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年前,我刚好高中毕业。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对于我这样没有正经读过课本的农村孩子来说,高考既是鲤鱼跳龙门的良机,也是高不可攀的山峰,因为我清楚记得,从小学到高中九年里几乎没有拿到过几本课本,更没有像现在的孩子使用的全国统编教材了。读报纸、干农活、上基地等等,没有几节正儿八经的课堂教学,可是毕竟赶上了这个时候,赶的早不如遇得巧。于是我们这一届同学都将信将疑、懵懵懂懂的搭上了高考这班车,把高考根本不当一回事的我,最初的本意是想和同学们在一起再混一段时间,那时的我瘦骨嶙峋,用大人们戏谑的话说:就是粗没有一把、高没有一扎,活脱脱一个四根棒,十七八岁了体重才九十多斤。干农活还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就向母亲要了五角钱交了报名费,算是有了再混一个月时间的理由。
等到考试临近,看到扛枪的战士押运来了用铁箱子装着的试卷,我们如临大敌一样迎来了高考。离考场100多米远的地方撒了白石灰印子,作为警戒线。看到这样的阵势,心理素质再好也有几分紧张,何况我们从来还没有经历过。考试的那天早上,母亲特意给我做了两个碗口大的油馍,算做两天考试的干粮,这也是我长到17岁单独吃到的最好的伙食,走进考场最初的想法是要好好考试,争取对得起这两个油馍。那时正值盛夏,酷热难当,加之心里紧张,缠在我手腕上的一根小手绢都被汗水侵透了,要不是有这个,也许考卷就弄湿了。两天考试下来,我如释负重,再也没有呆在学校混时间的理由了。
几乎也没有去关注自己的高考成绩,就像已经放弃了一样,立即下地干活。那时还是大集体时代,我身单力薄只能挣和妇女一样多的工分——7.5分,这样的评定对于快要成人的我来说是一个侮辱,为了不甘心挣7.5分,我必须干老男子汉们一样的农活儿,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我一直以一个成年男人的方式在抗争。我们那届毕业生虽然剃了光头,但是我的成绩在文科中还是名列前茅,学校对成绩较好的学生发出邀请,叫我也回校复读,而我却没有这个念想,因为我从小就近视,担心考上了也白搭。因为这个缘故,从小到大,别人看不起我,自己也很自卑。
老老实实干了两个多月的农活,看到我实在不堪重负,已经残疾的父亲劝我去复读,我死活不同意,霜降已过,回学校复读的同学都去了一个多月了,我还家里干农活。老爹说:不去上学今天早上去给老子捡60斤桐子树叶,给集体积肥,我背着一个背笼就走了,那一天霜特别大,地上白乎乎的一层,我在韩家沟几面坡上来回跑,桐子树叶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捡到晌午了,才有半背笼,大概多有30斤,手冻的都开裂了。我当时心里想,受这个罪不划算,于是就放下手中的农活儿,穿着一件空心棉袄再次来到离开半年的学校,插班到比我矮一级的班级中,想到田间劳作的艰辛,我决计好好奋斗半年。
一同去补习的同学有十几个,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想一想自己高考失利在于数学成绩太差,于是暗自下定决心,不管哪个班上数学课,我就在两个班之间来回跑。尽管我仍然不是被老师们看好的种子选手,但是在我想来,即便是混日子,也要混点名堂出来,不然人们永远会看不起你。那时的我十七八岁,精力充沛,记性很好,算不上天赋异秉,仅仅是勤奋而已。半年很快过去了,1979年高考如期来临,这已经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了,因为没有借到手表,掌握不好考试时间,本来最拿手的语文考试,改写《陈伊玲的故事》已经写好了,由于没有时间誊写,反倒拖了后腿,成了仅仅好于数学的一科,这样一来总成绩就大打折扣,那一年的大专录取线是230分,我以11分之差而大专落榜。本来也没有把复读当回事的我,考试完了回到家,就拼命干农活,好在当时有大专、中专合并录取的政策,我竟然被录取了。我记得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正在挑稻草,草捆扎的大,我在两个草捆之间勉强可以走路,在打杵换肩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连忙回头一看,原来是李胜贵校长,我就问,李校长,你怎么下来了,他说来给你给通知的。我的老天爷啊,难道是真的吗?我挑着稻草,带着李校长到我家里,我妈听说了,高兴的连忙给李校长打了一碗荷包蛋。我被郧县师范录取了,成了一名中专生,从此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现在看来,如果没有高考制度的恢复,我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而我的命运也由此乘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列车,开始了新的航程。
两年的师范读书生活,充实而紧张,当时还是公费,一个月29斤粮票,37元菜票,生活基本无忧,所缺的是知识。为了补习先前所缺的文化课,我就像一块海绵一下子掉到了水里,再也浮不起来。老师说师范生要像万精油一样,不管什么地方都用的上才行,文史哲、数理化、吹拉弹唱,要样样都能来一手,受着这样的教诲,我在拼命补习各门功课之余,本来五音不全的我学弹风琴,从《东方红》学起,最后连《运动员进行曲》也弹的很熟练了,可惜两年时间太短暂,还没有来得及学到什么就毕业了。
毕业考试相当严苛,我的数理化成绩刚刚考过及格线,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补考科目,我们那一届有八九个同学因为成绩不及格,三门以上的留级,两门一下的来年再来补考。一百三十几个学生里,我成了幸运的人。
二十岁刚过,我就走上了讲台,面对一群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学生,多少有些诚惶诚恐,第一节课竟以汗流浃背结束,现在想来还觉得汗颜。课余时间我经常去学校附近一个同学何振生家里玩,他的老爸是一名老中医,曾经是郧阳八高的优秀学生,最重要的是还有家学渊源,他的爷爷是方圆百里著名的乡绅,人称“四贡”,可能区别是仅次于他们祖上曾任两江总督的“三贡”。“四贡”是真正的饱学之士,他那个年代,正逢乱世,不愿出来做官,就在家里读书写字,教育家门弟子。因为有这样的家学渊源,何先生就问我在师范上学,读了哪些书?我诚惶诚恐答不上来,因为师范两年其实都在补课,读书几乎没有,在他的教导下,我读了《儒林外史》、《红楼梦》、《三国演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等,尤其是大量阅读古文,其中最多的是陶渊明的诗文,有些篇首要求能背诵,于是早自习时间,学生在下面读,我在上面读,现在想来,这才叫读书。当我读到李贺的《致酒行》诗句“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时,心里也平添了一股豪气,读到李白的诗更是豪情万丈。说句心里话:我的文化底子是在参加工作以后才打下的。以至于现在和人们谈起学问,我实在是惶恐不安,总记得自己是放牛娃子出身的经历,从不敢自夸。
古往今来,人们感叹人生无常的时候爱说浮生如梦,其实都是在说个人很难左右命运。在我工作到第四年,被调动到了山里的一所中心学校,看起来像是被重用,其实那是说的好听,个中缘由我是知道的,只是不能说。
在山里面,与外边的交流更稀少了,于是天天盼着邮递员能给我投来一封信,尽管那时我收到的信还是最多的,隔三差五还有稿费汇款单,钱虽然少,只有几块钱十几块撑破天,而我所要的不是这些,我要挣脱大山的束缚,想到山外面去。有一天,我的师范同学陈高平给我寄了一封信,告诉我现在有了脱产进修的成人高考,要赶紧报名参加,这真是让我喜出望外,暗地里开始准备复习资料,晚自习以后就在寝室里复习迎考,没有想到的是,临到报考的时候,我骑自行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教育组,结果分管教师培训的老师却对我说,进修指标是给重点学校、重点教师的,你那个初中带帽的学校轮不到。简直气死我了,都什么时候了,连一个公平竞争的资格都没有,我强忍着回到山里的学校,再等来年。1987年我终于有参加了成人高考的机会,并且顺利通过录取线,到了“郧阳教师进修学院”脱产学习中文专业。
再次走进学堂,补习大专课程,这两年的学习对我具有脱胎换骨的意义,通过学习我才感觉到先前我不过是一个小学生而已,尽管之前我已经读了许多中外名著,学了函授教材,但是没有系统性的零打碎敲,根本不是不叫学问。也只有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孔孟之道、老庄之学,知道了儒释道思想自成体系,各出一门,才知道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完成了自我否定之后更感到自己的无知与懵懂。
求学除了补充知识的缺陷,也有一份私心,那时候有个政策:夫妻双方有一方是大专以上的学历,可以把他(她)的家人(直系亲属),由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也就是商品粮,现在听到这个就会笑掉牙。我怀着的这一份私心杂念,是我为孩子将来进城读书做铺垫,可是谁曾想到,等我苦巴苦熬的拿到了大专学历,这个政策却取消了,我彻底懵圈,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