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是关于逃离、逃出、逃生、逃脱、逃亡的成长故事。爱或不爱,原谅或怨恨,热忱或冷漠,是此幅岭南风情画的色调。乱世中为自由奋不顾身,饱尝人间冷暖,他们能拼出一线生机吗?
一
“喂,你好,是陈太吗?”
张美英不急不慢抓起刚响起的电话机的话筒,电话的那一边声音失真得厉害,嚓嚓的。
“是啊,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阿艾的妈,凤姨。我已经到了香港。你们住在哪里?我想找阿艾!”
周凤头顶着大草帽,粗壮的右肩扛着小包袱,米粒大的汗不间断地刷洗着褐黄的泛满油光的瓜子尖脸。熊腰虎背身材搭配皮贴骨小脑袋,略显滑稽。小铺的老板老吴敲了敲木桌面,提示她时间快到了,周凤冷冽的小眼恶狠狠回敬了老吴。
张美英慢条斯理地说:
“正好,她在呢。那凤姨,你来吧。太子道九龙医院大正门靠右第一条小巷进去顺数第三间屋。”
张美英扭头看了看靠着婴儿床哄孩子睡觉的周艾。听到“凤姨”二字时,周艾的小腿开始莫名抖了起来。张美英敏感地观察到这一幕。
“好,我这就来。”
周凤放下黏黏的话筒柄,左手把写着号码的纸塞进衣袋,右手丢下几张皱皱的港币,自言自语一句,“幸亏我恰好走到九龙这里”,左脚拖着掉了跟的竹凉鞋,走出小铺。
她余光扫到左边大榕树下倚着人力车歇息的小谭,向他招了招手。
周凤问道:
“靓仔,去九龙医院正门要多少钱?”
小谭回答道:
“一百五。”
周凤质疑道:
“那么贵,抢钱么?”
小谭不耐烦地说:
“阿姐,我的是最便宜的了。”
周凤说:
“听你的口音,是新会大泽人吗?”
小谭提起精神:
“你也是大泽的?算了,唉,见你是同乡人,六十罢。”
周凤表示感谢地点点头:
“多谢你,下次来,介绍女仔你认识。”
小谭停下疾走的双腿,撩起搭在左肩的汗巾擦擦脸,缓缓放下长柄,对周凤说:
“太太,到了。”
周凤给了小谭几张纸币,一个箭步跳了下来,沙土地留下两处以一拳头深的小坑。眼前的香港九龙医院牌坊并没能留住她的深黑的眼球,她一横一扭甩着腰小碎步快快拐入小巷,完全不像是一般裹足的妇女。周凤数着:
“一二三……”
是座三层高的小洋楼,哥特式风格建筑,天蓝色的外墙穿插白色的棱角和镶嵌古典神秘的玫瑰窗,精致极了。
看门的两只大黄狗刚看到周凤就莫名害怕。
“嗷嗷嗷……”
周凤更不敢进门。
张美英吼住两只狗:
“阿旺、阿福别吵了!”
周凤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你是张太吗?”
张美英回答:
“哦,凤姨,快请进。”
周凤拍了拍黑麻布短衫上的一层灰土,雀斑示人的她相比身披干净别致的玫红色旗袍脸抹淡淡胭脂的张美英较之失色不少。周凤跟着张美英一前一后跨过五寸高的门槛,进到里屋,即看见周艾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抠手指甲。张美英对周艾说:
“咳咳咳……阿艾!你母亲来了。”
张美英指着里屋那张舶来的红色长沙发,示意请周凤坐下,自己延步至主人位的酸枝太师椅,一脸严肃。
周艾抬起头来,拨了拨遮住眼睛一束发,又再含着背耷拉下脑袋。
“凤姨,你来了。”
张美英马上听出问题来,周艾非周凤亲生的,这之前没听周艾提到过。
周凤坐着不安分,毕竟第一次坐这个软绵绵的玩意。
“阿艾,好几个月没见你哟,凤姨时不时想着你,担心你有没有对不起主家,会不会照顾自己。没你的日子,凤姨的心七上八下呢……”周凤的五官恨不得挤在一块。
张美英忍不住插话了,“听你这么说,好像阿艾被我们陈家做工刻薄一样。凤姨,放心啦,我们全家上下都把阿艾当自己人对待,吃好穿好,过年过节有假放,准时发工钱。如果你想念阿艾,就留下来住几天,反正我们家有客房。”讲完这几句,她准备好发问,旁敲侧击她到来的意图:“是喔!凤姨,听称呼,你好像不是阿艾的亲生母亲,对?”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中痛点,周凤本来还想矫揉造作周旋一番的,“是啊,阿艾是我的养女,那又怎样?好歹也是我的女儿,我想念女儿很正常的嘛。”
张美英不急不慢地呷一口茶,“别故弄玄虚了。”
周凤说:
“那,陈太,我直奔主题了,这次来香港呢,主要就是想带阿艾返回江门的。”
张美英亮出法宝:
“你可别忘了,我跟你们家签了阿艾一年的卖身契,是一年啊,现在还早呢。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周凤早有准备:
“我直接赔钱就好。”
周凤从上衣的暗格里掏出一沓新印的港币,嚣张地直接扔在面前的小茶几上,骄傲地瞥了张美英一眼。小周艾终于昂起头,放出怯怯的眼神,欲言又止。
周凤又说:
“这里是阿艾两年的工资,你数数吧。”
“你有问过阿艾的意见吗?”张美英显然不肯放周艾走,以怜爱温和的目光投向周艾,升高音量,“阿艾,我平日可待你不薄,你可要好好清楚。你继续留下来,我会加你人工呢。”周艾的眼神开始游弋,踌躇又踌躇,继而发呆。
“呜呜啊啊……”客厅角落里的小孩好似察觉到周艾要离开的气息,突然放声哭闹起来。这敲醒正夷犹呆滞的周艾,周艾跳了起来,准备跑去抚慰小孩。
周凤吼住周艾:
“阿艾,如果你不应承我,你那些好亲戚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这句话无情地斩断所有让周艾待在陈家的念想。
周艾凝视着想楚楚可怜挽留自己的小家伙,也只能对周凤说:
“凤姨,我跟你回去,这可以了吧。”
周凤松下表演需要的怒气,愉悦地跟在场的昭示她的胜利: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嘛,快点收拾包袱,准备启程。”
周艾背过身,小碎步冲进即将搬离的小房间——“妹仔房”。张美英收起小茶几上的钱,也跟着去了。
周凤长舒一口气,她离计划的大功告成近了,见两人都转身去了房间,肆无忌惮地不出声的抿嘴笑。
“真没想到啊,你这么快就要离开了,那么大一间屋又剩下我跟孩子了。”刚才败下阵的张美英丧气地捶打洁白的床垫。
“不好意思,陈太,她是我母亲。看来,我的命运可能如此永远被她牢牢掐到死……”周艾把一张大的破布摊开,从木箱里把一件件叠好的衣物放上去。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才十二岁,人生路还长,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张美英忽然忆起什么,连忙拔开床头柜门, 拎出一朵粉红色的塑料玫瑰花,“喏,这是强仔托我送给你的。”
“吓,他……”周艾腮帮子如墨亲吻水般泛红了,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花摆在衣物上面,破布对角打结。“陈太,如果你见到他,帮我说声谢谢。”背上包袱,“陈太,我要走了。”
“唉,好。一路顺风。”张美英凑到周艾耳边,轻声说道,“凤姨这次带你走,肯定有点不怀好意,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真是舍不得你呢……”说完,张美凤强行塞几张钱给周艾。周艾受宠若惊,想拒绝,可忆起张美凤曾施予过自己的恩惠,还是收下了,藏在自己贴身的内衫。
周凤催周艾快走:
“阿艾,快点!车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