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妃死了,死在紫禁城的宫墙内,葬在清东陵的妃园里。那一刻,北京城的秋风裹挟着沙枣花的芬芳,在宝月楼前久久不散,分不清是她的体香,还是花香。此时,喀什喀尔的桑树正结着青果。宫墙高耸,隔绝不了天山南北的风;琉璃瓦下,遮挡不住疏勒城头的月。西边的天空有她熟悉的雪山草原,家乡的杏花正开满山峦。她的肉身坐困愁城,她的魂魄穿越戈壁黄沙,飞回梦莹的故乡。风飘的季节,一缕香魂飘荡在艾孜热特村的榆树梢头。
她看到了她的亲人,在喀什和卓家的麻札里,在绿顶白墙的穹窿下,那七十二位亲人的墓。她的魂魄游离在角落里,寂寞又悲伤。风掠过白杨树梢,浩罕村的黄昏里,阿帕克霍加墓穹顶的裂缝,在夕照里愈发明显,那是地震留下的痕迹。回头望去,只见新月如钩,悬在二十六米高的穹窿顶上,像极了当年法蒂玛·和卓鬓边的金钗。
她的传说比历史更动人。生而体香,与蝶共舞。她是沙枣花里的旧精魂。喀什喀尔人相信那个从西域走进紫禁城的叫法蒂玛·和卓的姑娘,已经回到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就躺在阿帕克霍加墓的东北角。他们赋予这个美丽的维吾尔女子动人的传说。当棺木入土,沙枣花香弥漫墓园。“庙貌巍峨水绕廊,纷纷女伴竭香娘。”从此,阿帕克霍加墓被香妃墓响亮地取代,只道是香妃长眠之地。
法蒂玛·和卓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传说。她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尘,因人们的想象而熠熠生辉。正如那墓室平台上的五十八座坟墓,她的墓只不过是角落里一座小小的坟丘。
香妃,是历史文人给法蒂玛的人生悲剧镀上的一层金色。一个被掳掠的女子,在异国的深宫,香与不香,有何分别。人们需要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可以凭吊的名字,一段可以咀嚼的往事。在历史的夹缝中,香妃是一个美丽的符号,一座大漠里的空冢。这个符号里,汉人可以满足对西域的想象,回人可以找到自己民族的骄傲。而香妃留下的,不过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荡在时光里。偶尔被嗅到,便引发了无限遐想。人们要祭奠的也不是那个真实的维吾尔女子,而是自己想象中的传奇。就像天边的一弯新月,明亮却永远也够不着。
香妃的故事,比生命更长久。人们在香妃墓前的桑榆杨树下徘徊。没有人记得容妃和卓氏。没有人知道,那所谓的异香,不过是喀什卡尔的沙枣花,在宫墙里的绽放。香妃就这样活在沙枣花的香气中,活在美丽的传说里。华丽的香妃墓里,永远摆着一束盛开的沙枣花。每逢月夜,沙枣花的香气从墓室缝隙里渗出,飘散在艾孜热特村的夜风中。
暮色四合,风穿过香妃墓门楼的圆柱,发出呜咽的声响。那个曾经被政治联姻带走的女子,终得魂归故里。她的真身留在异乡的黄土下,还有被埋葬的永远的乡愁。这个维吾尔族最奇异的女子,生前为政治,死后为传奇。"香"字困其一生,死后仍不得解脱。她的爱恨情仇,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为一朵小小的浪花。后人记得的,只是她美丽的传说,没有人关心法蒂玛·和卓是谁,又因何而死。
榆树叶沙沙作响,清东陵的容妃和卓氏墓,青砖盖顶,在夕阳下拉长着影子,寂寞冷清。西北沙漠中的另一座香妃墓,却在落日下熠熠生辉。
“里面睡着一位传奇的娘娘”。守墓人说。香妃的魂魄化作风,在天山脚下的喀什喀尔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