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知夏
楠莹再次见到青兰时是在她的葬礼上。
很久没回宁城了,这里变得陌生,街道早已不是以前的街道了,老城区的房子不是翻新了就是推倒重盖。那里的人也就四分五散地在宁城另寻住处,原来的熟脸也难得看到了。
楠莹以为青兰的家也和他们那些拆迁户一样,被搬离到了某个新建小区。到了那后,发现水北村还是和原来一样,门对门地敞着开,上了岁数的老人搬一把矮凳坐在门口,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些人家在自家楼下开着杂货店,一个老式的长玻璃柜,内里放着一些吃的、用的商品。邻里街坊有事没事会在那聊聊瓜,打上几回牌局,一天的光景也就这么过了。
唯一变化的是小路平整了,代替了原有的泥巴路,走起路来再也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被路面上时不时凸起的石块亦或板块、砖头给绊了个脚朝天,叫爹喊娘的将破路给骂了个来回。
楠莹的印象中,青兰一家原来是住在南门老破旧的自建房里,外墙上挂着些许青苔陈旧了后留痕的斑驳,有些地方的外壳已没了影,房子还是那老房,由于年代久远,使它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雨中被消磨了原本的面目。
青兰是被人捅死的,被发现时已是两天后的事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楠莹并不意外。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曾经对她的提醒,后来的渐行渐远,都在楠莹的脑海中成影般地掠过。
她们的相识,缘于青兰的路见不平。
怀着沉重的心情,楠莹再次踏进了青兰的家,这里还是如往前一样,白天宛如晚上,灯是需常年开着的,即使外头的阳光多明艳,也并不能为内里带来该有的光亮。
她的家里来了很多人,说着她听不懂的家乡话,秋虎以比前结实了,也长高了,长头发被平头替代,“莹姐,你来了。”
楠莹点点头,红了双眼。
他招呼着楠莹,和她说了一会话,亲戚朋友来了一波,他迎上去,和他们说着什么。
楠莹看着棺里的青兰,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一样。她的心绞得难受,别过脸去用手压着上唇与鼻间处,潮湿慢慢地扩散,流到手指,渗进指缝。
秋虎走到她的跟前,说亲戚有些本来都不来,可能是看在徐家没什么人丁的份上,抱着同情还是来了。
秋虎说到这时,坐直的身体也变得弯曲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牵动两下。
他转过头,“让莹姐看笑话了。”
“说什么呢?”
“如果不嫌弃把我当自家人,莹姐也是你姐。”
周围的杂杂声不断,她和秋虎说着一些日常,秋虎现在在刷油漆,以前是和装修公司合作,后来觉得对方给价低,就自己出来接活。
“挺好的。”
楠莹很是欣慰,“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本本分分做事,不亏心。”
楠莹在来之前,也想过徐家就剩下秋虎了,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帮他,最怕他走歪路,不想他像他哥他姐那样,没个好果。
这边还在和他说着话,心疼他这些年的卖力做活,从对面传来带笑的杂音,视线也就对上一些妇人,她们兴致颇高地说着什么。
她看到秋虎从长椅上站起,“你们说够了没有?”
秋虎愤然的怒吼,将楠莹吓了一跳。
她拉了拉秋虎的衣服。
一会,秋虎被人叫着做什么,他应了一声就过去了。
长条凳上,坐着楠莹,还有两位老人,他们问了句,“这女娃看着还年轻,生了啥病啊?”
“生啥病子,被人用刀给捅了。”
矮胖女人向老人解释着,一副还没说够的样子,她干脆拿把四方凳坐到老人面前,嘴沫子不断。
“人死为大,少说吧。”楠莹制止女人继续。
“他们问我就说,不问我也不讲的,毕竟是不光彩的事…”
“别叨叨了,人走成空。”
老人也打断了女人的说道。
徐家三兄妹,大哥雷子在一次打架中,被人用刀砍了,二姐青兰陷入别人的婚姻纠葛中,被原配给解决了。
秋虎今年也有28岁了,还没谈对象,也许就近的人都知晓他家的情况,谁家的正常孩子会往里送。
这是她听林婶和她闲聊时说的,她听出林婶在说这话时对秋虎是保有同情的,她说,看这孩子实诚,她哥走了后,可卖力地做活了,那样子不比以前他大哥,只可惜了那孩子…
秋虎是变了很多,一改从前的毛毛躁躁,青兰的后事,前前后后都是他在张罗。
对面的妇人也说了些秋虎不爱听的话,看到秋虎走过来后,她识趣地住了口,分散地走开了。
“这些女人,人死了还在说说说。”
被气红的脸,变了调的声音。
楠莹深深叹口气。
耳中一直飘着青兰的回音:“莹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下贱,我才不管,谁叫我喜欢他。但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别人说我可以,你就不行,你再这么说我,我跟你绝交,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
“你是不是嫌弃我?我知道和你做姐妹,是我高攀了你,我也只有你这个待我好的姐妹,你不要不理我。除了不要叫我和他分开,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天晚上,秋虎和楠莹说了很多。
她也知道了他从爸妈被人骗去做传销后,再也没回来过,大哥雷子从十三岁起担负起了带弟弟妹妹的担子。
“我哥很早就辍学了,做过很多小工。他这辈子都是为别人在活。我二姐从小缺爱,男人对她好点,她就能对你往死里爱。”
楠莹噙满了眼泪,她并没有让这样的情绪在秋虎面前掩饰,在她的心里,秋虎也是她的小弟。
“莹姐,以前你常来我家,那时就觉得你比我姐强,是个好人。”
她想插嘴,秋虎好像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接着说,“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爸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遇到讨厌的人恨不得他们马上消失在我们面前,碰到喜欢的人,倒是空长着一张嘴,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
秋虎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楠莹的思绪,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多年来成为她生命中一部分的影像,每每回忆着,交叉着快乐和悲伤的情感在午夜梦回时,常常会陷入这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存在?她一度醒来坐于床前呆想了好一阵。
以前她常去他家噌饭,她表示饭菜太可口了,以后常来可以不?
没想到这一句无心之话,被里间端着菜走出的雷子听到,“欢迎常来。”
她事先并不知这些色香味都在她心尖上的出手人是青兰的大哥雷子所作。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青兰的大哥,去她家多次,没见着他本人,也听青兰嘴上说了几次,说是她大哥忙着呢,吃饭的点大半会在家。
几次饭点也没回,还是青兰自己做着几样,味道还凑和,至少比她自己做得好。
有一次她见他扛着工具回来,她正和她家的小猫逗乐,青兰介绍她说,这是我哥,叫雷子。
这是我好姐妹,楠莹。
她也随青兰喊了一声大哥好。
“哦,你们玩。”
雷子看了她一眼,就钻进了里间。
青兰排行老二,上有大她四岁的大哥,下有小她两岁的弟弟。他们仨的感情挺好。大哥个虽不高,但力气大,夏天常光着膀子在劈柴。
楠莹也不知是不是自个去的不是时候,去时见着她的大哥总未着上衣,她总觉得不好意思。有一次饭熟了后,雷子来叫楠莹去吃饭,在一前一后往饭桌上走时,秋虎跑得很快,将她撞了,她一个踉跄往前,直接与雷子的光上身接触。
她听到青兰叫骂秋虎的一大串。
雷子喊住秋虎,叫他过来道歉。
秋虎歪着头,眼挑着楠莹,就是不开口。
“你小子,找死啊,撞了人,就跑是怎么回事?过来!”
雷子的嗓音可能还在变声期,在往高喊的同时,她好像也听到了被拉扯到的声带。她觉得该说些什么,“我没事。”
“那个被扯到的声带很疼吧。”她心想。
秋虎耸拉着脸,不情愿地从嘴里吐出:“对不起,莹莹姐。”
“没吃饭啊,道个歉,也没力气的。”
“哥,你过了啊,我不是认错了吗,你还说我。你对我这个亲弟弟,都不如你对她。再说了,二姐也不像你这般…”
“本来就是你冒冒失失地把人给撞了。”
“大哥,打住了,我不说了可以了吧,”秋虎将手举在耳旁,“我看你是不是喜欢莹姐?”
“你这臭小子…看我不…”
楠莹羞红了脸,秋虎早跑开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家的大黑狗被唤到了雷子旁边,他将它领到了门槛外的空地。
给它丢了一堆的肉,“就在这吃,别进去。”
楠莹吃得很快,青兰一会说鱼不够辣,不够酸,味道次了些,一会又说,这蛋蒸得有些老,这肉也是,不够嫩。
“二姐,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要不,下次你来做。”
“我做就我做,以前我做得还少吗,我不是看莹宝来了,我陪她玩。”
“我觉得挺好吃的。”楠莹不是随口一说,做的菜真的很下饭,她在家里母亲的三餐里哪见有这么多的香料,都是水煮清淡系列,吃得就像是庙里的素菜没啥食欲。吃了几次青兰家的饭菜后,回去给母亲说道时总是对他们家的饭菜赞不绝口。
每每都被母亲说是嘴馋,吃多了上火的东西,又得费时去开肠胃的药,自个孩子的身体,做母亲的是再清楚不过。
再后来,母亲较为干涉她去青兰家,在听说青兰的哥哥是混场子的,她知道后,明确表示不准楠莹去。
楠莹也真如母亲所言,去了好几趟医院。
“陪是真陪,但是也不能否认大哥的厨艺,毕竟人家那可是大酒店里的厨师。”
“厨师?原来他是有职业的。”
楠莹心想。
“说什么呢?”大哥站在水池边洗了手,背着声问。
“当然说你了,说你为了某人去学厨,现在可不得了,还被破格进了大酒店。”
话音刚落,只见大哥在他的头上轻敲了一下,“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就是,莹宝别听我弟瞎说。”青兰说。
“谁瞎说了,这不就是。”
楠莹总觉得小弟看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奇怪。
“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
“还有饭呢,吃这么少。”青兰说。
“老怪你,老说一些有的没的。”青兰转而小声地对秋虎说。
大哥坐下后,黑脸像是凝结了冰块似的,只顾往嘴里扒饭,他也没注意秋虎往他碗里放了一大块鱼肉,他似乎也隐隐听到小弟对他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咽到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这时桌上,
也只剩他一个人。
青兰早就跑出去和楠莹去玩了,秋虎人来疯,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他喝下了半碗的白醋,酸得他热泪冲眼,嘴已麻木。
楠莹想和青兰说,以后会少一些去她家。
等过了母亲的严加看紧期,她也相对自由些。她这么认为。她拉着青兰到外面走一走,说说这事。
午饭过后,雷子躺在床上,睡意一点都没有,他竖起耳朵往外听,没有他想要听到的声音,有些失望。他从床上爬起来,向门外走去。
没看到人。
敲了敲青兰的屋,喊了句,“小妹,在吗?”
没有声音。
他推开木门,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嘎”声,带着颤微微的缓慢,他拉了拉靠近木墙附近的尼龙白线,灯亮了,床上并没有人。
他的眼睛暗淡了下来,随同拉线的动作,将身体退了下去。
在肚里打了许多遍的腹稿,在面对楠莹时,嘴就像是被人用线给缝住了,根本说不出半句。
傍晚时,他看到小妹到家,身边不见楠莹。
在他听青兰说起,“以后楠莹可能不会来我们家时 ,”雷子就落下了心事。
“怎么就不来了?”他假装无意地问。
“她妈妈对她可严了,可能也是怕她被我给教坏了吧。”
青兰很有自知之明,她在校期间成绩就是垫底,不上学了,打工也尽找那些啥KTV上班的事做。楠莹就不同,她成绩好,冲一冲准能考上好的大学。
她以为她和楠莹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怎么处成朋友的?
也许是那次周末放学回家,楠莹去校门口的便利店打电话,许是打得久了,站在她身后的女生做着要打架的气势,张嘴就来个脏话,怒气冲冲的样子有一种恨不得要将楠莹给卸下的冷漠。
楠莹是知礼的女生,生平可没遇到过这样对她发出恶意的女子,只见她红着脸,和对方讲道理。没过多久,那个女的叫一些同盟来了,将楠莹给围住。
青兰当时就在便利店的隔壁小铺买炸串,早就对那女的看不惯,“真以为自己是个大爷,啥子小太妹,也学着整一些手下。”
结果是对方败下阵来,青兰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名声在外。
楠莹觉得青兰仗义,青兰觉得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知礼、乖巧。
相处久了,两人成了好友。
再后来,她常跑来和青兰玩,青兰带她穿从没去过的山洞,一起到河边游泳,一起去滑冰,一起去骑行。
青兰当然也看出了大哥喜欢楠莹,虽然是自家大哥,但还是给大哥说清明重,大致归结一句话,你们俩不合适。
雷子不语,半晌,“我知道。”
“知道你还做那些?”
“我做哪些?”雷子不自然地很。
“你说呢?我的大哥,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么明显。”
雷子将烟抽上了,抽了两口,咳了好几下。
“哥,趁现在还那个啥,及早抽身。你知道楠莹以后的路和我们不同。”
“我知道。”
雷子将烟掐了,向门外走去,一轮落日也渐渐地隐去了身影,直至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将青兰送走后,楠莹在那多住了两日。她想问问秋虎的意思,愿不愿跟她到林海生活,她现在也有条件为他做一些。
“不用了,谢谢莹姐,我还是留在这,”窗外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丢了一串鞭炮,将他的声音隐了一些听不清,她看到秋虎的目光同样是伸到了外头,眼里有她熟悉的影子,她好半天才想起像他的大哥雷子。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楠莹在枕头底下留了钱,用信封包好,并附着纸条。
那一天,秋虎开着皮卡车将莹姐送到了车站,“莹姐,多保重。”
“有事给我打电话,没事也常联系。有去林海可别不告诉我。还有,你也多保重。”
楠莹能把想到的都说了,广播音起,混夹着嘈杂的声响,一群各奔东西的旅人,就要进站的时候,她说了一句,“秋虎,别忘了,你还有姐。”
她看到秋虎用力地点点头,冲她挥着手。在她再次转头时,看不到秋虎的身影,在车上,她给秋虎发了短信,“秋虎,我的弟弟,车已开动,枕头下有姐姐的一点心意,请弟弟收下。”
彼时,秋虎在雷子的坟前,他说了很多,“大哥,莹姐回林海了,你没爱错人,莹姐人很好。”
他告诉大哥,莹姐还是像从前那样,漂亮、大方、善良。
“你当初为了她被…,她不知道,大哥,其实我想让莹姐知道,你不是因为不学好和人打群架才被人,被人…”他吸着鼻子,“你明明是为了莹姐,才去找他们的,这污名为啥子自己背啊…”
大哥雷子听说当地恶霸蓸混子看中常去他家的楠莹,计划将她给绑了,大哥知道后,当天就去找了他,具体说什么不知道,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后来是被蓸混子的手下也是他曾经的发小跑来告密,秋虎才知道,等到他赶去时,那片荒林上倒着浑身是血的大哥。
风吹草动,好似也将细沙从地上卷起,秋虎感觉脸上不仅湿漉漉的,而且还有什么东西只往眼睛冲。他眨巴着眼,此时只有大自然的呼应,风声依旧,内心的呐喊从喉咙发出,好像舒服了许多…
“哥,我到底是忍着没说,我就怕你怪我,放心好了,我说话一向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