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重度阿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前不久病危入院,在生死边缘挣扎中,生机再现。现瘫痪在床,语言功能丧失,人处于半昏迷状态。不知今天妈妈情况如何,步入小院,抬头仰望二楼的窗口,泛着微黄的光。在这寒凉的冬夜,这一息微弱的光却如此温暖地将我包裹。
推门而入,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正坐在床边,将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轻轻地敷在妈妈脸上,专注地观察着妈妈的反应。干瘦如柴的母亲依然双眼紧闭,无声无息。突然,一声轻叹,从妈妈鼻腔与喉间滚出,嘴角上扬露出无声的笑容。那笑容如婴儿般纯净,纤尘不染,整张脸变得如此生动。婉若生命源头绽开的希望之花。爸爸转头激动地对我说,“你看,你看!她笑了!!”这暗夜里绽放的希望之花令父亲欣喜不已,清矍的面庞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爸爸用手指梳理着妈妈满头银丝,俯下身脸贴着妈妈的脸轻轻地呼唤着,喃喃低语,我的思绪也随之飘向那悠远的过往。
父母是小学的同学,母亲品学兼优。这天,学校发展优秀学生加入少先队。父亲身材高大,给他系红领巾的女孩,踮起脚够不到他的脖子,“哥哥,我够不着。。。”她生得唇红齿白,大大的眼睛如夏夜的星子般明亮。他弯下腰,接受这隆重的仪式,红领巾鲜红如火烙在了他的心底。多年后给他系红领巾的小姑娘也就是我的母亲,与父亲风雨相伴。
还记得我三岁那年,爸爸因腰椎间盘突出瘫痪在床,椎心的疼痛将山一样坚强父亲彻底击溃。妈妈承担着所有的重负,一边抚慰着爸爸,一边四处打听良医偏方。挺着肚子用板车拖着父亲,碾过小城的每一条街道,碾过每一个医院的大门。整整十年,瘫痪的父亲在母亲温柔而坚强的背影里,奇迹般地康复了。妈妈却在十年前罹患老年痴呆症,在这漫漫十年里,妈妈的记忆力无法挽回的倒退,已分不清我们几个孩子的名字,有时甚至忘了爸爸叫啥。妈妈时常迷失于一个黑洞般的未知世界,任我们如何呼唤都没有回音。在那个黑漆漆的世界,妈妈是那样孤独无依。爸爸频繁地用电动三轮车将妈妈拖着去人工湖,去黄香大道,去他们曾无数次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希望那些带着泥土与芳草的清香的风能吹醒渐渐陷入未知世界的母亲,希望那清晨的暖阳与傍晚西斜的余辉能照亮母亲的世界。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妈妈病危,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爸爸固执地守候在ICU室外“她是那么胆小,一个人在冰冷的病房,没人陪伴,该是多么害怕!我坐在这儿,离她近些,她会感知到的。”是啊,ICU的门紧闭着,可是只有这么坐在室外,感受着一门之隔的母亲微弱的气息,那是我们血脉相融的亲人的气息啊!
整整四天四夜的抢救,妈妈的大脑细胞却是不可逆回的大部分坏死,形同植物人,且会每况俞下,之后的路只能听天由命。看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与仪器的妈妈,身体一次连着一次频繁地抽搐,安全带捆住的四肢在床栏上激烈撞击,那一次次的撞击声如一把尖刀扎破我们鼓满血泡的心房。“放手吧,让她少受一些苦,就让她这么去吧。”亲友们不忍看到母亲如此煎熬。如果, 这一息微弱的生命之火带给母亲的只余下无尽的折磨与苦痛,我们有再多不舍,也只能顺其自然地成全。我们兄妹决定陪母亲在医院渡过最后一晚,第二天拔去妈妈身上那些束缚,让她轻松地走。
这一夜,父亲整夜坐在妈妈身边,扣着她微凉的双手,抚摸着她干瘦的身体。山一样的父亲声音飘忽,如一缕轻烟。“发病的前一天,你的状态特别好。我和你说我们读书的祠堂,说我们的老师,说我去师范学校看你时的情景。你好象记得一般,不停的回应。你怎么可以放弃?我们说好了还要一起出去散步,我还要用车子带着你出去兜风,我们要一起慢慢变老,一直活到九十九的。你怎么可以丢下我?没有你,我怎么活?我怎可独活?”年近八旬的老父亲葡伏在妈妈的床边,将母亲揽入怀中,泪如泉涌。
这一夜,妈妈却是出奇的安祥、平静,奇迹般没有抽筋也没有撞击。第二天医生对妈妈身体机能进行重新评估,身体抽筋状态有效控制,心率恢复正常!有可能恢复部分口腔吞咽功能!起码,妈妈身体抽搐痛苦状态得到改善!爸爸的呼唤再一次留住了妈妈!
半个月后,妈妈终于出院回家了。现在已经可以一点点地进流质食物了,只是意识依然模糊不清。 爸爸对我说,“在医院里,他们就叫我放手。只要妈妈没有痛苦,我是不会放手的,我会这样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她是有感知,有情绪的,当我声音大一点,她就会手脚不停地乱动,发脾气。开心了,也会笑了,只是不会说而己。《射雕英雄传》里黄老邪一直陪着黄蓉的妈妈那么多年,起码你妈妈比她强。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她睡梦中的微笑也是安心。”
妈妈,你一定还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才会这么坚强地忍受着这么多折磨,久久徘徊于父亲与我们身边吧?
爸爸拥着妈妈干瘦轻薄的身躯,看着她宁静纯洁的面容,喃喃地说“你就是我们的孩子。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此时,夜已深,小城已不再喧嚣,桔色灯火从房间内透窗而出,温柔地划破黑漆漆的夜幕,用一缕缕温情迎接黑暗前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