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说,这事毁了我容忍傻子的能力。」
我看着他来回在屋子中央踱步,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在灯光下面部肌肉紧绷又不住颤抖,面部阴影勾勒出了无比委屈的脸。
「你太紧张了,这事真的有那么大气性吗?」
他听到这句话之后深呼吸了一口,好大的一口。
「你不知道我有多恶心。」
「呃……要不你说一下?」
他几次欲言又止,蹦出一两个字之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想再经历同样的事了,这件恶心事让我失去了对人信任的能力。」
「关于什么?你在担心我会说出去吗?不会的,我实际上没那么关心,也不在乎,所以你大可放下心理包袱,要不你就当成一件别人的事来讲好了。」我看他这幅样子,只要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从哪开始好呢?」
「从最开始。」
「我不确定哪部分是最开始。」
「这有点麻烦了……」手指抓了抓下巴,突然仿佛灵光一闪说:「要不你可以从一切的关键开始,先找出一个线头一切就好办了,不需要讲得太清楚。」
「那我先举个例子?」
「好,我喜欢例子。」
「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吧?」
「知道,但我不确定你说这个想表达什么?」
「好,这么说吧。这次我与你相见,在下次与你相见之前,实际上在你的大脑乃至世界里,我永远地停留在了今天。然后你的大脑会不断修改关于今天的记忆,最后你记忆中处于今天的我,会是一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呃……大概能懂,这和你想要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你记忆中的我,真的就是我吗?你有什么权利去下这个定义?关于我是谁,以及我将是谁。」
「呃……冷静。这样下去,对话是不会有什么前进的……倒不如你说点更具体的东西,这些实在是太抽象了。」
「再举个例子,老田你没割过包皮吧……」
他说完这句话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其中有揶揄也有带着莫名优越感的鄙视,必须说那副表情让我不太舒服。
「我二十二岁就割了啊……啊,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这种他人脑子里活在陈旧记忆中的自己给当下的自己造成了困扰?」
「如果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重点是老田你根本就不是男人啊!」
我坐在沙发上,他双手举到半空中摊开,向前倾着身子的模样带着点攻击性。
「但我的确是个男人啊。」
「我的意思是,你在我这个版本的错误记忆中,你不是个男人。」他仿佛抓到了什么要点,脸上有些得意。
「你这是找茬骂我吗?还是故意占我便宜?如果你能好受点,我不介意。」
「不,这部分也是个举例。」
「哇,你这个例子太复杂了。你没忘记今天其实是game night吧?我脑子没准备好做思维体操,天呐,成年人想要点简单的快乐就这么难吗?」
「对不住,我真的是不知道该和谁说好了。」
他脸上出现了些许愧色,让人格外心疼。
「算了,你说吧。心里堵着也玩不痛快。」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脸上卸掉了一些东西。
「你知道邵风炎吧?」
「不知道。」
「那太好了。」
「哈?」
我转过头的瞬间,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那你看过《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吗?」
「呃……小时候看过,记忆不清晰了。这又是个例子?天呐,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用在意,我甚至都不会往心里去。我给你拿听饮料,你继续讲。」
「好吧,里面有一个角色叫honey……」
我走到冰箱前,他最近在戒糖吧?拿一瓶无糖白桃味苏打水吧。我的话……一瓶可乐吧。
我皱着眉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我只是想玩个游戏而已,在周末找一个朋友玩个游戏,放松一下,其实随便什么人都行,需要开始考虑下次要不要换个人了。下周找阿B?是个好人,但太邋遢了,有点自私,每次都把我冰箱里的东西吃个精光,像是被闯了空门,如果他能把包装袋扔到垃圾桶里可能不至于让我那么难受。
我把饮料放在他身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约会……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他拿手肘碰了我一下。
「一直在听啊!开始约会,然后呢?」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比往常提高了一点点音量。
「开始约会……然后……」
他继续说着,我脑子里也继续接上之前的思绪。下周找阿Y?是个好人,但是游戏打得太烂了,赢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他女朋友也太烦人了,两三个小时能打七八通电话,三句话不离女友这点也有点烦人……等他分手再说吧,我看也快了。
我开始拿起手柄,按下ps键,ps4的蓝色灯光亮了起来。然后把另一只手柄递给他,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手柄,如同上周末接过手柄时那么自然。
「在那之后……我就……你懂吧?」
「嗯,懂。」
我控制着摇杆,打开了一款多半差评的体育游戏。
「真的懂?」
「没那么懂,但是大概能懂。」
「好吧, 我就是你喜欢这一点,不会不懂装懂,而且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藏着掖着,跟你在一起总是很轻松。」
「你这是爱上我了吗?虽然我一直单身,其实我是个直男。」
「吐了。」
「别吐桌子上,往厕所马桶里吐。」
「别贫了,我继续说。」
「继续呗,我没意见。」
「在那之后,我就有点……」
我和他是怎么认识来着?多少年了?有点记不清了。有十年了?好像有了,但我好像没那么了解他。他了解我吗?我不确定。
「你了解我吗?」我这句话突兀地插进了他的讲述。
「哈?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被我问得一愣。
「呃……没什么,就是随便一问,你随便一答呗,别有什么压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嗯……你和我一样喜欢头脑警察,一样喜欢看悬疑恐怖类的电影,一样喜欢玩游戏,一样喜欢看丧尸片……」
「我现在其实不看丧尸片了。」
「我也不看了。」他紧接着上句话附和道。
「以前我们总在一起看丧尸片,其实也没几部有意思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我们看了多少部?得有上百了吧?」
「不止,但具体多少说不上来,谁算过那个……其实我一直以为你特别喜欢,所以我都是忍着无聊陪你……」他尴尬地笑了笑。
「得了吧,是你特别喜欢。我每次都是在给你放,我就是顺便看看。」
「对了,最近贾木许有部《丧尸未逝》你看了吗?」
「看了,特别无聊,特别贾木许,我特别喜欢。」
「咱们多久没一起看电影了?」他转过头来问我。
我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搜寻了一番脑子中的记忆。
「从那次我和你争论姜文的《邪不压正》是不是好电影之后?」
「那可够久了,得有两年了?」
「有两年了。」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操控着手柄。
不久之后,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其实能理解,我一直知道有些人可能没有恶意,但就是恶心。」
「哈?比如呢?」这句话没头没尾地插进来,让我有点摸不到头脑。
「比如说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可能全部记得,也可能部分记得。然后这些残缺不全的东西,会在你的脑子里发酵或者生芽,好的不好的感受都会慢慢酝酿着一种变化。」
「所以呢?」
「你所认为的现实,会诞生于这团混沌的记忆。」
「太抽象了。」
「这么说吧,比如说经过今天,你可能会认为我是个不会管理自己情绪的人。」
「也不至于吧,我不会那么想。」
「别那么绝对,如果我们不再见面,不再产生任何交集,你会那么想的……」
「哇,难怪有人说你身体里住着个娘们儿。」
「草!?谁说的?」
「就那谁来着……我忘了。」
「看,你这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植入进去了,然后只要是再出现符合这个偏见的事,就会帮助你强化这个偏见,然后再得出个谬论:我果然没错。」
「啊……」我发出一阵哀鸣,紧接着说:「你继续说回之前的事吧。」
「这就是关键所在。」
「关键所在?你还是给我来个太长不看版吧,我脑仁小,几句话以内那种。」
「呃……好吧,这事简单来说。就是你很久之前和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你没把这事当回事,他也没把这事当回事……」
「这不挺好吗,互相不当回事,互相不影响,地球离开谁也照转不误。」
「别打断我,我还没说完。如果是这样,那还算好。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比如说,阿Y最近不是分手了吗……」
「阿Y最近分手了?」那下周的game night可以找他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
「你看,这就应了我之前那个话了吧。」
「所以呢?」
「他之所以没和你说,可能是感觉这个事不重要,或者说这个事没必要跟你说,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懂,就是不拿我当朋友呗。」
「也不是……每个人对隐私的理解和重视程度都不一样,有些人认为谈恋爱甚至是性事都可以公开给朋友,有些人认为某部分可以,某部分不可以。总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尺度,你懂吧?」
「懂了懂了懂了……」我不停点着头,其实我十分烦他这种反复确认别人是否懂了的时刻,就感觉是对我智商的不信任,虽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就是会忍不住腹诽。
「然后你可能会根据陈旧或者错误且不完整的信息在脑子里编织一个他此刻的形象。」
「我会吗?也许我没那么在意他?」
「有些人会。」
「谁会?」
「恶心到我的人会。」
「啊……」我拖了个长音,用欢快的语气说:「终于回到正题上了。」
「这种人会根据这些陈旧不完整的信息,编织出一个形象,如果是仅此而已还好,到此为止还算人之常情,让我恶心的是,一些人会相互谈论交换信息,然后在这种有损信息交换的过程中搭建出一个不真实的现实。」
「又抽象起来了。」
「抽象吗?」
「有点抽象,但没那么抽象。你继续吧,别在意。」
「然后在那个由他们语言构建起来不真实的现实里,我是另一副模样,甚至不是曾经的我,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我。」
「那你有什么损失吗?」
「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对我当然没有任何损失。」
「那如果你知道了,又会有什么损失?会掉块肉吗?不过,等等……你是在什么情况下知道的?其中一个人告诉了你?」
「不,我就在那个微信群里。」
「他们不知道你在吗?」
「可能是忘了。」
「可能?」
「那个微信群里有我两个号,其中一个号用来发一些可能会导致ban号的东西。前一阵我其中一个号退了微信群。」
「然后?」
「然后他们就以为我不会看到,在背后谈论起我。然后我就发现了,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这样子的人。」
「这就感觉恶心了吗?其实这算人之常情吧?」
「有点恶心,但还没到更恶心的地方。当人们面对残缺不全甚至不准确的信息,他们如何构建起一个完整的形象?」
「嗯……我大概懂了,继续说吧。」
「他们所构建的这个人物,有自己的情节,堪比60集琼瑶剧。」
「还给你写了个同人?那你应该感谢他们,我还没有这种同人小说。」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他们会揶揄嘲讽,或者是制造一个引人同情有悲惨遭遇的角色,就像是某种刻奇。」
「呃……好像是有点恶心,又没那么恶心。如果我知道了,可能会恶心一下,但也不会往心里去,离他们远点不就行了吗?就像那谁常挂在嘴边那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退群。」
「我的确退了啊,但最恶心的还不在这啊。」
「还有呢?他们还能到你脸前说不成?」
「的确有人单找我说,冷不丁来一句: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祝好。」
「呃……」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祝好你大舅母啊?!」
「对啊,祝好你大舅母啊。」我应和道。
「这人还是编故事的人之一。」他苦笑道。
「该玩玩,别往心里去。他们大概也就是当个八卦聊,也不会记住。」我安慰着他,不知道是这话的作用,还是自我暴露导致的排毒效果起到了一些作用,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不少。
「但这事毁了我容忍傻子的能力……还有我会不想再和别人透露任何个人生活了,谁知道又会编出什么60集续作?」
「呃……会吗?要不你反其道而行,把所有事都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我解释的话,他们会当真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我有义务对所有人告知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吗?」
「呃……理是这个理。我也说不好,也许有一些人可以?」
「我只要开了这个头,我就必须无休止地更新下去。」
「但人和人交往,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这让人感到沮丧,会消耗了我不少能量,你知道我最近有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还真不知道,你没告诉我过我。」
「我发朋友圈了啊。」
「不怎么看朋友圈。」
「艹,你这个狗B,亏我还拿你当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假的。」
我假装思考了一番,在脑子里搜寻着不存在的记忆,然后装成恍然大悟状。
「啊……我好像想起来了,好像是看过这么一条。是和陈有关的那件事吗?」
「嗯……」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试探道。
「这个跟你没多大关系,玩你的游戏吧。」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艹,狗B,我才没什么兴趣呢。」
「你真是个没有什么边界感的人。」他说完长叹一口气。
「那你TMD就有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有时有,有时候没有。」
我攥着手柄,电视游戏中的篮球比赛进行到最后一个回合,耗光秒数之后,我控制着控卫出手投篮,比分定格在189:91。
「我赢了。」我得意地耸了耸眉毛,略带嘲讽地抖着肩。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确认了一下手环上的时间说:「我得走了。」
突然间有点失望,我还期待着他能像以前一样露出一副不服输的表情,我们好再来一局。
他站起身,收拾了一下坐得凹陷进去的沙发,随手将饮料瓶丢进茶几旁的垃圾桶。
「别误会,我不是因为输了才想走,今天我不在状态,改天一定把你虐出屎。」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好啊,随时奉陪。」我笑着说。
在他走了之后,膀胱有些感觉,是之前喝下的饮料催生了尿意。
我走到洗手间,同时抬起马桶圈和马桶盖,解开裤子褪下内裤。
突然想到了前女友,同居期间她一直骂骂咧咧地说马桶圈上厕所的时候一定要拿起来,说是很恶心又不卫生。
一直没放在心上,倒是分手后养成了这个习惯。
是不是该换个新马桶盖了?有人靠近就会自动抬起来那种?有能识别男女,自动同时抬起马桶盖和马桶圈的产品吗?
应该……有吧?怎么会有那种东西,都是些人工智障罢了。
说不定还真的有……算了不想了。
低着头看着尿液划过一条曲线进入马桶。
「是时候割包皮了。」
我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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