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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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东山是个乱葬岗,三八年鬼子侵略到这边,吓死了好多人,尸身就丢在山脚下,堆成小峰没人管。等日本人走了,村里藏着的汉子就出来把那些尸身拖到山上,可能在哪棵树下,哪条路边,挖个坑撒上几层石灰就这样埋了。往山上去的路倒是没封着,但再也没人上去过,村民们砍柴采药都要走很远。

村长有个孙女阿花,是个哑巴。常常会到山脚下停着,一双水灵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山林子。每当要往山路上迈步子,村长就把她拽回来,轻轻抚着她的小脸。

“阿花,想爹娘啦。”

阿花也说不出话,只晓得点点头。

“阿爹阿娘也想你,你要乖,每天都要吃馍馍,快快长大。”

阿花点点头,眼睛还是明亮得很,转身抓住爷爷的食指,一路跑回村子里。

自从被鬼子扫荡后,村子也不再热闹,剩下的青壮年都加入了八路,只留些老汉和娇娥守着村落。外面一有动静,村长就拉着阿花,招呼其他人藏在地窖里。每回阿花手里就提着个油盏,让爷爷点燃之后挂到窖子的最深处。她不怕鬼子,没见过那些凶残,但也学着别的姑娘,跟她们一样蜷在地角上发抖。

一直到四五年鬼子投降,村里大樟树下才能看见几个老汉,樟树种在这里有很多年了,鬼子来的时候还在上面砍了一圈,到现在那圈疤还留在上面,也不见怎么长高,算是历史的见证吧。每到开年三四月份的新叶换旧叶,地上就会落下一层黑色果实,不能吃也没人捡,多一阵起风的日子,那些果子也就不见了。再到七八月份,村子里的人每天都会来这里乘凉,树荫又大又密,烈日照在下面的黄土地上只能看见几颗光点。姑娘老汉子们有坐在石磨上挥蒲扇的,也有拖出竹床躺在阴凉下的,说说闲话,发发呆,闷热的一天就度过去了。爷爷有时候也会带着阿花过来,阿花长大了,瞧着瞧着就比爷爷还高,脸上秀气得很,跟个精灵一样,但心智还是个纯洁质朴的小孩。只抱着个小凳子坐在爷爷旁边,拿着蒲扇使着劲给爷爷扇风。

“花儿,爷爷不热,你给自己扇就行。”爷爷咧着嘴说。

阿花摇摇头,开心地冲爷爷笑,豆大的汗水从脸颊滑落,把地上的灰尘都汇聚在一块。汗水又顺着脖颈的曲线往下淌,浸湿肩上的薄衣裳,紧贴着阿花白嫩的肌肤,此刻更显女人的娇滴。

爷爷掏出烟枪用火镰点上,黑黄的烟嘴抽出叭叭的响声,隔两三口就往泥巴上敲敲。这时候阿花便把蒲扇丢在爷爷的腿上,抱着板凳坐得远远。

“阿花是个稀罕娃娃,”石磨上的老汉对村长讲,“真是招人喜欢,这到了太平日子也该给花儿相个汉子了。”

阿花听了赶紧跑到爷爷身后,委屈巴巴低着头,一支纤嫩小手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衫,生怕别人把她抢走了。阿花还不知道什么是嫁人,什么是女婿,爷爷没跟她讲过,只是看见村里的其它姑娘嫁了人后就不回来了,她不想跟爷爷分开,要一辈子留在爷爷身边。

“哈哈,是要给她寻个好人家了。”爷爷一边笑一边说。

阿花不乐意了,揪了下爷爷的耳垂,撒溜往屋子跑,惹得老汉们哄堂大笑。

太阳升得老高,抬抬头,晃得眼睛都睁不开。阿花从屋子里拥着两床棉絮,铺在竹竿上晒着。一张面上黑乎乎,应该是爷爷的,还有一张跟天上的雪一样白,上面没有一点渣滓,这是阿花的。阿花晾好棉絮,转眼又往宝东山瞅去,山上很阴凉,炎炎的日头照不到里面去,但通往山上的路已经长满了膝盖高的青草。

阿花独自往山上走,她思念阿爹阿娘,即便没有坟冢,没有墓穴,心里头回响着的声音也一直挟着她一直到山林深处。深时,地上铺满了陈年枯黄的松针,在这里外面的风带不走它们,叠起来足足有鞋掌那么厚,烧火煮饭时用来引火是最好的材料。阿花脚步不停,行走在林间的阡陌小径上,累了便抚抚旁边高大的松树。在这里明媚的眸子暗淡下来,脚下除了塌软的松针和看不见的土壤,还有小时候常看见却认不得的村民,还有她的阿爹阿妈,都在这片土地下面,发不出声音和呼唤,但会带来凉爽的微风和笔直的竹尖。

阿花疲了,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在这里看不见山脚的村庄,眼前只有茂密的松林和叫不出名字的大树,它们的枝干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绿罩,呵护着底下的土壤不被红日所晒伤。阿花静静发呆,耳里听着周围麻雀的叽喳声和知了的嗡鸣声,闹腾得很。太阳往下偏了偏,阿花的薄衣裳也渐渐风干,起身,目光又朝着四周转了一圈,再回到来时的路上,眼眶已经红润。

正要往山下走时,阿花听见林子里传来的朦胧歌声。

——

哎哟姑娘我爱你哟

哎哟姑娘我想你哟

冬月亲的嘴

初一还在甜嘞

老远看着妹妹来

胸对胸来怀对怀。

阿花跟着歌声行走,山里的小涧旁铺满了绿草,阳光正好照在上面,还有一个阿郎,穿着条粗布短裤,一双薄布鞋,衣服被揉成大麻花搭在肩膀上,露出他的健壮身体,被太阳照得铜光发亮。阿郎把草帽盖在脸上遮太阳,嘴里还在哼着情歌。阿花躲在大松树旁边悄悄看着,悄悄听着,这个阿郎的声音好生悦耳。

——

一个生得乖生乖生了的

你也我也就油皮滑脸的起来捋毛。

轻轻地唱个山歌给她听,

歌儿不轻也不行

大姐走路笑笑滴

一对奶子翘翘滴

我想用手摸一摸

心里总是跳跳滴

阿花羞红了脸,眼睛却还止不住地往阿郎身上瞄。阿郎唱了一段咳嗽两声,往涧里舀了一瓢水,昂着头往喉咙里咕噜灌,腰一挺,衣服就从肩上滑落了下来,后背的线条极美,腰上粘着几条草叶,阿郎伸手捞了捞,接着转过身去拾衣服。抬起身时才看清了阿郎的模样。双眉跟染了墨水一样黝黑,五官俊俏阳刚,就是被太阳晒得黝黑,跟个煤炭一样。阿花盯着阿郎的脸,还有他的肌肤,双颊上的红晕往脖颈上蔓延得飞快。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俊朗的阿郎,还有那些饱满扎实的肌肉无不在她的心口撞击,阵阵悸动。

阿花慌了神,往后退了两步,踩着的松针发出声响,吸引了阿郎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时,阿郎也羞红了脸,是否受不了火辣的日头,整张身体都由铜变红。阿郎唱着羞涩情歌与山涧松林听,与昆虫走兽听。不想在秘密世界里突然闯进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依偎树旁偷偷地听。这姑娘美得跟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温润如玉,羞若春水,一卷浓郁的黑发被木簪盘在一起,露出粉嫩脸颊,华容婀娜。立在涧旁的阿郎看呆了眼,双瞳快要挤出泪花也舍不得眨。半晌之中,两人目光交汇的空间里似添了一条寒铁锁链,拽不断也挪不开。

阿郎羞,怕姑娘误会了自己,歌声里的浪荡可污秽不了他纯粹的心。但性子野,非要上前跟姑娘家说说话,激动着连上衣都穿反了,扣不上,只顾踱着步子朝前走。树下红着脸的姑娘见阿郎相面过来,心跳噗通,神色张惶,转身飞快地往山下跑,踩得松针草叶哗啦啦响,姑娘不敢回头瞄一眼,生怕阿郎追上她,就连树枝小坡也让开了路,不让姑娘轻易停下。阿郎呆了眼,看着仙女在林中渐渐消失踪迹,只能傻傻杵在原地。

阿花没有停歇一刻,奔到山脚时已气喘吁吁。再回头往往,欣喜着阿郎没有追下来,又从荷包里掏出帕子,一边吸着额上的汗,一边往家里走。

“花儿,是遇到野猪了吗?”爷爷杵着黑木头拐杖,在旷土上等着阿花。

阿花点点头,接着又慌忙摇头,抬起手要跟爷爷描述那个阿郎,一双洁白小手摆在胸口,不等描画便又羞红了脸颊,阿花赶紧扭头,跑到家里收棉絮。

爷爷愣下,又摸摸下巴上的碎胡须心头懊着:“怎么山里头还有让姑娘红了脸的野猪。”爷爷摇了摇头,跟着阿花回去。

傍晚阿花煮了一锅绿豆,坐在门槛上等着汤放凉。外面的星星很明媚,有些还会一眨一眨,阿花倚着膝盖抬头望,她喜欢星星,无论在哪个地方总是能看见,灿烂光辉。爷爷抽完烟,提着油盏靠在阿花旁边。

“花儿,明天陪我去趟庄上吧。”爷爷。

阿花点点头,她想跟着爷爷出去,以前都是爷爷一个人往庄上跑,去的时候会挑一筐土鸡蛋,一款细豆子,回来便有了新衣裳和蜜糖果,偶尔能带回两本卷了边的册子,里头写着小字和图画。

“我们去庄上赶集,相中什么好玩意,好物件就稍回来。”爷爷嘘了口气。

屋檐下飞来两只萤火虫,晶莹绿光散发在周身的水气里,朦胧剔透。阿花磕了磕爷爷的小腿,连忙指过去,眨巴着双眼看得入神。慢慢地,萤火虫离开了屋檐,往宝东山上飞去,顺着两道绿色轨迹的消失,阿花和爷爷的目光也定在了山上。

月光斜照在檐下两人的身上。阿花侧过脸,偷偷瞧着爷爷,苍老的面庞跟披在身上的衣服一般皱巴,时而传来两声咳嗽,激起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膨出来。爷爷看着山峰,久久不能安详。皱着眉头却难以呜呼,没有话语,也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一味地看着眼前的这边山,在夜晚星空的笼罩下,画出一道道浪花,其余的什么都再不清晰。

慢慢掀起微风,给炎日的夏夜带来一阵凉爽。阿花起身,盛了两碗绿豆汤,给爷爷递了一碗,方才回过神来。爷爷看着阿花,露出笑容。“花儿,喜欢待在爷爷身边吗?”

花花点点头,灿烂的笑,好像池塘绽放的荷花,温润美丽。若能开口说话,榆木门槛怕是都要被十里八乡的汉子踏坏。

“可是爷爷不能陪你一辈子。”

爷爷端起豆汤,一口就见了碗底。手里抓着门框慢慢起身,屋子里晃悠了一圈,往烟斗里塞了一把碎烟条子点上,坐在床尾叭叭地抽。在恍惚目眩时瞧见了自己年轻的模样。

那是十七八岁的栽秧娃,爱上了邻村屠夫的闺女,为了天天见面,栽秧娃跑去给屠夫当徒弟。几年过去终把师妹叫成了婆娘。婆娘打小身子骨就差,太阳不能晒,风也吹不得。过年些年跟栽秧娃生了个小汉,小汉长得乖,肉也扎实,可惜听不见声音,是个聋子。聋汉子越长越高,干起活来很下力,脑瓜子也聪明,杀猪插秧的本事都从老汉身上学到了。眼瞅着聋汉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老爹带着他出门给大户插秧,再相相长短工的闺女,一走三四天过去,回到家里时却看见婆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剩了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响。再过四五年,老爹给聋汉子张罗到一个蓝眼媳妇,蓝眼她爹是镇上小有名气的乡绅,地主爷。丈母娘倒是没见过,听外面谣传是乡绅跟小女人生下来的,小女人是个金头发,有天夜里抱着一床绸毯子回家,还没迈进大门,就被一伙人拿着扁担敲死了,都不知道被谁收的尸。聋汉子跟蓝眼媳妇的感情很好,如胶似漆,成亲不到半年,蓝眼就挺了大肚子。老爹和聋汉子稀罕这个媳妇儿,常常打山鸡,抓泥鳅回来煲给蓝眼吃。瞅着要生了,两爷们在屋外激动了一夜,听着媒婆一喊,龙凤胎!老爹喜得合不拢嘴,鼻涕眼泪都垮了下来。平稳和谐地过了段日子,来年夏天,两娃娃刚能阿妈阿妈地喊出来,结果村里闹了疟疾,男娃夭折了,女娃从此成了哑巴。哑巴喜欢爷爷,爷爷去哪她就屁颠屁颠跟着,路边采着小野花,就爱往爷爷耳朵上夹。哑巴十岁那年,鬼子侵华,扫荡村子时哑巴跟着爷爷在山上拔菌子,下了山就没了阿爹阿娘,爷爷也没了聋儿子,蓝眼媳妇。一晃数年,哑巴长大了,变得漂亮也讨人喜欢,还有个鲜活名字,叫阿花。

“花儿啊,花儿啊。”

爷爷嘴里轻轻念叨,灰白色的烟从嘴角溜了出来,闭上眼睛,等到油盏渐渐熄灭,烟草燃尽,才浅浅睡去。

对房里,阿花还靠床头,怀念着阿爹阿娘,怀恋着午后的山涧,甜美的歌声,壮硕的阿郎。明天她要去庄上赶集,买一件花衣裳,跟她的人一样漂亮,还有最新鲜的麦芽糖,让舌苔和齿缝要比蜜还甜。

清早,阿花被山鸟的叽喳声唤醒,穿上淡白的衣裳,出门感受那缕缕穿过水雾的阳光。旁边的宝冬山上起着白烟,一束一束飘在半空。阿郎要是住在山上的话一定冷坏了,阿郎又是哪个村子的呢?花儿不敢在想,又回到了屋里,细细听着爷爷的动静,约莫一刻钟,房间里传来火镰的声音。爷爷拿着烟枪出门,爬上桌子从房檐沟里掏出碎钱币,一个荷包里装两块,剩下三块递给阿花。

“花儿,咱们出门吧。”

阿花接过钱币,在手心里碰撞得叮当响,悦耳空灵。爷孙往村外走,苗长得都是一般高,树干也是一样的颜色,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村外的景色在阿花眼里都那般新鲜。

在集上,平屋也拢了些,路边都是小摊子,小玩意儿,小册子,红衣裳,麻糖果子,阿花大开了眼界。

“老汉儿,后面的闺女好秀气。”路口的街坊对老汉呵道。

老汉直了腰杆,咧着嘴,也不张声。反是阿花,听完羞了脸,把头沉下去,不敢瞧着旁边的人。

“姑娘说嫁了没呀?”卖麻糖的婶问道。

阿花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只见老婶偷着笑,又伸手给阿花递了一块麻糖。

“哟,这嫩手,怎羞得比麻糖还烫嘞!”

阿花听了脑袋都晕忽着,更不敢抬头了,借着麻糖往爷爷手里放。

“张婶,别羞这丫头啦,怕生得很,”爷爷冲老婶笑着:“再给我称个四两麻糖,牛皮纸绑紧些。”

“好嘞。”老婶切了一大块麻糖放铜盘上称。

“足足四两半,算你四两啦。”

“多谢张婶啦。”

“客气话!要是您老头子一个人来,一毛都不会多,带着这么标致的丫头,我才多给半两,让街坊们好生羡着!”

爷爷接过麻糖,带着阿花进了家裁缝铺子。里头的衣裳大多绣着纹,有牡丹,有凤凰的。周边乡亲们都上这里置新衣裳。

“早就听说您老汉家的丫头俏得很啊。”老裁缝放下手里头的剪子,挤了挤老花镜。

“嘿嘿,瞎说,紧得他们那群羔子瞎传。”爷爷找了个凳子坐下。

“来,丫头,给你丈丈。”没等接茬,裁缝拿着条绳尺给阿花量了遍。

“哎哟真是俏姑娘,匀称!还没说嫁吧。”

老裁缝笑眯眯看着花儿。

“没啊,这不就领来让你说说媒。”爷爷朝着门外点上烟。

阿花听言赶紧撤到爷爷身边使着劲摇头。

老裁缝眼眯着瞧,颤了颤下眼皮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可不能欺负丫头是个哑巴,不给寻个好人家。”爷爷站起来,把烟枪搭在背后。

“唉,这丫头哪儿都好,就怪老天不尽如人意,害得丫头开不了口。”老裁缝叹口气,走到屉子跟前拿了条纱巾,递给阿花。转头又跟老汉讲:“别说我舍不得,这可是好料子,送给丫头了。”

说完又拿起剪子,在缎子上横横撇撇地裁。

“唉,背时一辈子。”

爷爷擦了擦脸皮儿上冒出的一层水,就要离开。阿花摸了摸纱巾,清清凉凉,又跟婴儿的皮肤一样润滑,舒服极,慢慢叠了起来,放在绸布铺子上,转身跟着爷爷一起离开。

集上溜达了一圈,爷爷越走越没有精神头,阿花也瞧出了爷爷的疲态,伸手拉着,止住脚步。爷爷看着阿花,抬手往村子的方向点点,又把麻糖掰了一块送爷爷嘴里含着。

“好吧,花儿,回去吧,集上没什么好物件儿!”爷爷叹气。

阿花轻轻笑,想让爷爷见了安逸些,然后拉着爷爷的手往回走,路上活泼得很,给爷爷摘了不少小野花,还偷偷把烟袋藏在荷包里,逗得爷爷在身上摸了半天,等他垂下烟枪,又偷偷塞回去。

近晌午,太阳晒得毒辣,到家里后阿花赶紧给爷爷乘上凉茶,又扶着爷爷趟在椅上,给他扇风。

“花儿,爷爷不热,你快歇歇吧,别累着了。”

阿花笑的灿烂,汗水直往下流,手里得蒲扇却还是不停的挥舞。

“别扇了!别扇了!听见没!”爷爷紧闭眼,皱起眉头吼叫道。

阿花被爷爷吓了一惊,蒲扇跌在地上,泪花立马从眼眶涌出,径直跪了下去,两膝盖磕在地上,慢慢往爷爷身边凑。

阿花喉咙里发着抽搐。委屈,害怕的眼泪不断往下坠,她忧心爷爷不喜她了,不喜她是个哑巴丫头,不要她了,要把她赶出去。

阿花紧紧抓住爷爷的手臂,眼泪跟鼻涕都落在上面。那支弯曲的葡萄枝,长满结疤的枯树根,这是阿花头一回这么近地感受到这支青筋突暴,纹路像被刀刻的手臂。

爷爷睁开眼,两行老泪流过耳垂。喘着粗气,喉咙磕磕绊绊,看了阿花一眼,眼泪更是淌淌地流,整颗心如刀绞,再闭上眼,把头扯到一边。

“花儿啊!爷爷对不起你!临到死了也不能给你找个好人家!”

“爷爷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你的爹娘!”

“死鬼子,怎么不把老家伙也带走啊!”

“阿花啊!爷爷对不起你!”

阿花开不了口,颤抖着单薄如纸的身形,发丝恰似一团纠缠的乱麻,肆意地散落在脸颊两侧,几缕发丝被泪水洇得湿漉漉的,仿若条条冰冷小蛇,紧紧吸附在睫毛旁。

爷爷不忍心,起身,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想要将她扶起。可阿花却似生了根一般,倔强地跪在原地,抱着爷爷的小腿,身体如同灌了铅,任爷爷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 “啊啊” 声。突然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刺痛了内心,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她缓缓抬起头,眼眶红得犹如熟透的石榴,泪水又在眼眶里打着旋。阿花张口,急促地发出更为焦急的声音,双手在空中慌乱舞动,抽象地手势却饱含着内心的委屈与急切。眼神中的无助在此刻释放出来,如潮水般交织翻涌,潮水之下更多了一丝深深的恐惧。她直勾勾地望向爷爷,目光中满是哀求,似乎在慌乱地解释着什么,生怕爷爷就此抛弃她。在这炎炎烈日下,屋里却是百般清凉。

“花儿,怪爷爷不好,不该凶你,吓唬你。”

爷爷看着阿花,眼眶红润,心疼不已,再次伸手,轻抚着花儿的头顶,手心之间饱含着温柔与怜惜。

阿花没有倔强抗拒,而是微微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爷爷。

“爷爷不会不要你,永远都在你身边。” 说着,将阿花扶起,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阿花还在微微颤抖,但眼中的委屈渐渐褪去。

阿花抹干眼泪,可恨脑子里的千言万语无法表达,扶着爷爷颤巍躺到床上。

“花儿,爷爷真想给你寻个好郎家。”爷爷靠在榻轻轻跟花儿讲。

阿花低着头,食指近着衣边微微跳动,想表达什么,又担忧着,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坐在床上半晌,什么也没说,给爷爷端了碗凉茶才掩门出去。

阿花想午歇,眼睛闭不了一会儿便睁开,总之心神不宁。听爷爷睡着,然后戴着顶小花帽,迎着日头出门。阿花想看看昨天的那条小涧,该依旧清澈甘甜,旁边的林子也会幽凉惬意,只不晓得那个英俊的阿郎,是不是正躺在草地上唱着羞人情歌,让一旁听了歌声的鱼儿和鸟儿都从昏睡中悦动起来。

阿花往宝东山上走,穿梭在绿茵之中,凉风干了素衣,踩在松针上宛若棉床,不觉疲累。只在忧心,林中怎听不见豪亮的歌声。再近些,还不闻。少女的心冷了下来,在失落中穿行,直至看见小涧旁洒满的阳光。

阿花坐在昨天阿郎躺下的地方,屁股下的草被太阳晒得暖和,她伸手舀了舀涧里的水,却冰凉纯澈,不知源头在哪里,会不会是小座藏在林深里的晶莹雪山,慢慢朝下蜿蜒。姑娘摘下花帽,让日光肆意地照射,但日光不忍心把姑娘的脸庞变得焦黑,竟也变得柔和起来。

旁边的树影纹丝不动,但姑娘却等得心急,眨眼抬额间漫长无比。脑海里挂念的阿郎总不出现,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只是昨天,在这片高山上,深深钩住了如花少女的心。

阿花想起身离开,终究是说服不了自己,不论是深处山涧,还是榻上枕眠,心根的那模样怎能轻易散了。姑娘满脸愁容,失落地看着草花,思索着阿郎,叫他跟词儿里头一般放荡。不过片刻,姑娘朦胧了眼睛要起身离开,才从上游的密林中传来情歌。

——

唱首山歌逗姑娘

姑娘你呀别害羞。

如果妹对我有意,

你就悄悄点点头

唱首山歌把妹逗,

妹妹赶快抬起头。

惬意伴随歌传送,

真心真意把妹爱。

阿郎的歌声高亢,把枝头的鸟儿们惊得四散,激起一阵哗啦啦的响,反倒是对立着的姑娘,忧郁烦躁的心变得和祥。心头娇滴滴的肉才刚刚有了补偿,怎么又把头低向胸膛。

——

美丽的姑娘唷

夜晚的月亮

都是我的心尖哟

都是我的理想

放下你的脚步

给咱牵上你的手

一起欢快歌唱

阿郎边唱,便向姑娘走近。不知道从哪里整来的翻毛皮带,扎起了衣裳,束紧了腰,看上去又可笑又俊朗。

和昨日一般,阿花的脸上像红彤彤的果,可是她的眼,再不能同昨天看着阿郎,散发春光。又不能转身逃,左心房,右心房都在这河涧里转圈流淌,剩个躯壳,逃到何方?

阿郎越来越近,姑娘的心越跳越快,粉嫩的下唇翻到齿间咬紧,男孩的歌声,俊朗的脸颊,还有心底的娇羞,惶恐,快要将她迷晕。

“你,你,姑娘你好美丽。”

阿郎一点不懂含蓄。羞得阿花脸更红了,转过身去,指甲在手心紧紧抓,深深陷入皮肉里。

“姑娘你是哪个庄上的?”阿郎见姑娘不做声,再不说得唐突。

阿花没有讲话,只听得心跳噗通的声音,目光从鞋尖抬到涧上,不知该放在哪里。

“你别怕,怎担心我是洪水猛兽。”阿郎鼓起口气,绕到花儿的跟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阿花脸上。

“姑,姑娘,你好美丽,就跟天上的小仙女一样。”

阿花羞,壮硕的男子杵在跟前,说着爱慕情话,闹得脸上更加红润了。

“姑娘,能理我吗?”

阿郎有些失落,有些忧伤,又摸不着头脑。

“姑娘,你不理我,那我走了。”

阿郎垂下头,缓缓转身,可刚迈出一步,背后的衣襟就被揪出了个角。

太阳辣得很,快要把阿郎晒得融化,浑身的皮肉都软绵了。

阿郎欣喜得很,背对着阿花咧了咧嘴,方才转过身来。

——

“姑娘,你叫什么?”

“姑娘你多大了。”

“姑娘你就住在这边吗。”

阿花开不了口,渐渐把头低下。

——

“你怎么不说话?”

“是我太丑把你吓着了?”

“还是怕我坏,欺负你了?”

阿花摇摇头,才把眼睛抬起来,看着阿郎。用手指点了点的嘴巴,示意自己是个哑巴,突然从眼角滑落,心里头五味杂陈,又转过身去,想来不愿看见阿郎离去的背影。

——

哎呦好姑娘

千千万别要哭

一滴滴泪水扎着汉子心

我不稀罕什么声

只要姑娘你的人

什么污言秽语都讲不出

姑娘就是世界最美的人

阿郎深深吸口气,愣了好半天,突然伸手,牵住面前姑娘的手,可就在手指轻触时,两人的身体都跟触电一般,微微一颤,脸颊瞬间红晕,比快落山的日头还红。

姑娘的手缩了缩,接着又紧紧吸附在一起。阿郎转过来,将姑娘的另一只手也牢牢抓住,手心之中都激出了热汗,将两人那些细微的汗毛缠绵在一起。

“你能给我当媳妇吗?”

阿花没做声,脸上还是通红,双眼上的睫毛就像空中震翅的蜻蜓,飞快地颤抖,却难把眼睛合上。

“你不愿意我就不松手了,我就跳到这涧里去。”

“不活了。”

没等阿郎说完,花儿急忙点点头。阿郎才松口气,这要是在街巷子里这么说,定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小王八羔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小流氓,小王八,在这片林子里漏了一回面,就把哑巴阿花迷得神魂颠倒。

“你叫什么名字?”阿郎问。

花儿端起他的手,在上面一横一竖地描着。

“嘿嘿,我读书少,认不得。”阿郎憨笑。

小畜生识不得字,嘴巴里的情歌却是一道一道。阿花扭着头,四处张望,见一束小白花,伸手指了指。

“哦哦,花儿,花儿,多漂亮的名字,跟人一样。”

说完阿郎顿了一下,又张口说道:“花儿,你好漂亮,我可以亲亲你吗?”

小畜生耍起流氓,把嘴伸过去,嘟起来跟个鲫鱼一样。还没等碰着,阿花连忙挣脱,后退两步,两只手在胸前挥来挥去。

阿郎清醒了些,愣在原地,顿感羞愧难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坏人,请你多多念着我的好。”

阿花点点头。

“我家在东庄,山的那边。”

阿花又点头,靠前走两步,抓住阿郎的手往山下领,想让爷爷也见见这位俊俏的阿郎。

“花儿,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阿花没停下脚步,反倒是脸上笑眯眯的,可爱极了。

临近山脚,突然听见村子里闹得很,自从鬼子扫荡以后就再也没见识到这样的动静。两人躲在山上观望,村子里来了许多大头兵,穿着黄绿色的军装,以为是鬼子又来了。阿花提心吊胆的生怕爷爷被鬼子害了,就要跑出去。旁边的阿郎赶紧抓住她,死死摁在小坡后面,不让花儿挣脱。两人探出个头,往村子里看,过了一会见到爷爷被军官唤了出来,站在人群中,约莫对话了一刻钟,见没怎么为难便让爷爷离开了。想来不是鬼子,阿花跟阿郎才慢慢起身往村子里走。

“那边!那边!那边还有!”

两人走在半路上,突然有个大头兵指着他们的方向喊。顿时两人被大头兵包裹住,手里的枪就竖在身旁,加上刺刀快赶上人高,阿花已经被吓呆住,双腿发软,颤颤巍巍。阿郎紧紧抓住花儿的手,往身后掩。

爷爷见状赶紧过来,扑通跪在地上。

“长官,只是我孙女,是个哑巴,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求求你们放过她吧。”

“老爷子,我们不抓你孙女。”戴着高帽子的军官扶爷爷站起来,然后用手朝阿郎挥了挥。一伙人上去,把旁边的阿花拽走丢在地上,接着四五个人把阿郎按在地上,又赏了几耳刮子,拿着粗麻绳给捆了起来。

阿花闹,可又喊不出来,要上前阻止,爷爷跌宕爬过来,牢牢抱住阿花,一同跌在地上。阿花喊叫不出,什么都做不了,扭曲着嘴巴朝着阿郎,哇哇叫。两个眼珠子快要炸出来,泪水直往下泼,再灌到嘴里。

将阿郎捆好之后,一个兵在前面牵着,还有一个在后面往阿郎身上踹,往前的脚步不能有一刻停歇,也不能回头看阿花一眼,一番闹腾后便走远了,只留下阿花,抓在地上的泥巴吼闹。

“花儿,花儿。”爷爷叫着阿花。等他们走远了才松开手,将阿花扶起来。

阿花不愿,就坐在泥地上,看着阿郎的方向,嘴里呜呜地哭,眼泪流干,眼睛红肿之后,才慢慢起身,跟爷爷相互搀扶着回到屋里。

这一整夜阿花的脸上都灰沉沉的,饭也没吃,水也不喝,躺在床上,也不出门,就这样过了两天。爷爷给阿花端去茶汤,看着阿花饮光,轻轻坐在床上说:“花儿,你喜欢那个阿郎?”

阿花点点头。

“是个有骨气的汉。”

“你别担心,说不准过两天就放他出来了。”

“到时候爷爷就把你许给她。”

阿花哽咽一下又点点头,然后钻到爷爷怀里哭。

过来两天,村子里都在传国民党抓壮丁的事。晌午,爷爷跟几个嬢嬢在坐在樟树下乘凉。

“老汉,上回从山下抓的那个阿郎你晓得不。”

“国民党拉他去当壮丁,听说头天晚上从营房里偷偷翻出来,被哨子逮住了,拉回去就毙了。”

“啊?”爷爷连忙回头顾着。瞅阿花在不在旁边,没看见她的人影才张口道:“唉,这世道还有没有个头。”

过了两个时辰,看见村里的老汉一边跑一边叫唤。

“不好啦,阿花从山上摔下来,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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