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白居易,再吟《琵琶行》,已是暮色四合。
窗外,星星只三两点,月亮影影绰绰的,还没有出来。
想是,仍缱绻在唐诗宋词里,蹁跹着李太白的花间一壶酒,钩悬着杜少陵的万里瞿塘,流连在白居易的浔阳江头,漂洗着瑟瑟寒秋的枫叶荻花,偷听着琵琶女嘈嘈切切的浅吟低唱。
看不清,谁的清泪氤氲了谁的眼眸。
有人说,这《琵琶行》“有技巧,无意气,总还是小文章!”,就像《叶嘉莹说中晚唐诗》中所言为“第二流”的好诗……
也许吧!
不过我以为,白居易既诗有“兼济天下”之“大我”,也不赧言“独善其身”之 “小我”,一诗一事,有感而发,诗人是在用生命的本真践行着自己的文学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这首叙事长诗,作于诗人因多做讽喻诗得罪当朝权贵而被贬江州的第二年。
也许诗中缺乏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通明,没有杜甫“安达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济“士”情怀,但是,从诗人对琵琶女的尊重与同情,我读到了高贵,读到了诗人“众生皆平等”的普世情怀与人文关怀;从诗人湿透的青衫,我读到了本真,读到了生命的感发,读到了肉体凡胎的七情六欲,读到了寻常人都避免不了的同病相怜甚或是偶尔的软弱。
但是,一时的感伤与愤懑,并不影响他的积极与振作,况有诗三千为证,不复赘述。
折服世人的,是诗本身——
声随情起,情随事迁:
有故事,有情节,曲折有致,波澜起伏;
有起承,有转合,结构严谨,错落缜密;
有音乐,有画面,琵琶有声,声形兼具;
有月,
有酒,
有琵琶,
当然还有诗——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仿佛看见,一千多年前的秋夜里――
诗人被一支琵琶惊醒,酒杯,举得起,再放不下。循着琵琶声,诗人发现了自己,浔阳江流下了两行清泪。琴声和着泪水沉到江底,千年之后,仍然能够听到嘈嘈切切的琴弦。
仿佛看见,一千多年前的情节里――
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罗衣女子,清愁淡淡,琵琶声声,一曲终了,填满了月夜的每一个罅隙。尘世如烟,千年转瞬,而那曲《琵琶行》依然会在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由不得,今夜,我,也被琵琶声牵魂引魄,寻找着那晚的月亮。
千年之前的那声裂帛,仿佛就在耳边,仿佛就在昨天。
那夜,有月,有酒,有琵琶,还有诗——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诗人走在歌女的弦上,琵琶声响在诗人的诗里,拨弦的人轻拢慢捻,弦上的人醉不成欢,琵琶声渐行渐远,在心头响起,在诗里隐没,泪湿青衫的白司马醉倒在诗的歌行里,诗是诗人最初家园,诗是诗人最终的家园,诗是诗人最真的情怀,诗是诗人永远的春天——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一弯月,一杯酒,一曲琵琶,一首诗,分不清谁更醉人,谁更明了,分不清谁会芳华于弹指之间,谁会流传得更加久远。
“江月年年望相似”,月圆月缺,一泪一吟,终是千年的经典。
窗外——
月亮出来了,从一千多年前的琵琶声里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