择,哪怕是一点法子,我都不愿我们走到这一步,你我相识十几载,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吗?”,说到最后,声线也不如来时那般平静无波,带了丝颤音。“我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沈知舒,我是沈家长子,唯一的一个儿子,我的身后时时刻刻背负着沈家这条大船,无论长风破浪还是风雨飘摇,我都不能放弃,这就是我的宿命。可现如今这条船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负担的了,我就要撑不下去了,沈家就要撑不下去了。”

对于沈家生意场上的风闻颜蕤多少听过一些,可每每向沈知舒问起此事,他总是一笑带过,到底事实如何,如今她才知晓。想到此处,颜蕤唇角漾了几分讥诮:“沈知舒,在你眼中,我颜蕤就是那般不堪?得让你费尽心思地瞒住我,纸不覆火啊沈知舒,你是怎么说动我父亲的?”

“我会娶你,只不是现在,求你待我三年,我定会明媒正娶……”颜蕤听罢,一时惊骇失色,心下恨极,沈知舒见她脸色大变,想上前搀扶,却被颜蕤厉声喝住:“沈知舒,你究竟长成了什么怪物?你何时变成了裙带之臣?何时学会了背信弃义?我父亲上了年纪才会这般糊涂!我绝不答应,我宁可弃了你,也不会折辱了自己。”颜蕤深吸了口气:“你不娶我,不过因我是个前朝儒生的女儿,是吗?”见沈知舒不答,颜蕤走到门边,推开门:“你走罢,还是别再来了。”

沈知舒自知是对不住她,原本还心存侥幸,以为好言劝慰,加之晓之以情,她终是能体谅他,但从没料想到她的性子会这般强硬,深知若此番真去了,依着颜蕤的性子,他们之间是再无机会了,不由得在她身后拉住不放,求她再回头看他一眼,盼她能心软。

颜蕤几挣挣不脱,最后索性放弃挣扎,背对着沈知舒,软了语调,声音冷静而自持:“知舒,我们不是那般丑陋的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们好聚好散。”沈知舒蕴了良久的泪终是滚了下来,终是一点一点的松了她的衣袖,直直地从她身边走过。

自那日之后,沈知舒抱恙在家,闹了小半个月,似是意欲悔了那婚约,沈太太自是个玲珑剔透的,深知此事因由,暗暗差人请了颜蕤来与她密谈。

颜蕤踏出沈府时,阳光甚好,明亮地流了一地,越衍初正倚在他车门上,仍是一脸玩世不恭。颜蕤也不听他那蹩脚的借口,她现在急需一个落脚地,便顺势上了车。

越衍初笑嘻嘻地打量着她的脸色:“看来是刚陪着演了一出苦情戏,眼圈的红还没退呢。”见颜蕤不理,继续逗她:“让我猜猜,是不是沈太太给你钱,让你离开她儿子?”颜蕤皱眉看着越衍初,倏然失笑:“你怎么知道?”衍初生了兴致:“你是怎么答的?”颜蕤转念一想,忽地红了眼眶:“他可是耗尽了我小半生的爱。”衍初的面色突地凝注了,抿了嘴角,眼光幽暗不见情绪。“她怎么可以只给那么点。”待到颜蕤说完,越衍初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嘴上仍不肯失了便宜:“你可知她是在羞辱你?”

颜蕤的表情微微一顿,仍笑道:“那是她卖儿子的价码,开低了可是打自个儿的脸。”她的唇角再撑不住,缓缓垮下:“还是早断了这个念想,我可不愿再纠缠了。”

二人到了梨园,越衍初自小随祖母和母亲听戏,对这些最是熟悉,便对着戏本子勾了几笔,递了过去。颜蕤自小也偷看过一些唱本,对戏不陌生,不过因着心绪实在不痛快,全无点戏的意思,只将本子递了跑堂,自己面不改色的饮茶。外面的天色还是亮晶晶的,虽不入夜,        梨园里早已掌了灯,黑檀的桌面上立着一只仿乾隆年间的鎏金竹节香炉,袅袅地吞吐着轻烟,一缕一缕地湮灭在空中。

待到戏开场,越衍初却是罕见地不招惹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她看着台上的离合悲欢。她的心犹如一片深湖,湖水平静如镜,光洁可鉴,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意欲触碰冰凉的湖面,却无意激起一片轻微的觳纹,乱了景象,失了自己。

当台上的薛湘灵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态变迁,跌宕起伏之后,对着台下观众咿咿呀呀地唱:“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颜蕤一时间怔住,又听得那正旦继续唱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一直沉默的越衍初直到此时才开口:“可听了?休恋逝水,早悟兰因。”颜蕤不答,只是在心中暗暗咀嚼这几句话。衍初见她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多言。

出了梨园,颜蕤抬头一看,月光清寒,一镰皎光静静悬着,苍穹暗蓝,层云如海,感觉像是刚从一种人生中跳脱到另一个人生中,这种不真实感,引得她眼底一阵阵发潮。

第二年夏日,一个寻常的午后,太阳明晃晃的,地面似乎都在反光,蝉在树干上声嘶力竭,树叶打着卷的焦在枝蔓上,尘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要被这份炽热晒化了。晏瑾一面掩了窗,阻隔断外面的热浪,一面松了松旗袍领上的第一粒扣子,因刚产下头胎的缘故,近来越发珠圆玉润,昔日的旗袍也有些紧了。颜蕤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翻检着越衍初送来的头面首饰。

晏瑾替她仔细选了一个,终是忍不住问道:“蕤儿,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心里还是存着沈知舒,对吗?”

颜蕤戴发饰的手不经意的顿了一下,但仍是不露声色的划过去。“这是什么话,我马上就要嫁人了,怎会再念着他。”

晏瑾蹙眉:“你毕竟是我妹子,打小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愿看你委屈。”

 颜蕤失笑:“说实话,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但见晏瑾眼中情绪是真心实意的,不觉又软了调子:“情深不寿,倒不如久处不厌。”颜蕤微笑着看向表姐,眼中笑意盈盈。越衍初与她相伴只有短短一年不到,但熟悉了之后,觉得彼此犹如多年相知,那日同他用餐,他精心向她求婚,她却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个“好”字,不觉激动尴尬,只觉得一切就是那般自然和水到渠成。

晏瑾怔怔的看了颜蕤一会儿,笑着点点头:“你这般年纪,就能明白这道理,这就比你姐姐强百倍了。”颜蕤悠悠地道:“他原是浪子,我从不指望能永远拴住他的心。但他许我婚姻,自愿担当,我们在一起时,也无愧于当下,无愧于本心,我自然不和自己较那无谓的劲。”

晏瑾不觉点头:“他能伴你度过那段难捱的日子,不厌不弃,就单这份情,强如那十几年的同窗之谊。”颜蕤端起桌上的茶盏,拿起盖子轻轻地拂了拂,正色道:“姐姐,我没什么难捱的日子,这世上有的是比情爱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拿得起,也放得下。”

颜景科去世后,颜蕤随夫离了家乡,本以为再也不会踏入江阳城。一日接到晏瑾的电报,权衡了一会儿,将它递给了越衍初。衍初扫了一眼,他对此事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没有告知她,现见她坦荡地拿给他看,不由得也安了些心绪,抬眼问她:“你可是要回去?”颜蕤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了,也没什么意思。”越衍初的眼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阵,忽地笑了:“说实话,我本没有那般容人的雅量,不过他已是戴罪之身,沈家无主,早些年你家又是受过他们家恩惠的,你若不去,心里终究过意不去,倒不如早早的陪你一同去,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颜蕤淡淡地补了一句:“说到底,还是他太贪了些,全然忘了父亲当年的教诲。”

一入监狱,窒息感像冰冷沉重的铁索,牢牢拴住颜蕤。监狱的房间极窄小,层层铁门,每个房间差不多只能容一人坐卧,冬日阳光透过监房外的铁窗射进来,都成了冷冰冰的白光,在铁栏旁缭绕着寒气。

“咔嗒”一声,最外面的门锁被打开,沈知舒惊醒似的转向门外看去,一脸不可置信:“蕤儿?”

在里面不过月余,外貌如同换了一个人。双颊深深地凹下去,面上青色的胡茬蔓延到下巴,双眼下面有着深色的淤青。若不是他那副强自镇定的神情,倒是真分辨不出他曾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他犹疑着开口欲问,颜蕤首先开口:“我此番前来不是为着羞辱你。”

见沈知舒眸色黯了黯,颜蕤又自觉有些小人之心,但仍是忍不住说道:“我们好歹也有十几年的同窗之谊,沈太太早些年对我们也颇多照顾,二老那边,你不必多虑。”

沈知舒干涩地开口:“我欠你太多。”颜蕤的眼神寂静无波,看着他的眼睛道:“沈知舒,你不欠我什么,用我曾给你的,换你给我的,我们早就扯平了。”她眨了下眼睛,继续道:“自你那次背离我们的约定起,我曾料想过你会有这种境地,你想法中的贪意让我害怕,可没料到这日会来的这般快。”

沈知舒低头不语,此刻他说什么都是枉然。“我所做的只是对的起我自己,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就此别过吧。”颜蕤吐出最后一个字,不觉畅快,这句话积在她心中几百个时日,今日一吐为快。越衍初站在门外等她,一齐离了那里。颜蕤不愿乘车,只是在前信步走着,越衍初亦是陪她沉默,亦步亦趋,二人一直走到陵江口的那座桥上。

金红色的太阳光线柔和而饱满,青色的江面被照亮一道竖直的金色,微风荡涤,泛起觳纹,那道光线漾成碎金,浮在江面上。自幼时起,她便经常到这里,如今时过境迁,再到此处,一时恍然,那一瞬间好像是看到了光阴的样子,似万物流换,又似江水绵延,仿佛一昼就消弭了江阳城的那些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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