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腹天守阁

文/陆宇昊

走在道顿崛的街头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大阪的历史脚步踩过只是踩过而已,并没有形成怎样恢宏的现代搭建。诚然迎接了轻舟马蹄的街道还将吐纳令整个关西倾力运转的川流之海,但是将《城市文明论》中神圣、文明、安全感的沉重因素全部押在柔嫩的章鱼丸和鲜香的御好烧之上,城市的前行步调又很容易力不从心。有没有这样的建筑,能让我们透过大阪城现代化的铠骨依旧触摸其历史心音的脉搏呢?即便这样的心率多已平缓,这样的触摸也并不能从任何意义上解除现代化带来的拘束或虚饰,但是在现代的拔节中安然享有沉埋身后的千年,一整个现代都可以走得更加沉稳和从容。

不过去天守阁的确不是刻意的安排,直到坐上谷町线我才意识到一行人即将赴往的天守阁和之前预想的通天阁毫无关联。几乎有些慌张地打开周游手册查看,仅靠图片倒也不难将那凌驾全城的雄风略示三分。心中也于是渐渐有了底:我们即将去触摸的不仅仅是历史心音,还是曾经格外强健、成熟和辉煌的一脉。尽管强健最终还是耗散为枯槁,成熟最终还是衰变为沧桑,辉煌也很难在归于尘土之际用不再雄厚的嗓音吐出任何未达的敕令,但是古迹的意义本就不在于以其实际用途谋取当代效能,而更在于以其历史价值撬动千古重量。由是观之,大阪城的种种近现代修复、改造和规划,也就似乎可以不去争辩了。

话虽如此,明显是现代搭建的电梯间前排队的游人又实在太多。念及晚上梅田大厦的约定和区区八层楼的高度,其实并不难作出爬楼登顶的决定。麻烦的是楼梯间的宽窄只够腾挪转身却无法停步休憩,而身后操着各国语言的游客同样为日程约束,插队推挤,脚步匆匆。天守阁的每一层都驻守着历史的某一重要侧面,如第二层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建筑复制品展,第五层又是大阪夏季之战的微缩模型和屏风。可是问题在于对大历史背景的了解缺失使得所有历史细节注定成为缺残断毁的云锦,美艳固然不难见,较之其本应拥有的华彩便不及十一,看也无益。那便咬咬牙闷头向上妄图在观景台一泻积聚的郁闷,然而在古老的天守阁放眼当代的大阪又构成了明显的本末倒置。川流拥簇,楼宇如新,用城市繁华的通用公式去套用大阪的时代特征,实在偷懒。

其实不是很乐意承认:大阪的远古脚步,竟然踉踉跄跄绊倒在了这里吗?

平心而论,天守阁在大阪历史上的地位还是不容质疑的。

文化古迹被千古传颂无非有几种方式。其一是通过自身生命的强韧性对抗时间流驶,如长城,如都江堰。其二是通过与自身生命契阔难分的文化生命的延续性抵消社会的变迁,如西湖,如千古兰亭。倘使文化羁绊不够紧密而自身生命又不够刚健,便有可能需要仰仗历史的机缘巧合——一个历史节点的转捩既然可以使一位军事家的人生改弦易辙,自然也就可以使一座非军事的建筑背上千古名分。然而一切又互为因果,对一座城市而言,缺乏古迹固然容易浮薄,但是簇拥着一座只因参与历史而成为名胜的投机建筑,充其量只是从一种浮薄走向了另一种浮薄。城市模式的复杂性和城市生态的多样性,决定了城市的每一层架构都不可能只是单层的生态。而在一个失去了原始功能和原始陈设的天守阁,它巨大的腹腔只是装了装别人也能装的文物展览,它精丽的燕脊只是盼了盼别人也能盼的风雨调和,它高昂的顶台只是撑起了别人也能撑起的异国游客,望了望别人也能望到的都市风光,即便在曾经狼烟烽火的土地闭上眼,也只是一派别的地方也能听到的风声鸟声。

讽古改制的直言不见了,有的只是各国孩童的逐戏欢呼;

凛然威仪的殿阙不见了,有的只是国际航班在松下电器总部玻璃幕墙上诚实的倒影;

森然幽闭的重门不见了,有的只是城门大开的古堡和熟练盖戳的检票员;

家族覆亡的悲剧不见了,有的只是父亲的孩子和孩子的父亲。快门声声,其乐融融,那份兴高采烈的心态,和在水族馆与环球影城时并无二致。

景点,景点。一座古城要做出怎样的割弃和让步,才能令自己忘却一切故梦、粉刷一切旧迹、剥落一切历史风尘,植皮重生,沦为彻彻底底的景点?

从天守阁回往地铁站的路上与不少大阪市民相向而过。大阪市民一路小跑,头扎毛巾、肩背运动水壶,球衫球鞋短裤显然做足了日常性的准备。奔跑的方向,无一不向着天守阁。回头再看时,天守阁依旧耷着大肚子立在那里,静待沉入暮色。

我不太想刻意将奔跑目的地是天守阁这一事实归结到天守阁的感召力——对于日常长跑的市民而言,路线的设计一定包含里程、坡度、路况综合而成的某种科学。巨腹天守阁已然是被现代改造掏空了的蝉壳,但是即便考虑科学因素,这蝉壳与现代之间的契合还是如此熨帖。事情似乎又一次出现了负面。

我大概可以梳理一下对天守阁的复杂感情:天守阁本身已经吞食了太多来自现代的填充物,这导致阁楼本身只撑得起外部框架而无法奢望精神内核的留存;但是现代本身又不应该住在精雕细镂的棺木里了其余生,即便有必要,也没有任何理由殉葬本不属于自己的美。我们承认历史文物的维护是有必要的,却不曾想这样的维护多半维护了文物毁弃了历史。天守阁的悲哀正在于此:没有霸气到毫不坍圮巍然傲立,却也没有破碎到墙倒屋倾满目萧然。那么对它的古迹修复中一定会掺杂很多非古迹的创造,到头来就容易成为一艘巨大的忒修斯之船栖栖遑遑走向自己的弥留之际,背负着永恒的陌生。

这无疑令人遗憾,但是细思之倘使前朝遗物可以松松爽爽毫不违和地走进现代,难道便不令人遗憾了吗?没有任何年轻人愿意迎接一位脸上没有皱纹的老祖母,从这个层面上讲,对天守阁改造的这番安排无论是否出于匠心,都不能构成对天守阁的任何否定。换句话说,重构天守阁并不是在搭建现代,而是在使用一切为现代所普遍认可的方式诠释天守阁尚可留存的精魂。那么为了收容这些精魂而选择借一个天守阁的外壳,似乎也无可厚非。

也许我作为外乡人的局限性就在于此:希望一个现代都市能够拥有历史遗迹,并通过这样的历史遗迹为它的市民源源不断输送给养,这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弱势——既然大阪市民还保有向天守阁奔跑的热情,那么对于现实中的天守阁功用,还是不要过分苛责吧。

走出大阪城天色已晚。据说大阪城为丰臣秀吉专开了一个小门以供进出,这一点我个人倾向于不信;然而天守阁在这座城市的创造却是完全禁得起推敲的,这也成为了城市极为浓墨重彩的大手笔。护城河内绿萝疯长,远年城墙垫石上的水纹也趋于漫漶,但是探头去细看时依旧难以见底,暗示着尺寸的泥土间百年的淤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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