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蛮吉快饿死在山脚下的时候,是大师姐给了他一个馒头,他才活下来。
那年蛮吉才八岁,从人贩子驾地飞快的车上赌命跳了下来,侥幸没摔死。他在浓黑的夜里,呼啸的风里没命的跑,最后他实在精疲力尽了,倒在一个山路边。结果他在一张竹床上醒来,床沿上有一个馒头,他什么也没管,狼吞虎咽吃起来了,两三口馒头就下肚了。蛮吉意犹未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力捕捉着嘴里每一股淡淡的回甘。
这个馒头给了他一点力气,他摇摇晃晃的走下床,看到隐约的两个背影坐在窗前。
那是大师姐和小师姐。不过那个时候,她们还不是蛮吉的师姐,蛮吉只是以为自己已经饿死了,见到了天界的神女。
大师姐坐在窗下,长发如墨倾泻到腰间,小师姐站在身后帮她梳头,她还是个小孩子,只到大师姐的肩膀处。她并不好好梳头,时不时得拿起一缕头发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又漫不经心的玩弄起来。大师姐好像并不关心小师姐在对她的头发做什么,她垂眼看着窗外的雨,那雨从乌黑的瓦檐垂了下来,垂了千万年似的。
小师姐突然感到身后的目光,她回身看到了蛮吉,傻傻的站在那,被他这幅样子给逗乐了,笑着说: “师姐,他醒了。”大师姐把目光从窗外缓缓收回来,转过身去看他。蛮吉看到了师姐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那是一双古典的凤目,垂眼看雨时,沉静如远山落雪; 抬眼看人时,灵动似潺潺春水。
良久,蛮吉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怯怯的开口:“这是什么地方?”
那双眼睛开了口,“这里是,大荒山。”
02
师父本不打算收下蛮吉,他说蛮吉并不适合练武。蛮吉身体一恢复,他就要蛮吉下山去。可是小师姐说,让他留下来吧。他什么也不会,下山去会死的。师父摇摇头,这时候大师姐也说,让他留下来吧。师父微微皱了皱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从此蛮吉就留了下来,只是师父还是不肯教他武功。师父只教他药理,教他医术,让他管理自己的药园。大多数时候,他还帮师傅收拾屋子,烧水做饭。一晃两三年过去,蛮吉已经熟悉了自己的生活,熟悉了这个叫大荒山的地方。它已默默伫立在这不知道多少年了,山中的景色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草木都这里枯落,飞鸟也不在这里驻留。只有不可一世的山风无休无止的吹着,穿过崖壁和荒野,如松涛海浪般的回响着。正是这永远的荒凉与衰败,成全着它永远的神秘与孤独。
呆在这样的地方,蛮吉常常感到无聊,他是这个山上最无所事事的人,师父不肯传授武功给他,让他常常好奇师父和师姐们练功时的样子。于是偷偷他跑到他们三人练剑的地方,那是一个石洞。蛮吉不敢进洞去,他只在洞口,就能看见师父和大师姐过招的样子,因为洞顶有阳光照进来,他们的影子映在洞中的石壁上,上下纷飞,龙游凤舞。蛮吉看的入了神,可是过了一会,两个身影停止了过招,慢慢的靠近。又过了一会,他们的身影好像不像刚才那么飘逸有力了,变得软塌塌,轻轻倒下了。石壁上又变得光秃秃,只有浮尘在光线里温柔的游荡。
蛮吉很疑惑,不知道师父和大师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他想悄悄跟过去看看,袖子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他回身一看,是小师姐。蛮吉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小师姐是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他偷看他们练功的事被发现了。小师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昏暗的洞里,小师姐的眸子那么亮,像天狼星。她拉了他的手,轻手轻脚的带他走出了石洞。
来到天地开阔处,蛮吉才敢发声:“师父他们怎么不练了?”
小师姐听了这话,咯咯的笑了起来,越笑越放肆,最后笑到腰的都直不起来了。笑声像檐上挂的风铃摇晃起来,在山谷里回荡的声音,又清脆,又空灵。蛮吉不知道小师姐为什么笑成这样,不过他没有在问下去,他有预感,如果他追问下去,小师姐会笑的坐在地上。
小师姐没有怪他来偷看,她只说,蛮吉,你以后千万别再来了。停了一会,小师姐又说,你想看我们的剑法吗,你和我说啊,我练给你看。师姐的那些招式我早就学会了,她那两下子根本就比不上我。
小师姐不是在吹嘘自己,她说的是实话。连师父都说,小师姐是百年难遇的根骨。无论什么样难的心法功法,她一点即透,她才十二岁,可是她的功力却远远超过大她八岁的师姐。大荒山上,每年总有那么几个迢迢万里赶过来,要和师父一决高下的人。有的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在江湖上挣个名气。也有师父曾经的手下败将,苦练数载,想一血前耻的。师父派小师姐挡在山路前,想见他,先过他小徒弟的关。于是,他们无一例外,哪个也没见到师父的面。
可是,小师姐毕竟涉世未深,外头老狐狸的明枪暗箭,她有时也招架不住。十六岁的时候,她中了一个暗器高手的梅花镖,幸而她躲的急,只打在心口偏左。她这才知道,那人不只是与她过招,就算取她的命,也丝毫不犹豫。小师姐发了狠,一把玄铁剑穿了暗器高手的喉,血溅在小师姐的脸上,她眼都没眨一下。这是小师姐第一次杀人,却镇定的像个纵横了江湖多年的刺客。她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的走回山上,她没去找师父,也没去找师姐,她去敲了蛮吉的门。
蛮吉低着头默默给她包扎,给她煮药。
小师姐说,蛮吉,你跟我走吧。
蛮吉丁零咣当的折腾着药罐,没有听清。小师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说蛮吉,我想跟你走。
蛮吉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傻傻的问道,走,要去哪里?
小师姐撇撇嘴,说道,去哪都行,只要离开大荒山就好。
蛮吉不太明白,他认为大荒山是他的家,他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更何况,要离开大荒山,就会离开一个人,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他舍不得。蛮吉笑了笑道,小师姐,你天赋这么高,还是个小武痴,师父还没有把他的绝学传给你呢,你舍得走吗?
蛮吉没想到这话让小师姐突然变了脸,她猛的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蛮吉,神色由凛然转为悲戚,幽幽道,蛮吉,你这个大傻子,师父的绝学只传给一个人,他不会传给我的。
03
师父的绝学是一套剑法,叫盈冲二式。这种剑法被写成了一本剑谱,被师父藏在了某个地方,他会从这两个徒弟中选一个,得到这本剑谱,继承他的绝学。当年师父就是凭借这套剑法,胜了天下第一的鬼和尚。声名大噪后,收了两个徒弟,从此深居简出,隐居在大荒山上。此后的江湖人许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见过鬼和尚。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江湖上传闻,鬼和尚又回来了,他要再与当年胜了他的人一决高下。江湖上沸沸扬扬的话,传到大荒山,已被山风吹了个透凉,变成几个轻飘飘的字,由小师姐口中吹入师父的耳中。
师父连眼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道,再来,也是一样,不用理他。而后便叫蛮吉过来,吩咐他这次要下山采买的东西。再也没有提过鬼和尚的事情。
蛮吉每半年就要下山一次,采买他们几个半年所需的柴米油盐,衣衫鞋袜。每次小师姐都要扭糖似的缠着他许久,偷偷塞给他一张清单,上面都是她想要的小玩意儿。这次也不例外,小师姐照例在他下山前央求他给自己额外捎东西。只是这一次,小师姐只说了一样东西,她想要一只珠花。
蛮吉听说这次小师姐只要一只珠花,松了口气。很没出息的笑了起来,说,一只珠花简单,我保证带给你。
小师姐轻轻一笑,说,你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没说完呢。十日之后,是三月三,上巳节。我听说山下的女子在这一天都打扮的很好,到河边去玩。蛮吉,你给我买一只漂亮的珠花,我要带着它,和你一起去河边。
蛮吉有点犯难,说,可是小师姐,师父不许你下山。
我偷偷跑出来就行了。
蛮吉无话可说了,只好点了点头。小师姐看到蛮吉点头,绽出绝美的笑容。她说,蛮吉你真好,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们说好了,三月三,你在城头边那棵柳树下等我。
蛮吉说,我记住了,三月三,我在城头的柳树下等你。
蛮吉下山后,山上的许多杂活就落到小师姐身上。那天,她烧好了水,沏好了茶,给师父的房间送去。她推门时,看到师姐也在里面。她看着师父喝下了茶便走了出来,师姐也和她一同走了出来。她挽住师姐的胳膊,笑呵呵的说,师姐,你又和师父说什么悄悄话呢,师父是不是正偷偷把冲盈剑法传给你呢。
大师姐轻点了一下小师姐的眉头,嗔怪到,又胡说八道。
04
蛮吉正在为小师姐挑珠花的时候,师父和大师姐收到了鬼和尚的传书,鬼和尚绑走了小师姐。他说他这么做,只想请师父再出手,与他一较高下。
鬼和尚选择在一个渡口与师父交战。师父和大师姐赶到那个渡口的时候,已是黄昏。渡边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荡着,落日好似一把利器刺破了天际,血色的霞光沿着浮云开始蔓延,红了一片天。好像有什么东西同落日一起坠了下去,沉入亘古的黑暗,永不再来。
鬼和尚看到师父和大师姐一起的身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幽幽开口道,难怪您隐居大荒山这么多年不愿在江湖露面,原来是美人在侧,色受魂与。
师父并未理睬他的话,只说,我那小徒儿呢,我要见人。
鬼和尚道,打赢了,我自会告诉你。
很快,他们两个的身影似两条游龙交织在一起,在渡口激起水波百尺。可是,师父在交手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与往常不太一样,他的身体微微发热,每当他想调动内力的时候,就感觉它们像手中握不住的流沙,正在慢慢地流逝。师父吃力地抵挡住鬼和尚用力的一击,看到他唇边轻轻勾起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鬼和尚轻轻的开口,听说过噬情蛊吗,动情之人一旦中了此蛊,再催动内力,倾时便会丧命。
师父看着鬼和尚阴气森森的脸,想起了小师姐前几日给他沏的那杯茶。他明白了。
可是师父没有像鬼和尚预料的那样立时就倒下了,他依然撑了很多个回合,这些回合已足够让鬼和尚步伐踉跄,气喘吁吁。他的蛊从来没有出过错,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丫头,并没有完全按照他所说的去做,她只下了一半的蛊。这一半的蛊是一个美丽的平衡,它足以让师父支撑足够长的时间再倒下,而这段时间又足以让鬼和尚被打成重伤,甚至同时丧命。
蛮吉走出了首饰店,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个春饼。小二把蛮吉要的东西端上以后,开始和店里其他的伙计先聊天。“听说了吗,如今的天下第一和当年的那位鬼和尚又打起来了,就在十里外那个风陵渡口。” “我也听说了,据说是鬼和尚绑了他的关门弟子逼他现身呢,据说这位弟子年纪虽小,可却是练武的奇才,说不定将来,冲盈剑法就传给她了呢。”“啧啧,我估计不是她,你没听说吗,他和他的大弟子,诶呦,那关系绝非平常的师徒啊......”店小二和其他人越说越起劲,转过身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刚才那个年起人已经不在了,桌子上放着几个铜板,只咬了一口的饼,和一口未动的阳春面。
鬼和尚已觉得精疲力尽,他全身的伤口都不停地渗出血来,染红了他那灰白的袈裟,可是他的脸色比衣衫还要白。师父的步伐凌乱,身体已支撑不住要向前倾倒,巍巍似玉山之将崩。师父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嘴一张一合,对大师姐说,快走。而后师父便轻轻倒下了,像一片枯叶落在了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大师姐看着师父倒下,以为自己只是和师父一起做了一个梦,她轻轻上前摇晃师父,试图让师父和自己一起醒来。她麻木的抬手,温柔的抚摸着师父的眉宇。大师姐觉得全身的每一寸都在哭泣,可是偏偏她的眼睛,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只是有种呕吐的冲动,想把这些盛不下的悲痛呕出来,她感到鬼和尚在靠近她,他每靠近一步,她的冲动就越强烈。大师姐紧紧握住了剑柄。她一定要等到鬼和尚离她最近的时候,她才能一击致命。
大师姐猛然反身向后一刺,剑穿透了鬼和尚变得像纸一样单薄苍白的身躯。鬼和尚手中的剑也在滴血,他感到自己也刺穿了某具身体。
蛮吉以为那把剑刺进身体里一定会很痛,可是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师父没有教过他怎么杀人,所以他没法替师父报仇。但师父教他怎么救人,他救了大师姐,他没有辜负师父。他觉得现在很幸福,因为正躺在大师姐的怀里。大师姐好像正在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他看着大师姐,那双好看的灵动眼睛不见了,只有枯木古井般的死气沉沉,但又那样充满哀怜的看着他。
蛮吉想做点什么安慰大师姐,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两只珠花,一只桃花粉的,还有一只月白色的。
大师姐,这一支小师姐让我带给她的,你代我和她说对不起。我不能陪她去河边了。大师姐,这一支是我给你选的,你戴......
蛮吉的话没能说完,他举着珠花的手就垂下去了。
大师姐把珠花拿在手里,木然地坐了良久,她像河水处望去,恍惚间看到河水中央有蛮吉的影子,他还像从前一样,和小师姐在一起打打闹闹。然后,他们的脸好像又变成了师父的脸。第一次见到师父时,他一手把自己揽入怀中,一手拿剑挡住那些无赖的追赶。河水中央的师父和那时一样,眉目温和的冲她一笑。
大师姐站起身来,纵身一跃,跳入师父的怀里。
05
小师姐跑到城头的时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从那个笨蛋鬼和尚那跑出来,一路回了大荒山。他知道师父的剑谱埋在一棵大槐树下,那槐树是他和大师姐一起种下的。她得意地想,鬼和尚那点脑子就算拿到了剑谱也学不成,还好意思说和她做什么交易呢。
告别了槐树后,她一刻也不敢耽搁,来找她心心念念的柳树。她施轻功跑了一天一夜,她怕错过了时间让蛮吉等急了。还好,明天才是上巳节,她今天就到了。城中刚下了一场春雨,空气中混合着雨后的泥土,潮湿的青草,还有街上一些糕点的味道。小师姐在街市上闲逛了起来,她心情十分的舒畅,她终于远离了偏心的师父,寸草不生的大荒山。她有剑谱在手,要练得天下第一,要和最喜欢的蛮吉永远在一起。
小师姐在一家糕点铺买了一些糕点,她自己吃了一块,剩下几块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蛮吉最爱吃甜点。小师姐想,明天她要先躲到大树后面,等蛮吉在树下等的抓耳挠腮的时候,她就跳出来,吓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