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那年,一夜的雪花,小院的照壁变高了,栅栏门变矮了,树杈上的玉米也看不见了。小巷在雪天变得安静,只有各家各户的烟囱忙碌着,偶尔一两声狗吠,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那些小精灵便喳喳叫着飞向另一处屋檐。散养的几只鸡卧在麦秸集里也没了声息,唯有下了蛋才咯咯哒地叫着,那叫声划破沉寂的雪天,孩子们定会第一时间跳下炕,去收那热乎乎的鸡蛋,全然不顾那急红了脸的母鸡。
有雪的冬天,对庄稼人来说,就是礼拜天。男人不用干活,女人可以撒懒,早饭可以晌午端,午饭可以爷压山。女人一大早定会把炕烧的滚烫,男人说只有睡热炕才解乏气,只有这大雪天,美美地睡上一觉,才能把一年劳作的乏气赶跑。说话间头一挨枕头,那鼾声定会打得震天响。女人拿出针线箩,翻出纳了半截的鞋底,寻思着趁这雪天,赶紧为娃们做好过年的新鞋。男人咆哮的鼾声淹没了线绳子穿过鞋底的嗖嗖声。女人听的烦了,便将针别在鞋底上,轻轻推了推身边的男人,笑着嗔怪一句“呼噜声像打雷,看把你乏的”。男人被惊醒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那呼噜声又如千军万马般奔腾。
吃罢晌午饭,三五个老婆婆顶着雪花,攥上一把玉米粒,相约在某一家热炕头。在门口跺净棉窝窝上的雪花,进的门来,喊一声“大姐娃,耍牌来”。不管主人闲忙,不管裤腿上是否有泥点子,也不管脚净与不净,便直接脱鞋上炕。几个人坐定,随手拽过炕头的石膏枕头,或者解下头巾铺在被子上,就是一个“战场”。主家来了没了位子,坐在炕边笑骂道:一个个跟土匪一样!
那场“战争”,虽然输赢的只是不起眼的玉米粒,但只要玩牌,在老太太的眼里,那些玉米粒就是她们的家当,就是她们的命根子。那场游戏,在家长里短中拉开帷幕,在板凳串串中争得脸红脖子粗,又在插科打诨中一笑了之。
勤快的老汉,趁着雪天翻出所有的农具,一阵叮叮咚咚之后,蹴在后门口,装上一锅烟,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若有所思地吸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隔壁的老汉叼着烟锅披着一身雪花来了。老哥俩相互谦让着又装上一锅烟,吧嗒吧嗒滴抽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谝着闲传,话题离不开瑞雪,离不开农具,离不开庄稼,离不开收成。
下雪天,最好吃的零食莫过于炒苞谷豆。拗不过娃娃的死缠硬磨,大人从榆树上拧下几个包谷棒。然后踩着雪花扯回一抱麦秸,给锅里放上干净的沙粒,待到沙子炒的滚烫放入苞谷粒,用苞谷芯慢慢地搅动,不一会儿,整个屋子满是诱人的香味。一阵噼里啪啦过后,苞谷花开了,窑窝边几个小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争先恐后地将小手从窑窝伸向锅台。
好玩不过雪天。一帮小伙伴不约而同来到戏楼下,迎着雪花打起了雪仗,堆起了雪人,双手冻的通红也不觉冷。总有好事的男娃挑起事端,一瞬间,雪人被踏倒,脚下溜光的小冰塔也被踢得没了塔尖。被激怒的一方叫骂着随手抓起一把雪花,在手里使劲一攥就狠狠地扔了出去,那雪团便在对方身上开了花。几个回合下来,雪仗变成真正的战争,两个不甘示弱的小雪球在雪地里相互撕扯着翻滚着。劝说无望,女娃们一路打着趔趄飞奔回去搬救兵。碎娃们的矛盾,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江湖。救兵未到,那两个小雪球在雪中已经滚得笑成一团。
雪还在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睡足的男人斜靠在被子上嚷嚷着肚子饿了。女人收拾好针线箩溜下炕,一阵风箱响,一碗热腾腾的糁子面出锅了,炉灰中捂的红薯也熟了。
掀花花的老婆婆们不知是谁想起了还要蒸馍,便催促着赶紧收场,被视为家当的玉米粒也不管不顾了,系上头巾筒着筒袖,趿拉着鞋子急匆匆出门,身后传来一阵戏谑:这老骚情,奏是会骚情!
天色渐暗,戏楼下远远地传来一声:铁蛋哎,回家吃饭咧!听到喊声,娃娃们这才想起早已湿透的棉窝窝,队伍呼啦一声解散。用不了多久,雪花就会抹平戏楼下那些脚印,只留下孤零零的雪人。
雪天的记忆中,有一个小女孩披着被单,穿着一双红凉鞋偷偷溜出家门,幻想自己是林海雪原中的英雄,在空旷的戏楼下滑雪。那天雪很大,那个小女孩玩的很嗨。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精彩,尽管双脚冻的通红,但那个小女孩玩的不亦乐乎。那年那场雪,是小女孩记忆中最难忘最骄傲的冬天。
二十年后,戏楼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小巷也在岁月中变了模样,没了土炕,没了窑窝,没了老榆树,也没了玉米辫;再也看不到冒着浓烟的烟囱和抱柴禾的身影,没了麦秸集,也听不到母鸡炫耀的鸣叫,孩子们的零食不再是那咯嘣脆的苞谷豆,取而代之是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小食品;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都走了,曾经的花花牌被麻将代替,不用等到雪天,小巷总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透过飞舞的雪花,想起那年那个雪天,想起曾经的小巷,曾经的戏楼下,一群打打闹闹的顽童,还有那个披着被单,穿着红凉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