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1

清月的名字本来是叫秋月,因为是中秋节出生的,上学那年姑姑认为太俗气,给改成了清月。人如其名,清月从小瘦削白皙,虽是清爽利落,但总给人一种亚健康的感觉。性情也是,总那么闲闲的,话不多,行为举止也不多,躲着什么似的。小时候不懂,不管眼前是什么样子的生活,绕是绕不开的。

父亲母亲都是粗人,在副食店当采买和售货员,成日里纠结的无非就是面价、菜价和水电费,再高级点也就是怀疑领导和会计贪污了公款,义正容易言辞难。姑姑赶上了好年月,读了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在中学教语文。不知道孩子会不会本能的景仰家里仅有的文化人,清月从小和姑姑亲密,读书读诗都是姑姑教的,张嘴闭嘴“我姑说……”。

清月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病逝,说起来十岁的孩子,丧失双亲,内伤要大于外伤,通常是表面看孩子一切如常,好像都没见哭过几次,但在内里,这个孩子,就像被换过了,反正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和多数普通的家庭一样,父亲去世以后因为爷爷留下的房子和奶奶的赡养责任等等问题,姑姑和妈妈之间多有摩擦。基本上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任何矛盾,清月从来都是站在姑姑一方,因为在孩子眼里,有文化的姑姑擅于引经据典,把道理、法律都讲得透彻明白,一个待嫁姑娘,要和寡嫂掰扯家产和责任,撑起门户,忠孝两全。而母亲这头儿,什么道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会举着孤儿寡母的牌子,要房要地、死气白咧。


知道父亲病危的那一天,是轮到清月值日的周三,所以起床比平时早了20分钟。清月迷迷糊糊的进了洗手间,刘美兰穿戴整齐,推开洗手间的门,看着马桶上的清月,“你爸的病很重,人够呛了,妈妈这些天照顾不好你,你放学好好写作业,晚饭就自己买点什么凑合一下吧,妈妈晚上肯定回来,你困了就先睡。”刘美兰的疲惫已经让她顾不及孩子的感受了,当然即便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日子里,她在这方面也不擅长。除了给孩子吃饱穿暖之外,好像,也就实在没什么之外了。比起父亲的病“够呛了”,这时候更让清月暴躁的是母亲从来不管你在厕所里做什么,就那么大敞着洗手间的门,直视着你说话,说完走了都不带关上门的。清月并不答话,一如母亲也不期待什么,说完便踩着那双尖头系带半高跟黑皮鞋嗒嗒的走了,听着房门被关上,母亲急促下楼的脚步声远了,清月才来得及回想父亲住院前后的经过。

父亲是哪天进的医院已经记不清了,就是某天傍晚吃过晚饭,说不舒服,他“肠胃不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过胃药,就那么时好时坏着,那天似乎实在熬不住,喝热水、吃止疼片、捂暖水袋都没起作用,刘美兰让清月自己在家写作业,就半扶半拖着老公打车去了医院。

母亲一个人半夜才回家,对醒了的清月说父亲生了很重的病,需要住院一段时间,自己要陪床,让清月明天起先住奶奶家。后来父亲出院回家住了没半个月,就又进了医院。清月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竟然就是父亲临终了。

清月被叫去医院的时候,猜到是要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了,路上就不自觉的在脑袋里预演电视里的那些生离死别,好像恐惧的不是父亲离世这件事本身,而就单单是那个正在一分一秒逼近自己的场景,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啊,怎么就会有这么严肃的事情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呢,到了病房自己又该如何哭,如何像电视上一样喊出那一声“爸爸”。

清月站在病床边,父亲枯瘦得吓人,已说不出话,就是湿着眼睛望着清月,清月也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什么,是安慰还是告别,她是真的怕,眼泪是因为恐惧,不是哀伤。挂着眼泪被姑姑带出病房后好一段时间,听见病房里的哭声。对这样一个瘦弱的孩子来说,这一切虽然来得排山倒海、猝不及防,但并不会象大人一样随着那个作别的最后时刻的到来释放了情绪,只是冷冷的躲着,听着,看着,怕着,担心着,被忽略着。

父亲刚走的一个月,家里姑姑、姨妈、女邻居、女同事,轮番的来家里陪着母亲,每天家里都有人哭,有人安慰母亲,有人给清月拿来自家做的各种寡淡无味的“好吃的”。再后来,家里一下子清净了,母亲也不再落泪,就是常常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父亲墙上的遗像说话,反正就是自顾自的叨叨念念。

母女俩孤寡的几年,各有各的惆怅,在家基本无话,刘美兰时不时的叨叨和咒骂,咒骂的原由和对象经常不搭着。清月心里默念的就是,赶紧长大,赶紧考上大学,赶紧离开家……每天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学习、睡觉,父亲去世后,生活变得格外的简单,节奏固定,分毫不差,清月的学习成绩不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稳稳当当的进步着,一次比一次进步。在所有人眼里,清月是个无从安慰也无需安慰的孩子,一切也只能一如既往。家长会结束的时候,家长们排队找老师领成绩单,老师把清月的成绩单递给刘美兰,“清月成绩很好,进步明显,其他方面也都不错,这孩子,真省心。”“是啊,这孩子还算懂事,谢谢老师。”刘美兰小声念叨着,没有抬眼看老师,一边把成绩单往拎包里塞,一边就转身走了,没有和老师多说两句的意思,老师那些犹疑着含在嘴里的对孤儿寡母的安慰的话,也终于不必说出口。


风平浪静的中学毕业了,高考成绩不错,清月执意要离开北京,志愿填的都是上海和南京的大学。对刘美兰来说,分数既然够了北京好几所听上去都不错的学校,女儿却执意离开北京,就是抱定了拒绝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野心,着实伤心了一阵子,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伺候她这么多年,别说尽孝的心了,怎么就换不回对自己这当娘的有一点儿依恋,甚至连要离开家的念头提前都没有和自己商量过。

母女俩向来交流不多,清月眼见母亲近来总是双眼红肿,唉声叹气,明白是因为自己执意去外地上学,也觉得心有不忍。想想自己出去读书,迎接自己的是崭新的生活,是更丰富、更新奇、更有盼头儿的日子,而母亲,毕竟是要孤独的面对空巢的生活了。但这安慰和解释的话,竟然就是张不开口,只要到了母亲跟前,就像被下了咒语,打再多遍腹稿,也吐不出话来。


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刘美兰在厨房收拾刚买回来的大鱼大肉,准备好好做一桌子菜。清月几次故意假装路过厨房,偷眼看进去,总是看到母亲望着窗外发愣,用胳膊肘抹眼泪。想进去帮忙,又总是顿一下就逃开了,从来没进厨房帮过母亲,进去该干啥,说啥。

菜上了桌,刘美兰竟然拿出一瓶红酒,先在清月父亲照片前摆上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和女儿倒满,“来,闺女,先喝一口,这大学咱总算是考上了,妈特别知足。”说完酒没来得及送到嘴边便忍不住哽咽。

“妈,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走,但是,我想离开家去看看,上海不算远,来去都方便的。而且,我觉得我走了以后,你也可以考虑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只想着照顾我。”其实清月心里本来还有一句“我走了,咱俩都能喘口气儿。”终于没有忍心说出口。

刘美兰一下子泪如泉涌,“你这孩子,怎么就能舍得妈呢?怎么这心就这么硬呢?”

清月起身去茶几上拿了纸巾盒递给母亲,“上海回北京很方便的,很多北京人还在上海上班,周末往返呢。再说我寒暑假就回来了啊。我不在,你不用伺候我,自己可以有时间和陈姨她们玩玩逛逛。而且,趁着,还不老,也看看再成个家呗。”

“你是觉得只有你走了,妈才能再婚?”刘美兰一副梦中惊醒的样子,怔怔的瞪着女儿。

清月愈加觉得对不起思维简单得粗暴的妈妈,“妈,我爸走了以后,我知道你自己带我很难,我试过学着开心点儿,但是放松不起来,就是觉得憋气。我长大了,不想跟你绑在一起了,我想出去喘口气儿,你也可以更自由,去享受享受生活,用不着重心放在我身上。”原来说实话是不用打腹稿的。

刘美兰叹了口气,“说出大天,就是不愿意跟妈在一块儿了呗。”

“是……也不是,我就是想去透透气,去个新环境,妈,我觉得快要憋死了。”

刘美兰看了一眼女儿,欲言又止的神态,又似乎突然理解了什么的样子,点点头喝了一口杯里的红酒。自己又何尝不憋闷呢,这些年的孤独和辛苦,没有换来拨云见日,反而落得了被女儿抛弃的结果,以后的日子,没个亮堂了。


这顿饭太丰盛,说的话也太多,连吃带说费了很多心力,这是母女俩极少发生的关于衣食住行以外的问题的对话,清月卖力的回忆,也想不起以前是否有过和母亲主动谈到吃饭睡觉以外的话题。母亲对自己有过主动交流,抱怨同事,或者以前的和奶奶、姑姑的那些人民内部恩怨什么的,但是通常都是母亲说,自己只是听,拒绝发表任何评论,那副没任何态度的死样子,慢慢的就逼着母亲习惯了凡事都是自言自语的语气。自己是不是太残忍。

清月开始觉得伤感,觉得过去的日子里不该冷漠的对待母亲,她只是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可怜女人啊,年少的自己总拧着个劲儿,不过是和命运拧巴,不是想对抗眼前这个比自己更加可怜的最亲的亲人。现在将要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北京,她如果不能很快找到新伴侣呢,会不会太孤独,会不会日子更难过,自己居然没有仔细地替她考虑过。儿女在父母面前,永远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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