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的惊醒过来。
漆黑一团。没有鸟声,我估摸着应在四五点钟。
怎么回事?我梦见了什么?什么东西把我弄醒的?我仔细凝听。除了我剧烈的心跳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这呼吸声是谁的?我屏住呼吸。声音平而缓,安详而甚至有些喜悦。我身旁睡了一个人。仿佛为了确认似的,我在黑暗中朝那人形凑近前去,意识到我的鼻子就要擦刮上去了才赶紧打住。
女人。什么女人?更重要的是,我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我在梦里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有个女人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都忘记了?
脑子一片空白。我决不可能喝了酒。我得承认我以前是有在睡前来上一小杯的习惯的,它能帮我在消化不良肚子乱腾乱叫时勉强平稳入睡。到后来我发现了其弊端。自去年春天起我开始竭力观察并记录我的梦生活,不仅是出于考究的心理,更是当那一幕幕色彩缤纷、光怪陆离的景象呈现在我无意识的脑膜上时,意识的我也被由衷地深深吸引,也想要分享那奇妙与诡异。而酒会冲刷梦景在意识上的痕迹,于是乎我决绝地将杰克丹尼倒入马桶,把瓶子举过脑壳顶近乎怀怒地砸下来。成功的很,除了之后狼狈地趴在地上收拾碎片,让小指头割伤了的过程。后来,我晚餐便吃得更早、更少,饭后像个老头子似的将一壶开水捂在腹部,温暖温暖我不争气的胃。
我时常读着我记在草稿本上的一个个、一簇簇、一缕缕的梦,感到无比喜悦,无比幸福。我闭上眼睛,重新遨游在已经逝去的故事里,并非不能再次品味那辛酸,那震惊,那恐惧;手臂上的立毛肌并非不会再次收缩;精神感官并非不可以再次激奋昂扬。我感到了真实——仿佛我闭上眼睛经历的才是真实,我睁开眼所见所遇的才是不真实——才是梦。
我小心翼翼地撑坐起来,不想吵醒那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摸住被女人枕在脸下的本应靠在墙边的我的靠枕,只好倚上坚硬冰冷的床架,我轻轻拉开窗帘,让没有月光的夜色流泻进来,添一添屋内的阴郁。本来是夏日,却因前一天的雷雨而清凉了不少,习惯在热风中冲浪的蝉虫也噤住了嘴。我闭上眼睛,试图搜刮梦的记忆的碎片。没有。什么也没有。实在太奇怪了。即使是无梦的安睡也会被我捕捉到蒙眬状态时的雾霭中似的遐想,即使是在酒精的冲刷下也会留下暧昧不明却确确实实的证据——就像一位老同学突然找到你,你回忆了半天,猛的一拍大腿,把食指举过头顶,说:“啊!是是是!我晓得……就是记不得了。”
可这会儿我感觉一如有人侵入了我的程序,刻意擦除了我宝贵的数据。我向上搜索,最先读取到的片段一幕幕放映着。吊灯。颤颤巍巍的餐桌。红酒颠出酒杯沾上窗帘。衣柜碰得一响。女人的脸。我强迫自己动用意识的力量检查检查女人的脸,基本符合。倒不是因为记忆的幻灯片中的女人的面庞之模糊,而是在黑暗中,尤其是当人在睡眠中时面容发生的不可思议、叫人害怕的变化。我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小时候,半夜醒来睁开眼,想幸福地端详端详向你侧卧的母亲,却发现其貌有如魔鬼而惊恐疑惑。我仔细地审视这个女人的脸。现在有些记起来了;她肯定是店里我一个同工的堂妹,叫什么来着?她说了五次——还是六次——我也没能记住(管他呢),无论如何,她长着一副注定容易被人遗忘的五官,在人那里睡过五次人们或许也只会在手机联系人里备注诸如“奶牛”,或“奶厂”,而非她的名字。她全身上下毫无出彩之处,除了那待挤的奶牛般的胸脯。我悄悄把被子掀开一半,观赏起了在和风下的海浪规律地起伏的美丽风景。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抓了抓气球——这动作太过突然,以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而赶紧缩回手来。她呓了一声,翻过身去,把她一堵砖墙般的索然无味的背对着我。
我盯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后我如睡醒般回过神来,再定睛仔细瞧瞧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么久,却发现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慢慢躺了下去,想着我何以如此迷失于时间。若用力地回忆,昨日发生的事情也恍如隔世,留印在脑膜上的只有仿佛放大了十几倍的数码相片。闭上眼后再睁开时又将是一场恍惚。
睡不着了。我睁开眼,暗自咒骂了一下窗帘,抱怨了一下女人。老实说我相当厌恶有人同我睡一张床上,倒不是因为地盘被霸占了,或是翻个身放个屁还要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这和我写字时不喜欢旁边有人是一个道理。我非得等到它够暗,最好是有雨打在窗户上的声响时才好动笔,一旁不许呆人,坐在角落里像个木头人似的读自己的书也不行。不然我会感觉就像自己的灵魂正被某个可怖可耻的东西不断地吮吸进去,又呕吐出来。我转头看向这个女人,她还是那个姿势,跟死了一样。我踢她一下,用几个利索的动作下了床。
街上静的怕人。虽然现在时四五点钟,天边还未浮涌出给早起的上工者以希望的金色曙光,一切都还沉浸在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闷湿的紫黑色、让人觉得有些异乎寻常的寂静中,仿佛我现在正悄悄潜入一个人的梦里,在那里不许有光明与喧闹,任何声响都可能会将眼下的现实撕成碎片。我驱车往前驶去,空气中的雾霭似乎有着固体的密度,我得用像穿过凝胶般的努力才能穿行而过。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好奇都市喧嚣的夜晚,以及伴随着的理所当然的灯红酒绿。这寂静虽不至于噎死我,但至少也使我有些尴尬与不畅。在街的拐角处住着的那位老太婆,我分明可以看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走廊上的藤椅里,面朝车道,任花园里的小天使塑雕白白地喷洒水花,膝上偎着雪白的瘦猫,四只眼睛一并随着我转动。若不是要转弯,我应该摇下车窗向她挥手问好。
我来到镇上,放轻脚步向店子靠近,我也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放弃舒适的床跑这儿来。我不喜欢有人注意踪迹,因此行动总是蹑手蹑脚,若是发现你在盯着我,我会骤的如猫一样停下脚下的动作,弓起身子与你四目相对,比比谁先难为情。我远远地看见店子亮着灯光——已经过五点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时不时从一个小小方方的传菜窗口一闪而过,迅敏得有些焦急。不用猜就知道那是谁。我相当欣赏她那股较真劲儿,即使是急匆匆的,那也是她勤恳的一个表现。她似乎与她手上的活计融为了一体,若是被你阻碍了她的活儿,那就同粗鲁地冒犯了她本人一样无理,她会带着伤了自尊的愤怒诘问你愚蠢的行为。我偶尔也会在早上来,不同的是我是懒惰的员工,我会怀着极大的怨气在鸟儿都还没有起床的早上扭开门锁,我会粗心大意但满不在意地把盆盆碗碗弄的乒乓直响。每随着下班时间临近,我的欢喜也随之而增,我对可以自由利用的半个下午的期待也愈而浓烈,以至有时我会不自觉地咧开笑脸,误让人以为我在总结自己的工作且欢欣地得出了满意的结论。我有自己的亭宇台轩,关于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正在里面忙前忙后的带着一脸实际上暗示着自豪的紧张的女人明白的。
我本想上去寒暄几句,试探试探她是否知道她的堂妹在哪儿,但仔细考虑一下还是不要麻烦了,一开口她便会烦死人地说“能帮我把那个递过来吗”,不然就是“你为什么把这个放在这里”,以及“你为什么生气?”——要是不理睬她的话。这种时候人们会非常想用一种恶狠狠的讨人厌的姿态来回应她,但由于她的坚定和或许有的真率还是以无奈的沉默告终。就在我转过身准备往回走的当儿,身后传来短促响亮的呼喊:“弗朗茨!”要在短时间内克制自己的条件反射是相当不容易的,何况这会儿还引发了一种莫须有缘由的尴尬。即使在刹那间我便迈出离开的步伐,做好决定不去理会,可那犹豫还是显得太长。我若停下步子,就表示我听见了呼喊,就再也不可能继续佯作耳背了。我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匀速,保持平稳的步调,不能太快,不然看上去像是逃跑;也不能太慢,免得她又喊,免得给她机会想不开追上来。我一转过弯就赶紧小跑起来,仿佛身后有瘟疫尾随着我,一上车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走了。
思特里克兰德的房子已经不好用破败来形容了,说是给人住的房子还有点勉强,充当鬼屋反而更合适一些。院子里的植物胡乱长着,枯的萎的打成一片,给人的感觉像是活物,一靠近就会张牙舞爪起来似的。大门吧也不太好称之为门,完全不具有门的功能,风可从隙处自由鼓入,光可以随意射入,人也可以欢喜地凭心意推之而入,让伴随着的吱吱呀呀充作门铃亦或报警器。我轻轻走了进去,为妥当处理而没有开灯,一来怕惊动了思特里克兰德,二来我把手在墙上摸了个遍,摸了一手的灰尘也没有找到开关,怕是根本就没有开关。怕是根本就没有灯。
我往走廊里摸索过去,思特里克兰德定会在他的扶手椅上——不论你什么时候出现——用他的一张木脸来对你的来访表示抗议。每次我穿过进门后的这道走廊都会满头大汗,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惊惑其长度,它太长了,而且宽度最多只能容得下一个精壮的成年男子。从这房子的外观看怎么也含不下这么长的走廊呀!况且这又长又窄的走廊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嘛!当然,除了让你感到压抑与不适外。
紧连着走廊的客厅在刚经历过狭小得不成体统的空间的你看来广阔得好像跑马场,你会一时因这种反差造成的头晕眼花而不能立即分辨出思特里克兰德的冲着你的木脸。我踏进跑马场,停下脚步立正站好。倒不是因为不适,而是我惊奇地发现思特里克兰德不在那儿。我盯着空空如也的“他的”扶手椅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将目光扫向环绕着大方桌的另外几把椅子。都没有。除了这里只有两个小得不像话的房间——一个堆的乱七八糟,一个堆的乱七八糟并给思特里克兰德睡觉。这相当诡异。思特里克兰德怎么会不在屋里?
我在他的扶手椅里瘫下,并不怎么舒适,但立马仿佛有一股股安抚流经靠背,流经椅腿,流经地板,从地里某个发热源输送而来,让人感到放心。我睁开双眼,把头侧向一旁如电影荧屏般宽大的观景窗,即使没有月光,浓稠的夜色仍毫无遮拦地倾泼进来,让黑暗无处可藏。思特里克兰德的这房子紧靠一座小盆地,可以说是处在悬崖峭壁上,近处看不见第二户人家,而远处的盆地里的小镇景致通过观景窗尽收眼底,因而即使在这样幽冷暗淡的夜晚思特里克兰德想必也可以俯瞰那微微灯火,排遣寂寥。我尝试着体味思特里克兰德享受的清净,摸着他的脾性学着用他的痛苦而不满的神情观察人世。实在学不来。有什么好不满的!生活是美好的呀!只要我想,我马上就能动身去眼下的温暖的小镇,在酒馆里同几个豪爽的庄稼汉开怀畅饮,结识一个火辣的女郎,伸出食指指给她看思特里克兰德的忧患的眼神应该在什么方向。我的眼皮慢慢阖上,似乎有点倦了。——小靠一下也无妨嘛,我把手搁在椅臂上,身子尽量放松,一步一步向睡眠陷去。
我欢快地游泳。我像矫健的海豚一样跃出水面,直展双臂,尽情享受那腾空的快感,又优雅地扎进水中。我就这样游着,喜悦的心情越来越浓烈,每一次出水我都要满含幸福的笑容。周围又不少人,但他们似乎被我优美的泳姿征服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我看见我的叔叔罗伯特站在岸边——此时我正好潜在水下,恐怕他不能较清楚地看见我——对我的母亲说:“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不去理会,我赶紧在水中调过头,向更深邃的区域游去。我像轮船那样推开水波,阳光透过宝石蓝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我激起的水花上散出一种极为幸福的色彩,以至我情不自禁伸长脖子俯下脸去感受那幸福的水花的击打。我听见悠悠的哼唱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姑娘自由自在地漂浮在水面上。我停下来观看她,觉得不可思议;她这样子甚是奇特,但也可爱。她望了我一眼,将右手绕到背后从身体的左侧捂住腰部,这时一个一模一样的姑娘出现在她正下方的水底,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眨巴着眼睛望着我。“那是她的倒影,”我想。我也试图做出同样的动作,创造一个我的倒影。
我打了一个激灵,但还不至于惊动自己,意识从门槛被稍稍拉回了几步。差一点就睡着了,在思特里克兰德坚硬而不舒适的扶手椅上。我何必在这里睡觉?我有舒服的大床,精美的家具,大床上有一个诱惑力十分高度集中于某处的女人。我必须马上站起来,马上回去。我一推开房门就会看见女人蹲守在门后等候着我,她要说:“你上哪去啦,弗朗茨?”并不由分说地扑到我身上。我微笑着接受她的吻,即使她那滑稽的模样逗得我直想笑。我一只手向她的两乳探去。我反手关上门。
我猛的惊醒过来。
思特里克兰德坚硬的扶手椅顶的我脖颈生疼。只是一个梦,但坐在这里做这样的梦还是挺叫我难为情的。窗外阳光明媚,给人来人往的巷道注上新鲜活力。对街商店正将卷门拉起,橱窗里的物什亮堂堂、笑眯眯的,商店老板站在门前摩挲手掌,以做好准备让这双手在新的一天里抓捧更多的银两。路上人们行色匆匆,铺上笑脸互相问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沉浸在对这美丽的现实的信心中而暂时忘却了那声音。
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叫醒我的?难道不是一阵喊声?是思特里克兰德的呼喊没错,在我沉沉的记忆里那好似一种畜牲的呻声。我懒洋洋地冲着窗外眯眯眼,打了一个大哈欠,像古人读诗那样摇晃着脑袋。“你跑哪去了。”话音未落我便猛一扭头,看见了面前大桌子上正张着嘴说话的家伙。好一阵子我将目光锁定在那突起的鳞甲上,想象妇人在上面用力搓洗衣物的情形。短小的趾头一动一动,像有什么拍子要给他打似的。尾巴倒是安静的很,沿着桌沿垂下去,小眼睛珠子滴溜滴溜直转,我猜他是不是喝醉了酒。——分明是匹小鳄鱼,不过说话的方式还是给我透露了思特里克兰德的德性。
“你做梦吗?”我说话时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导致词语都被吃了进去,听起来像中风的病人。
“多好的街道是不是?”他一开口嘴巴张的老大,起初我还以为他在模仿我打哈欠的样子,因而甚是恼火。但我发现他好像就是这副德性——吻太长了嘛。
“我就跟你说了房子必须有个对着街道的窗子,”他说。我盯着他转个不停的左眼,恨不得用一个手指去把它按住。“他们都不懂呀,”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没多大精神去理会,又缓缓地、不易察觉地把身体欠入并不舒适的椅子,又把头转向了窗外,这时有一位女士在商店前驻足观望。
“他们都不懂。月亮出来了,他们在树下互相依偎着仰头观赏,把手中的东西扔到一旁,东西滚入草地里。有云飘过来了更好,他们会用甜美的语言描述上一番,我时常有幸听见哪怕一两句——多美的句子呀!接着他们手拉手转圈跳舞,直到飞到云层中去。我总担忧得很,在树下、草丛里冲他们大喊:‘太轻啦!不能再往上升了!’他们像气球一样不见了,我只好在草地里摸着找寻他们丢下的东西,心想兴许有一天能还给他们。”
“就像昨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聚会。热闹非凡,我被弄得激动又欣喜。我自顾自地扭着腰,完全没看见一旁有位女士走近过来;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我再说一遍。老实讲,她可真美呀,那裙子上的蔚蓝简直流泻进了我心里,我根本无法将眼睛从裙子侧边的开衩上移开。她不无礼貌地问我是否想去喝一杯,‘吧台就在那边’,我把眼睛顺着她下巴一指的方向望过去。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有些口渴,但我只能遗憾地告诉她我今晚已经感觉醉极了。这种感觉想当不错,我附加了一句,但是她好像没听见,因为她把头微微侧向了一边,用左手的小拇指在蹭摸着我也想摸一下的耳坠。她轻轻地、温柔地用可以麻醉我的声音问我想不想请她跳一支舞,我一下没听清楚;她又说了一遍,”跳“字说的得特别深沉,”舞“字拖得特别长。我边寻思着她声音里的细腻,边用指头捋了捋眉毛,而后才意识到我理应回答她。‘抱歉,请您原谅,我不怎么会跳舞,请饶了我吧。我怎么可以同您跳舞呢!唉呀,您根本就不该邀请我的嘛。这是我的过错。对,全是我的错。我们还是本应该过去喝一杯,事不宜迟,咱们走吧!’说着我已经站起来,准备迈开步子了。一抬头却发现那位女士已经在那边桌子上同别人在说话了,她肯定是在我说最前面几句话的时候走开的。我感到渴的慌,还是独自走到吧台去,看见半玻璃杯蓝色的水摆在一处,旁边那个姑娘正跟人谈得欢快。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舒坦极了。”
他停顿了下来。我闭着眼睛等他继续说,同时在心里思索着。这太离奇了,我一点也搞不明白,我试着冷静地理出头绪。这时我听到动静声响,感觉他跳了起来,我立马撑开双眼,已来不及地看见他做出的动作。思特里克兰德用他粗糙得跟荆棘似的长尾巴扇了我两大耳光。这个粗鲁的家伙。我捂着脸盯住他的小眼睛,他往后爬了两步,甩甩尾巴,半张着口。我挠挠脑袋,没精打采地抬了抬手,他摆好一副像是要开火的姿势。
“对头,舒坦极了。我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活,我必须要干点什么。我又扭起来,看见厅里一排酱色长沙发对面的一个圆柱形高台,上面支着一柄麦克风。一个小小的讲台,一位演唱家动情歌唱着,他双眼紧闭——像是在忍受什么病痛,一手捏着麦克风长杆,让他那肥厚的下巴贴住话筒,另一只手作出飞翔的姿势高展了出去。我要唱歌。于是我踏着小碎步过去,我在讲台下情绪饱满地准备着,心想上台前人总都要预备预备的嘛。有那么一会儿我等待着有人——主持人、这个正在唱的演唱家或者哪个谁——过来邀请我上台,我等了又等。那面色红润的肥猪似的演唱家更加忘情了,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夺过麦克风,一屁股把他顶了下去。我清清喉咙。
大家热烈鼓掌,有的甚至缓缓起立、欢呼,打着响亮的口哨。前排的一位女士笔直地站立,脸上带着不露齿的似表尊敬的笑容,加上她一身鲜红的长裙,还让人以为哪个颁奖典礼上正提了她的名。她左边坐着位颇有政府书记派头的先生,跷着二郎腿的右脚脚尖恨不得要指到天花板上去了。他亲切地点着头,不住地拍巴掌,导致胸口的红胸针颤颤巍巍,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生怕它掉下来。后头有的人高喊“再来一首”,有的人猛地跺地板,有的人坐着被人挡住了,就高举双手动作夸张地鼓着掌,非要我看见那双手不可。
我生气极了。我对自己的表演很不满意,简直是一塌糊涂。我感到一种无法挽回的羞耻,这是当你小心翼翼遮掩着的、你最恨恶的弱点被人粗鲁地揭穿时也会体验到的羞耻。这时一个穿戴得好似主持人的先生向我走来,他虽然面容和气,还带着些许恭维,但我料想到他要向我说话,便先发制人,大步流星地朝大门走去,经过他时顺便用力一挡,把他推到在地。‘请等一等。劳驾!’他在身后喊着,大家也都憋着气用又焦急又祈盼的眼神注视着我。我气不打一处来,猛力挥开大门,看见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么大的雨呀,’人们就此议论起来,纷纷就‘呆会儿回家的方式’、‘家里的窗子是否没关严’、‘院子里的菜’发表意见,甚至那位睡在地上的主持人也加入了进去,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我却豁然开朗,开心地蹦跶进雨里,跳进水池摆着尾巴游走了。“
我将左手握住右手,极缓慢地、像听了学生无聊的提问后的老教授那样点点头,努力做出一副投入至极的样子,可不是说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我可是字字句句都听清楚了,但我的思绪(老早就)已经飞回家中、我的床上,飞回那个女人身上。我必须回家看看她还在不在那里。思特里克兰德的眼珠盯着我,我好半天才将目光从遥远处拉回,看见他那转慢了些的眼珠子,好像是在企图聚焦。突然,他的尾巴抽搐了一下,我赶紧抿住下嘴唇,用力盖上眼皮,三秒后再睁开。对,思特里克兰德,他刚说了什么?对,那也不能怪他嘛,事情往往就是这个样子。
“事情就是这样,”我叹口气说,“总是会有人要求你同他们走上一里路,你就走一里路也无妨嘛,要不然……”我话说了一半怔地止住了,我看见那对鼓起的眼珠子后面某处像升国旗似地长出了一对角。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努力掩饰,结果适得其反,憋出了一阵低吼。思特里克兰德眼皮抽筋似地颤动着,开始在桌上焦躁地转圈,尾巴跟着扫动,我连忙清空他桌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都要被他扫到地上去。他边喊:“我有什么办法,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上山的时候踮着脚尖,即使小腿肚绷得生疼,我还在心里向神祈求。我想晚餐最好是丰盛一点才好。一鼓作气,到了顶上看见月亮,看见满地的黄花绿草,看见一间屋子可以给我宿下。我闭着眼睛舒爽万分地深呼吸,让新鲜的泥土气息和月光的冷波把我淹没。可一睁开眼,就知道该立马下山,刻不容缓。我累极了,满头大汗,腿筋直抖个不停。我哪还有什么劲儿下山呀!我匍匐在地上朝底下望,看见人们在观望我,在看我的笑话,在等待。我一拍脑门——我下不去了呀!“
我有些手足无措,胡乱挥舞着手臂,我俩看上去就像忙碌的焦头烂额的交警在指挥一团乱麻的车辆。 “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人们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不是吗?“我说。
车辆停歇了。他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用短小粗壮的后退直立了起来,一双滚珠眼睛直盯着我,我是说,起码我感觉像是在盯着我。
“生……生活是美丽多姿的,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嘛!“我希望我的乐观豁达的态度能够影响他。
“人们选择的生活?“
“人们乐意的生活。“
思特里克兰德点点头。我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尽胡扯!你这个骗子!“
我惊诧得张大口,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伸出强有力的一双小手,把我整个儿拎起来。我吓坏了。
他把我一下子扔出窗外。
我猛的惊醒过来。
只是一个梦。就是说嘛,思特里克兰德才不会那么激进,他虽然是个大苦瓜,是个马戏小丑般作无休止运动的被动的人,但他不会有那么大的动作。在许多方面他反而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些因一种不好说明的误解而造成的迟钝。
就是这样,很对。我感觉闷得慌,沙发下面的空间实在太小了,我得走出去伸伸腰。我小心地探着,拉上的窗帘的缝隙间有一缕阳光抹上我向前探着的鼻头。是白天,今天星期几?应该不会有人在家,我暗自想着,但尚未放松警惕。
我调整步姿,迈起步子就像一匹小马;这样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我尽量压低身子,下巴差一点蹭着冷冰冰的地面。我向厨房摸去。
橱柜的门合严了,把手太高我不能够得着。他们肯定是特意关严实的,他们知道只要有一个小空隙门就能给我蹭开。有什么关系呢,真的是!里面又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他们竟还如此这般防范我。我看向其它柜子门,果然都关得密不透风。我跳上大理石桌面,冰冷的触感贴上我的爪子时叫我浑身为之一颤;除了放在用张破报纸盖住的大玻璃碗里面的让人恶心的水果外什么也没有。我又不吃水果,还拿报纸盖着!我顶多是无聊的时候挠个两下,再说了拿个报纸盖着有什么屁用!我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愤怒地伸出爪子,在番茄上狠狠留下两道爪印。等看到他们发现了那才叫好笑呢,那愚蠢的恼火的样子——可怜的人类。
我懒洋洋地走到向着西边的大窗下,俯卧在低矮明亮的窗台上,享受午后让人疲乏的阳光,思索着我身为一只温顺的猫咪是如何和人搞砸了关系的。我当然是一只猫(除了是猫我还能是什么?),但我可不容许我因此而被小瞧了。我丝毫不输给他们,我照样同他们(本着和平的初衷)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他们有固定的活动区域,我也有我的——顺带一提,怀着崇尚和谐、互相尊重的美好愿景,我放弃了随心所欲自主活动的天性,而甘于做出一些不危害个人健康的让步。而当双方殖民区域重叠时不免会产生不便,甚至冲突。我不能同他们正面交锋,那样我肯定会吃大亏的,因此(本着和平的初衷,以及友好退让的外交原则)我在白天只占据沙发底下的方寸空间。这总不会妨碍到人家吧!我合情合理地给出我这最后的底线,但他们有时仍不讲道理地实施驱逐的工作,用着恶劣的手段,大呼小叫。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要维护我的自主权益了。我常常要一遍又一遍地挨个视察(我的)一个个领地,但凡有偷梁换柱之嫌疑的,我都要上前在最为显眼的地方撒泡尿标记标记,以示我国领土不容侵犯。这不是一桩容易活儿,以至我常常忙到大白天,但叫人气馁又气恼的是外交官的辛苦工作从来得不到持续的、正义的维持:白天又会看到敌军一遍又一遍地玷污我的地盘,驱散我的气味,捣毁我的国旗。我没来得及动气时他们倒还先火了——岂有此理,甚至还要动武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我躲得起,我总是一忍再忍,等到风平浪静的美丽的夜晚我再出来伸张正义。
我心里感到十分的悲凉。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般田地?最初被他们拐来的时候我吓得不轻,但还是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我是一只可爱的猫咪,他们或许也是友善的。我被放到洗衣房的一个角落,有一个里面铺了破布的箱子打开丢在我旁边,他们,好几个人围着我,对我指指点点,用阴阳怪气的声调喊着个什么我完全不认识也不赞同的名字。我不明白,但我更不敢问,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做错了事。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多可爱呀!”
“为什么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呢?”
“嘻嘻嘻嘻嘻。”
“他在害怕呀,瞧,他怕得不行。”
“新家嘛,需要时间的。”
新家?这是谁的新家?
他们看似在笑,可龇牙咧嘴的很是可怖,我在面对合口味的晚餐时也会露出那种相的。从来没有什么事物叫我那么害怕过,他们倒是其次——说个老实话——我更畏惧的是我无力测度无力探索的未知,我厌恶处于被动状态,我惯于充当操纵者,而不是附属的货色。可眼下我完全被控制住了,我连伸个手仿佛都会被令人窒息的强大的力量施压。
我多么需要安慰呀!我多么渴望有人给予我温暖的怀抱以及爱心的施舍,摸摸我的头对我说那种“不用担心,一切都是好起来”的套话。他会带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我放在让人安心的舒适的毛毯上,用暖炉光照我瑟瑟发抖的背,用手指梳理我颈后的毛,用安静祥和的小摇篮曲抚慰我胆颤心惊的幼小受伤的心灵。
“这是吃的。”某位把一个盘子推到我面前来,恨不得都要撞上我的鼻子了,他边说边不停往盘子里指着。
我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还非要你来教导我提醒我这是吃的?不然的话我就会把这个盘子当了便池在里面拉屎撒尿?把吃的堆在我跟前然后集体围观这是什么意思嘛!在众人面前呼啦啦地狼吞虎咽,这合不合乎体统你们自己斟酌吧!我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很久之后他们散伙了,但仍时不时有个把人过来视察,仿佛我是一个牢里的犯人。直到夜深人静后,我才可耻地吃了那盘可憎的食物(卧薪尝胆),换了我呆的地方,一个洗衣机背后他们伸手也捞不着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还是那样,时不时有个把人(带着诡异的面相)过来视察我,其实到现在也还是如此,只是我慢慢地、同时让我自己厌恶地习惯了。不过我已经开始搞些动作了,我渐渐地靠暗地里的巡察来熟悉了地形,找好有利的战略点,避开与他们的会面,计划好自己的衣食住行。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将我的思考打断。我躲在垂到地上的窗帘后面,俯低身子,竖起耳朵。
“你看!这西红柿,被他抓成什么样子了!”其中一位用高得异常的声调发出感慨。
另一人叹了一口气以作回答。
“它又在这里撒尿了!”那人又呼喊道。我想指的应该是沙发后面垂在地上的奶黄色窗帘旁边,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脚步声逼近,停在了桌子边。“还有这里!”手指甲盖儿敲击桌面的声音尖利地传来。
“真臭。”话语中夹杂着厌烦的无奈叫我既兴奋又心酸。“唉,它为什么就不能友好一点呢?”
“都这么长时间了。”
“对呀!这么长时间了,它还不亲近人,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呀!”
“我们还每天给它喂食。”
“我们又不会害他,我们打过它吗?”
“这只蠢猫。”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从远一些的地方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窗帘给一把掀开。
“你这只坏猫!给我出去!”
我睁大眼睛,惊恐得不知该用反驳还是哀求来表态。
握紧的拳头颤抖着,那脚猛的一跺我的胡子就跟着一缩。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拉开的院门,来到外面,弓在灌木丛里瑟瑟发抖。
叫喊声同大力关门声杂合在一起:“你要是还想进来就必须学会友善!”
我必须要进去!在外面我可该怎么办呀?我笑脸盈盈,想以示友好。与此同时,我才忽然察觉到这园里的花红叶绿,目睹到湛蓝的碧空和悠哉游哉的云朵。何必!我龇牙咧嘴起来,自如地蹦蹦跳跳。可是我起码不用担心着凉吧,在里头的话?明天午餐可该吃什么呀?我又笑脸盈盈。我听到他们在里面小声嘀咕。我又龇牙咧嘴。我而又笑脸盈盈。我龇牙咧嘴。我笑脸盈盈。我龇牙咧嘴……
我猛的惊醒过来。
窗外车流如龙,宽阔的马路仿佛天堑长江。据说中国古时人民因长江之宽而无法逾越,那么两岸的人民岂不是彻底隔绝了?世界被圈的多小呀。你遥望另一头的世界,虽无法触及,但依稀可认,也信。今天我们的世界更小啦(多棒呀),没有我们到不了的,没有望不见的,凡望不见的都是不真实的,我们不信。
车缓缓地刹住,但弱小迟钝的惯性仍将我从玄秘模糊的幻景拉了回来。只是一个梦。看来我在车上睡了一路,现在刚好到站。太阳辣辣地炙烤着冒烟的大地,着眼所见的一切似乎都沉重而缓慢了起来。我跳下车,伸了个懒腰,土地仿佛都是软绵绵如席梦思一般。今天难得有座位坐。四十二路公交车一向都和牲口拖运车别无二致,尤其在上下班高峰;还记得放学后我总要凭借自己的小个子像机灵的小蛇一样又溜又挤,钻到司机的座椅背后,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司机座椅背后有一个不大的空间,但对于我这个小不点来说却是游刃有余,再往后是广告牌,将我的私人套房与乘客的畜圈隔开,连着广告牌有一个及腰高度的长扶手,专门给挤得东倒西歪的人们以依靠,与屏障——否则他们会坐到司机的大腿上去的。相对于一旁水泄不通、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汗臭味的畜圈来说,我这儿简直是总统办公室,我打套太极拳都不在话下,只要我乐意。当司机驾风疾驰,我会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座椅,全神贯注,仿佛我自己才是驾驶员。四十二路的驾驶员一个个有如赛车手,四十分钟的车程往往不出二十分钟就给跑完。当桥下那个往往最令人沮丧的红绿灯恰好跳绿,路口前方无一车辆拦阻,我们从桥上拖着满车的臭烘烘的牲口空挡高速滑下而如风驰电掣所向披靡的赛车般无需丝毫减速直通过关时,那畅快完全不会不比你排清了宿便来的多。在到站前车子早已半空,但我仍坚持站立此处,直到车门在腾着热蒸汽的包子店前“嗖”地弹开,我才酣畅淋漓地跳下车,为自己的驾驶打上满分。
我看向马路中央。我想像平时那样横穿这天堑长江,但不幸的是一排看不见尽头的护栏像卫兵一样树立在马路中间,挡住你卑鄙的企图。只能爬天桥了,要多花至少一首歌的时间,相当令人烦躁。我戴上耳机;这是我第一次回来,没有必要和谁赌气嘛。浓云有如百万大军席卷而来,将日光围得密不透风,虽不至于像雨云密布一样通天黑暗,但眼下的一切已柔和起来,着上蒙蒙一层暧昧氤氲的略显神秘的色调。我踢踏着步子,走在天桥正中央,不敢偏左或偏右哪怕一毫,否则我定会像个失去平衡的圆滚滚的弹丸一样坠下陡崖峭壁,被高速的车流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入。
这里热闹不改,一切如旧;五花八门的铺商,朴实的人民的吆喝,泥泞难行的巷里,老汤店的各色汤菜混杂起来的传奇香味,这都是我热爱的啊!我走向左侧一个卖土豆的眼神涣散的女人,她坐在一个菜篮子上——多么结实的篮子。几个筐子装满了标致好看的或歪七扭八的土豆,我伸手探进一筐,抓出一个土豆细细鉴识:洗的白白净净,没有半点泥污。女人一脸的执着,看也不看我一眼,低迷专注的视线出神地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我转过头去,是对面人家篓子里的毛豆。多么出色的劳动人民!
一条脏兮兮的卷毛狗从一家破烂的面馆前的石阶上晃出来,一路小跑,让如油腻的中年男人的脸一样粗糙不平的地面上的黑而黏的污水沾满狗腿与腹部,最后停在了一个小男孩身旁。小男孩就要伸手去抚摸污黑的狗毛了,一旁的妇人眼疾手快地用令人意外地如进攻的毒蛇般迅捷灵活的胖手抽打了一下男孩正在向前伸过去的手背,那手背闪电似地缩回,同样如进攻的毒蛇般迅捷灵活。一个男人在烧烤架前用一个为生活和不听话的儿子操心的妇人会有的愁眉苦脸注视着不住上腾的烧烤的烟,手持一把蒲扇费力地扇着,将烧烤的烟同嘴里叼着的吸进去吐出来的烟一并扇到过往的行人脸上,行人捂着口鼻一阵咳喘。在路人的拥堵下一位老人踩着辆自行车缓缓前行,车后板上两腿叉开坐着个孩子,孩子两手握住老人屁股底下的坐垫,老人不停地拨动车铃,催促不可能让开一条路的路人们让开一条路。一个年轻女人微微提着裙子正要推开餐厅的门;透过这玻璃门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左手握着啤酒瓶,红着腮帮子和脖子的男人正滔滔不绝地向桌子另一边的背对着玻璃门的男人讲着,他右手在空中同样振振有词,人们可以正确地意会到话语的内容不外乎“我敢打赌……”或“我跟你担保……”。老板坐在他们背后的一张桌子前拉出的椅子上吃力地仰着脖子看着高高挂在墙上的小电视,电视下方一位服务员面露焦急,他想去给门外的女士应门,但显然来不及了。
我行走着,并未在意周遭发生着的事。污水溅了我一裤腿,这就是我不爱穿短裤的原因之一,我可不想弄得两条腿尽是斑污。据说有人走路可以不溅起地上的水,我不相信,怎么会有人不溅起脏水嘛!因此在这种地方走路我的注意力全在迈出的每一个步子上,即使明知无可避免,也会无可避免地去在意、去尝试。我扭过头去看裤腿上的污点——就是无法不去看——用短暂的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脸孔,一个熟悉的脸孔。
我刻意地把头转回来,细细思索我为何会认为熟悉,难道我以前在哪见过那个人吗?对一个认识的人视而不见肯定不太好,我把头再次扭过去,——熟悉的感觉,众多人头中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但熟悉的感觉却应运而生,挥之不去。大家都应我突然的举动而齐刷刷看着我,因此我可以说我不会看错。二十来米外一个女人的脸——同样注视着我——十分奇怪,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明显不解或嫌恶的表情,她简直没有表情,跟死人一样。尽管如此,她盯着我的眼睛里却不如旁人那种冷漠,恰恰相反,有的是一种热忱,仿佛我就是这死人临死前注目着的使其不能瞑目的凶手。
现在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觉得熟悉了,每次我扭头去看裤腿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存留那张遥远却突兀的脸的印象,自然而然就慢慢形成了联络。我走着,步伐却无论如何也自然不起来了;我停止了扭头,想必那张脸也觉察到了。她肯定察觉到我发现了她,她肯定在迅速逼近。我加紧脚步,脑子里试图理出解决办法。我必须保持冷静与理智。
我该不该回头去确认一下?我大概是弄错了吧,这里人来人往,我凭什么一口咬定有人,一个叫人浑身不自在的人在尾随着我?可是万一我一回头发现那张脸就在我身后,和我一拳相隔对目而视呢?随着这条道往里深入,行人也渐渐稀少,现在左左右右已经只能看见四五来个人了。养鸡户,前方右侧是养鸡户,我常从他大开着的自由无阻的鸡院抄近道,穿过扑翅飞腾的母鸡以及斑斓的一地鸡屎可以少走五十来步路。在看见关着的院门后我心里一紧,更加急了步子,都快跑起来了,但我不能跑,我知道的。
一走完我本可以不用多走的五十步路我就看见居委会的圆楼了,绕过那栋像个巨大的鱼罐头似的楼我就差不多到了;不等到我绕过,兴许在我如洄游的鱼般焦急地接近的时候就有带着红袖章的笑容满面的大妈从鱼罐头里迎出来,准备对我嘘寒问暖说三道四。我从来没有这么期盼大妈那不辞辛劳不厌其烦的问候过,我几乎都要带着喜悦蹦跳起来了。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触电般地立正站住。我为什么要站住?我难道不应该迟钝地假装一个傻瓜似地继续走我的路?——我恨恶我的本能。但已经太迟了;与其等她主动出击我不如先下手为强,我猛的转过身去。
对方吓了一跳。这个比我个子还小一倍的小块头,看他那滑稽的俄罗斯套娃似的模样我非得狠狠咬住嘴唇才没笑出来。他站在两步开外不知所措,嘴里含糊地发着一系列鸟类啄食时会有的低沉的鸣声。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但还是礼貌地等待他开口说话,同时观察这双故作坚定的恍惚的眼睛,这双眼睛一会儿盯住地面被自己主人的脚踢开的一粒像颗足球滚了出去的石子,一会儿在空中转个三圈,一会儿瞟着天上,把眼白对着在等他开始有条理地说话的人。
“请问……”他殷勤地说了起来,但我实在没听见(抱歉)后面的话。就在我的注意力被这个小霍比特人吸引住的弹指间,一个披发的女人从他后面经过了我们,我没注意到她的脸。其实是个男子也说不定,个子虽然不太高但有着作为女人过于惊人的肩宽,以及魄力;可能是个男艺术家,歌唱家之类的。
“……我觉得我相当需要说明……”小个子还在滔滔不绝,这句话明显提高了音量,我朝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忽然,前方不远处那个女人(或男人)站住了脚,回过头来。我必须说得更确切些,她站住脚的同时转过了头,两个动作节奏均匀流畅得如机械控制,速度缓慢得在我看来有如电影慢放。她穿着黑衬底红白蓝粗斑点的孕妇连衣裙,脸扭过来后由于头发没有别到另一侧的肩前而被遮挡住了不少,整个面庞蒙眬模糊,我眯起眼睛想看得清楚一点。
是个女人无疑。熟悉的脸。
熟悉的死人脸。
我们对视着。
一秒。我忘记了眨眼。
两秒。
三秒。不能眨不能眨。
四秒。
她笑了。
她深深一颔首,咧开嘴巴。我还是得确切一点:颔首和咧嘴是同时的。她的头好像打桩机一样点了下去,嘴咧开到不能再咧,我生怕她整张口,整张脸会突然撕裂开去,分崩离析。整个动作出其不意得、快得叫我吃了一惊,但那个笑容同着背后暗藏的一种叫人欲罢不能的魔力钻入了我的脑子,把玩着我的神经,我好像在心灵或非心灵里用最慢同时又是最快的镜头反反复复播放着这个没有热量的笑容,且已经播放了千万次。两个嘴角是她面部的唯一动作,眼睛仍是死人的眼睛,但配上了这孩子们折的小纸船一般的嘴型,那种热忱似乎变为了险恶——能量丝毫不减,只不过色调从呛人的酸辣倒转成了渗骨的寒冰。她露出十二颗牙齿——准确来说我只看见十颗,右侧的第六颗在阴影中潜伏,左侧的连阴影也看不见,估计是缺了。这一排白色逐渐泄露、弥漫,慢慢把她背后的一切都漆染成一片雪白。
我打了个哆嗦。我用力眨下眼,仿佛这样可以清除幻觉。等我再睁开时果然清除了幻觉,只有几个行人陆续践踏过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好一会儿我才又被小个子抬高了的音量牵引过去,我看他似乎有些着急了,但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搭理他,便迈出步子继续走路。
我绕着居委会圆楼慢慢地走,用余光瞥见小个子仍在和我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的后方尾随着我。我故意停下来,端详墙上张贴的社区工务事项报告(植树活动得到大家的踊跃参与,老年棋牌组开展得如火如荼),他也急刹车,把双手插入兜里,作出一副悠哉游哉的踏春般的模样,抬起脸来摇头晃脑地欣赏茂密的梧桐叶。
我穿过那条走道,进入合院。一种埋伏已久的冲动袭上心头。老旧笨重的自行车零零散散地停在四处墙壁上像瘤子一样凸出的窗户防盗网下方,这种老自行车的重量是人们无法想象的,很难相信人竟然可以踩着它们跑。搭起的棚子,人们看见在右手边第一个楼梯井旁靠着墙壁搭起的两个空棚子,呆会儿不久就会有爹爹婆婆们挤满里面的桌子板凳,吮茶声出牌声以及伴随着出牌时的叫嚷声就让阴沉的下午活泼起来。松动的井盖,在大合院中央的一排下水道井盖中,第三个是松的,这种井盖凸出地面,孩子们常在这些井盖上跳来跳去,然后停在这个松井盖上把它踩得咚咚直响。
我进入里头那个楼梯井,能感觉到小个子也跟着后面进入了合院。我在一楼最外边向着大院的那一户前停下,敲敲门,耐心地等待着。小个子在老后面遥望,等着看我进不进去。这个狡猾的家伙。我走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在污黑的走廊里静静等待,小个子经过那扇我刚刚敲过的木门时停了停,冲着门眺望两下,仿佛他能看见门里面似的。我面前的门开了,我故意高声对男主人大喊:“嘿,老兄!”接着不由分说地跨进去,男主人在身后关上门的一瞬间小个子火急火燎地冲了上来,焦急地猫着腰往门缝里不住地瞅。终于摆脱他了。我从后门溜出去,转个弯又回到了大院,往前一抬头,看到父亲正站在昏黄的门灯下等候我。
“爷爷等你很久了,”父亲在我登上门口的第二级石阶后说。我能感觉时间不早了,夜色已经蠢蠢欲动,我在路上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想必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不知道我的工作能否及时完成。
我不让父亲过来打扰我,但还是阻止不了几个人带着自以为出于好心的好奇隔三岔五地来自以为隐蔽地躲在门框后偷偷观察。我忙前忙后,跑进跑出,甚至没找到机会揩一把额上的汗。不管怎么说,工作时间还是大大延长了。我一看钟,将近两点。我气急败坏,等我回到家只怕就得五点了,我再哪还有时间睡觉?时间都是如何浪费掉的?我恼得不行,也油生出一种鄙贱的可怜情绪来。离开前我走进卧室去看一眼爷爷,爷爷紧闭着眼,呼吸均匀平静,身型紧张,像一把用干柴捆起来的扫帚,我不打算吵醒他。
相反,我的呼吸急促剧烈了起来。坐在床边双手合抱着压住腿上搁着的一大幅裱得精致的画的女士叫我无法移开双眼。她背对着我,目光沉静地落在睡着的爷爷身上。但我仍惊恐万分。
她穿着黑衬底红白蓝粗斑点的孕妇连衣裙。只是头发简单盘了起来,裸出脖子上的黑痣。她似乎听见了动静,慢慢扭头。我竭力调整呼吸,作好准备。
她转过身来,手上抱着画。由于光线昏暗我能看清的实在非常有限,大致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微微朝左侧身坐在一个座椅上,一个颇为华丽的座椅,或许是个王座。女人的衣着算不得高贵,随意而朴素,相谓于王座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鄙,脚下踏着的毛绒绒的垫褥大概让她叠在一起的赤脚十分舒服,垫褥周围有野草丛生,青的黄的,杂乱却显得很有秩序,显得很有拟人似的服从性。一柄粗粗长长的权杖随意倚着王座靠背的左角,王座的背后,女人的背后的墙上似乎还绘着或挂着些什么,我无法看清,自女人的脑袋往上则全部隐没在黑暗里。女人把左手的姿势相当不协调地弄得严肃而正式,把右肘慵懒地支在王座的扶手上,把目光射向看画的人。不错的画。姑妈好奇地、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着我,嘱咐着些我没注意听清的什么。我在记忆里搜寻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却搜不出个所以然,因为搜索结果罗列开去,无止无尽。大家的人脸都是这个样子的嘛:街上匆匆奔赴工作岗位的白领,高楼大厦上心怀不满地俯瞰城市的领导,公交车上无力地倚靠着扶杆的通勤者……据说一个城市的繁荣程度与这种没有表情的木板脸在人群中的稀释程度成反比,越稀释,则越落后。
时间不早了,姑妈似乎在等着我说些什么。我张开口准备对姑妈说些道别的话,但就像一朵稀薄的云被心狠手辣的狂风吹尽了一样,我吸入的一口气未化为言语,却化为惊恐而消散一空了。就在这我们对话中那唯一的、凑巧的、稍纵即 逝的、使整间屋子恰好只剩下黑暗与沉寂的间歇长得不能再长的时候,我正看着的、正看着我的面无表情的画中女人深一颔首,咧开嘴笑了。
我感觉头晕目眩,姑妈还在讲些什么,我只听见嗡嗡声,未作任何表示就跌出房间,在门廊上与父亲简单交通了几句后便急忙上路了。时间定已过两点,我非得快点不可。但我意识到,我更情愿说是我幻想到,催促着我的不仅仅是时间,还似乎是某个跟着我从房子里像滑溜漆黑的活鱼一样灵活地钻出来的正追赶着我的东西。
黑暗笼罩着一切,夹道的楼房轮廓幽微、巨大、严肃,在阴影中像是正在勃勃生长着的活物。眼见的一切尽是模糊,虽然即使什么也看不清,即使什么也不看,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走出这条熟悉至极的巷子,但我还是愿意睁大双眼,仿佛闭上眼睛周遭的一切就会迅速地被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黑暗吞噬占领,等我再睁开时就只剩缠绕着的缭绕着的黑蒙蒙的烟气在上蹿下跳了。我一直向前,没有回头,倒不主要是出于恐惧不敢回头,而是相信我没有打开匣子,猫就是既死又生的;这是一种神圣的希望。我的脚步声过于响亮,过于急促,过于单调而毫无韵律,使我听出了四下里的沉默,使我听出了这沉默对我的控诉与毁谤。我想到我的课业,近来的繁忙让大家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我想到我的电脑游戏,与伙伴的军团应该拿下了一个好名次;我想到我的女友,她双手紧握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前;我想到我的工作伙伴,我们一起对付完应酬后的潇洒的欢乐……
我跳上被路灯熏染得油黄油黄的马路干道,仿佛跳过天国的门槛那样正义凛然。我看见车停在站台,车门打开,我奋力奔跑。门千万不要关上,千万不要不大发慈悲等我一下。车身一震,车屁股吐出一团乌烟,车门在我矫健地一跃后贴着我的背脊哐的一声关上。总算可以走了。我走到车的尾端,找了一个再也没有人可以从后面盯着我看的位置坐下。一个秃顶的光脑壳,还在为一天下来的工作效绩伤透脑筋;一对情侣,女孩的长发披在男孩的肩膀上;一个妇女的发簪,上面绣了一条深红的花串;一对年轻人扯开衣领,疲倦的头颅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摇晃晃。我也是他们的一员,我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交融性,这种交融性总让我从自己的苦痛或辛酸中品味到它那独一无二的幸福滋味。我盯着那位妇女簪起的头发,有某个怎么也说不明白的原因迫使我一直在意,就像我无法不去在意腋下的汗水一样。她坐在第一排,司机的斜后方,我上车时没能注意她的容貌,第一排只有她一人,左右两侧都是空位,但她没把手提包放在隔壁的空位上,而是正正方方地置于膝上,即使从后面隔着这么一段蒙眬模糊的距离也能断定她的这种端庄与安定。我敢肯定甚至她的手指也是放在包包上一动不动的,没在像平常人们那样不停地或焦躁不安或百无聊赖地摸来摸去。我能猜想她的眼珠也是一动不动的,像假的那样,像给人偶塞进去的玻璃珠那样,像死人那样。我开始期待她能转过头来,我开始因我的期待惴惴不安。
我的头撞上前座。车子突然间伴随着轮胎在水泥地上勒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噪响剧烈地刹停了,我惊恐万分,急忙将视线扯回妇人。她一动也没动,不知道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出乎意料,不知道我是该失望透顶还是长舒一口气。我凝视着妇人,凝视着她在我眼里渐渐扩大又渐渐缩小的脑袋,凝视着她发簪上的渐渐弥漫到空气里又渐渐渗透进的我的心脏里的血红色。车里安静得怕人(我竟然过了足足一分钟才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我的砰砰直跳的心脏外似乎一切都随着那声尖噪的刹车,随着时间凝固静止了。我额上的汗珠开始顽皮地嬉戏起来。不行了。我把腿抖个不停,我把手掌像钻木取火般来回快速摩挲个不停,我把头转过来转过去东张西望个不停,我一会儿起立眺望一会儿在座位里挣扎扭动个不停。司机,司机,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还不开车。我与妇人之间的这段距离一会儿扩张得如同遥远的星河,一会儿收缩得仿佛她的头发就在我的鼻尖前头,这段施了魔法的区域一会儿倾斜一会儿摇晃,一会儿急匆匆地突进一会儿慢悠悠地舒展。我揩去额头上的汗水,用力地甩在隔壁座位上,发出一阵有如小雨落在光滑的屋棚上的声音,我使劲摇摇脑袋。终于停止了。我凝视着她,我在如此的凝重中凝视着她,在仿佛充满着阴沉的低声诡笑和邪恶的高声朗笑的凝重中凝视着这个妇人,以至我对发生着的事情的意识产生了弹指间的却过于长的延迟。我该不会是出了个糗吧!弄得大家都回头来看我。他们并非同时,而是一个一个,有快有慢,有坚决有犹豫地,从秃驴的头,到靠着男孩肩膀上的长发秀丽的女孩的头,到最后司机的头全都——除了那个妇人——转了过来。可恶,他们肯定约好了一起整蛊我看我的笑话。可他们根本不笑,他们根本就没有表情。死人脸。他们应该笑呀,不,他们可千万别笑呀。
这时,在我和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前面的妇人,这个端庄的妇人,她的脑袋如瓶盖开启般扭转了起来,缓慢,仍不失端庄,等到视线与我的视线如同从容不迫地走着的分针与呆立不动的时针重合了,便在钟表静止了、时间静止了的地方用那张熟悉的脸看着我。我屏住呼吸。然后,他们整齐划一地深一颔首,咧开嘴巴笑了。
我猛的惊醒过来。
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凝视我。笑容同着车窗间泼洒进来的阳光如洗礼般施在我的身上,微微地缓缓地驱走我身上的寒冰。我闭上眼睛,像享受暖怡的阳光一样享受她的笑容。
刚刚的梦在此种安逸下瞬间忘掉了一大半,仿佛在某情某景中它就悄悄退下,用幔子遮住充满疑云的脸庞,而不能发挥作用,不能起到它本应该起到的效果。只有恐惧仍有些强烈地存留——好在只是一个梦。我睁开眼,试图回忆回忆恐惧的前因后果,却看见她用小猫会有的纯洁的好奇神色盯着我,恐惧感也兀的被毫不留情地从她那深不见底的眼波中吸走,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我的思维。向来不太适应被人注目着看的我此刻却可耻地、可疑地萌生出一种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太恰当、都讲不清理的幸福感。我假装出神,假装还没注意到她,想试着抢救抢救梦里的一些片段,零星几画也好。就像搅屎棍一样的一种怪力在我的思维里暗中捣腾,它不明着和我扬旗击鼓,只在我离得足够远而够不着时让我听见它的卑鄙的嘶嘶声。我立马想到这嘶嘶声或许才正是我所要寻找的,因我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声源——或许并没有声源,它就是一个不断玩弄我的鬼火般的活物,永远只叫我依稀从这嘶嘶声中盲人摸象般地揣摩真相,臆想天开。
我定睛到旁边这个少女身上,我聚拢的视线刚一接触她的视线,她就把头一扬,兴致勃勃地观赏起了车顶上给顶起的像个地道侦察口似的天窗。我认识她,我记得的,我肯定和她认识。我能发誓在无数梦幻般的欢快的、焦急的、氤氲的、惆怅的场景中见过她,不只是见过,肯定还有许许多多跌宕起伏的情节,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展开任何一个情节——我没有她的记忆,同样没有那些场景的,我思想的平原上只有一些记忆的战车草草撤退时留下的来不及收拾的胎痕。
她似乎很熟悉我,但还装出一副不认识我的模样,用的是孩子的那种调皮捣蛋的真挚,而非冷漠。我故意不去用正眼看她,光用余光就能瞧见她小心谨慎地偷偷观察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水族馆里的热带鱼似的,我的鱼眼偶一随着飘摇不定的身体以及飘摇不定的心的摆动瞅向她时,她便立马(慢半拍地)侧向一旁,或拨弄她的赤褐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发梢,或像笨拙的钢琴初学者在练习小星星一样拿两个中指敲扣前面的座椅椅背,或把一只手掌贴在窗玻璃上作出对窗外平凡无聊的景致十分惊叹的样子。此情此景我还是相当甘于作一条看上去蠢笨不比的眼睛斜了出去的热带鱼的,起码在这段能细细思考的宝贵的时间里我说不定也能靠我这边的冷静观察分析出事情的真相。
我盯着她好一会儿了,她则干脆把我晒到一边,专心致志看起了手机。一条不老实的腿盘在座椅上,另一条自膝盖窝从座位上如窗帘般自然垂下,在随着汽车的颠簸微微晃动中搅散了本凝固在座椅下方幽暗处的、本凝固在我心灵不深的幽暗处的少许阳光,让阳光溶到给稍微提亮了一点儿的混沌中去了。天蓝色的短裙恰恰及膝,使因她的坐姿而肉眼可见的年轻鲜活的肉体起到了引人浮想扰人心神的坏作用——我马上就想到了红烧鸡翅膀。她身上散发着的刚刚开始萌动活力的青春气息与刚刚开始受到约束的不羁的童贞气息并不矛盾地反而甚至相辅相成地糅杂在一起,她仿佛正站在一个左边是芳草蓝天右边是童话王国的山岭的尖端,给我施着催眠的魔法。我不可阻挡地忆起我嬉玩逗打的童年。带着勇士的探索精神,我敢于就往任何幽暗深邃的林荫以及有着潺潺水声的可爱而狭窄的细溪,登访任何浑圆旷达的丘陵以及其顶处叫人心驰神往的神秘的仙亭。我曾怀着有对未知最热忱的好奇与渴望,不畏艰辛与危险,但求心灵的真实与满足。我心中热情澎湃地产生一种大无畏的敬佩之情,左手也跟着高昂的情绪不知不觉落在了一旁白皙的大腿上。她迅速而略露惊诧地瞟了我一眼,脸蛋像白帆布滴上了一滴红墨水似的红了,我这才吓了一跳并回过神来,赶紧把手移上我自己的大腿。相比于对自己的突如其来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我更多的倒是对这种真实的触感感到不知所措。我夜夜渴望的哪怕只是用眼睛甚至只是用眼睛后面连接上视网膜的丝丝颤动不止的神经来挽留个一两秒的形象和模样,却在刚刚于我冰冷的手指头下具体,鲜活了起来。我不敢再去触碰,心中的恐慌与担忧一样多,生怕这种真实已被偷走,生怕已被这种真实拒之门外。我出神地望着她叉开的两腿间构成的那团阴影,仿佛看到虚空中有一张脸在对着我嘲笑。
“我们是要去你家吗?”我在尴尬中奋力发问。她点点头,脸上过分简单地浮现出困惑。我陷入了困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沉默下来,她倒无所谓的很,总能在一旁开心地忙活着什么。她并不在意我,或我想要作出的努力,这使我恼火,但同时她并不在意我这种刻意的样子,这又使我欢喜。我试着平静下来,理智起来:我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经过一些更加突兀、更加刻意、更加夸张的言行举止后,我不无欣喜地发现与她相处就像与我自己相处一样容易,一样惬意;说不好她是过分地了解我而洞悉我的一切焦急与慌乱,还是过分的天真单纯而不能够意会到、而能够包容我的一切迟钝与愚蠢;或者两者都是——并不冲突嘛。她一会儿稚气十足、一脸痴呆地听我说一个“爸爸那时候的事儿”,一会儿又在注视着我嘴唇的颤动时从眼眸中流露出丝丝深邃的睿智;她一会儿格格大笑,傻乎乎地刮我的鼻子,一会儿又在趁我沉思抛来妩媚戏谑的笑容;她一会儿在我忽然认真地看着她的时候羞怯不已地低下头,一会儿又近乎色情地抚摸我的胳膊。她把我耍的团团转,或者不如说,我自个儿焦虑不已的担忧把我自个儿耍的团团转。
我们下车。就像小仙女握着魔法杖对着一棵树苗施以仙术那样,她蹦下来的那一刻扯住我的胳膊大大地挥舞一下,然后就仿佛我的小侄女似的挽着我,边走边晃荡我的手臂。她跟我说公交车司机的好笑的事儿啦,说邻居家的“大狗狗”啦,说她母亲会做些什么好吃的菜,问我爱吃不啦,说她刚买了一件新衣服要我猜是什么颜色啦。可我总有一种幻觉,即没有一件事不是遥不可及、不是不真正属于她的,没有一件事我能藉之以离她更近,或者更远;感觉就像在梦里,所做所言都没有保障,都不打包票的,马上就可以被随意地、轻易地抹除或擦写。她被自己刚刚讲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前俯后仰,随后便温柔地提醒我台阶的数量;她时而走在我前面然后转过身来在高处台阶上大方地注视着我,时而故意落在后面用力拽我的胳膊仿佛自己是个沉重的铅锤。一个胡茬没修理干净的男人火急火燎地下楼来,经过我们时拿那双大马士革山羊似的眼睛把我们使劲打量一番,她像个畏怯的小动物一样抓着我躲在我身后,这个小宝贝。男人带着明显的烟嗓咳嗽起来,声音虽渐渐远去,但仍不叫人失望地极为清晰地把一口痰咳在地上。她向我作个怪相,那种她的标志性怪相(每当她作这个表情我都要抑制不住地宠溺地一笑):把两个嘴角往外、往下拉的老长,看上去像个颠倒的小船,同时把眉头挤得就要靠在一起。片刻间我入迷于她那稚嫩的脸蛋——像个滑溜的鸡蛋似的让人想咬一口——和毫无皱褶的光润的杏色肌肤,或是那从楼道间的小筛子似的窗口洒下来的蒙眬的光线在她细看如起伏跌宕的山峦般的五官间氤氲而成的叫人着魔的明暗线条,——我的心呐,你为何怦怦直跳?——以及拨动着这线条的微微晃动的窗外枝叶的光与影。我沉默下来,——我故意沉默下来,故意制造一种迷人的尴尬处境,陷于这种尴尬的人会像炼丹炉里的猴子一样原形毕露——老实说我自己是很无力应对这种尴尬的,但此时显然我们是要把这个处境推给她。精明的弗朗茨只需站稳脚跟细细思索细细观察就行了。
“这家人养了一条狗狗,陌生人经过会叫。我们看它今天叫不叫。”她指向左边一户的铁栅门,我顺着看过去,门后没有看见狗。精明的弗朗茨不说话,只是把头转回来,盯着正踏上去的一级一级台阶。她保持着和我一致的步调,一只手的指甲触在油漆斑驳的楼梯扶手上,顺着往上滑。“你说什么颜色的指甲油好看?”她又说,而且是问句,而且明显期待着我的回答。我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我……我不喜欢指甲油……”我吞吞吐吐,并立刻后悔不迭。“我不用——也不是非要,我其实也不——”我在说什么呀!我完全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出卖了。如果精明的弗朗茨想建议她不要弄,那起码也应该从至少客观一点的角度来阐明事实嘛,好不至于失掉在自己好好建立起来的处境中的有利地位嘛,现在倒像个裤子掉了的小丑摇摇摆摆地把自己也困入尴尬之中了。我偷偷斜眼瞟她,看她会如何处理。她像是在研究一个有趣新奇的玩意儿一样打量自己的手,手心手背翻过来转过去,脸上还浮现出憋不住的满意的笑容。有什么值得满意的啊?从我的话——即使是欠考虑的——中丝毫也看不出任何有关褒扬的暗示啊!难不成还真这么以为了?难不成是故意施此计谋,好偷偷抓住我的把柄,好看我的笑话?说时迟那时快,我还在工于计算的时候,她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她研究了好一会儿的那只手一把牵住了我的手,又开始把我的胳膊像秋千一样晃荡起来。精明的弗朗茨哭笑不得。
这么会这样呢?我把尴尬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后躲在一边静静观察,她却像根本察觉不到一样;我甚至怀疑她是否有能力理解尴尬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依旧如无忧无虑的蝴蝶在一团沼气中翩翩起舞,完全没注意(或者完全不在乎)我——到头来是我——在浓浊的沼气池中作难犯窘。等等,也可能恰恰相反:她一眼识破了我的诡计、我抛出的尴尬,一眼看出这背后的遮遮掩掩的我人性里的弱点,然后用最纯洁、最高明、最无后顾之忧、最把人蒙在鼓里的无辜故作天真;这样一来她恐怕就不比我自己更不了解我,仿佛我心灵里的蛔虫。我离不开她,我办不到的;虽然我的意愿总在我最为软弱的时候想要撤回向外攫取的手,虽然我的软弱总在我最为受苦的时候向我(不该向我!)祈求一劳永逸地脱离这桎梏,但在我的心灵里的真实与大千世界的现实的角逐竞赛中我略显胜意的时候,我的左手、我的双眼、我的左心房或者右心室总要违背我的意愿,毫无尊严地颤着抖着,用最最无能的态度与其说是等候不如说是伺候那飘飘不定的幽暗的火。我曾拒绝过吗?拒绝过的,起码尝试过的。她不带脾气——脾气她是不具有的——反而颇具理解,总在哪儿的充满鸟语花香的草场上从远方挥着手用电影里的慢镜头奔跑过来时,或在一个“我的家门”前倚着门框淡定而坦荡地等着徐徐、惴惴地走近的我时,或在某个迷雾缭绕的魔法密林里像个巨大的蜂鸟一样振着翅划着圈从我眼前倏的一下出现时带着那副意味深长的笑意凝视我。我不会惭愧(我无法为我力不能及的事惭愧呀!),但遗憾肯定是有的,她却似乎很气人地以我的遗憾为乐,为趣,很气人地用一种可爱的无辜神情表达她早已预备好的歉意——但这总比她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强。愚蠢的思考。愚蠢至极!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我不消去问她——她也不会离开我的呀!她不会的——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是的,任何时候都不会的,她总有办法和能力来采取措施:让我沾沾自喜,让我在快乐刮起的片刻阵风过去后既无比满足又毫不满足;这是她的属性(朦胧的,强烈的,不可多得的,如水般柔和的,如火般炽烈的,有益于身体的,有害于灵魂的),而非个性;想要品尝荔枝肉的甘美,就不能老是担心上火。
她的在烧菜的母亲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善良,相当客气、热情的妇人,脸上开始被或者是岁月或者是生活勾勒出象征年龄的痕迹,衣着也——不算围着的围裙的话——已显示出开始流失风韵的征兆。当我被介绍时,那盘起的头发与被炉火烤的通红的两腮似乎在怀疑我的光临,而那双眼里并非不是满含善意地传达出带有丝丝希望气息的审视。这个妇人透过那双木偶似的眼睛看着我,不多说话,时不时点点头——我老觉得她是不是把下巴扬得太高了,仿佛是在掩藏一种聪明,一种来自于年轻时候的刚毅的聪明。我转向娜塔莎,却发现她已经在那边的桌旁坐下了,我再转向这个还在对我有所期待的妇人,只见她已在抖动锅子了。
我拖开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打扰了从某个维度透过凝重的幽暗切切观看着我的鬼魔,生怕这个鬼魔会失望透顶地蓦然从深处张牙舞爪地跳出来撕碎一切。我分明可以察觉那盘旋在屋梁底下的极具影响力的缄默,我尊敬它,因而觉得他尚且值得维护,因而暂且接受它的影响力。这是一间不可谓不宽敞的屋子,对两个人来说未免大得有些过分,大得有些劳乏。话语和表情都会因空旷而显得无力且迟缓,让人愚钝下来,让人自觉卑微地愚钝下来,保持不想做声的状态——十分美妙的状态。害怕失礼,我用尽全力把一个哈欠关在了嘴里,结果把眼泪憋了出来。“平时在家我都是坐在这儿,妈妈坐在厨房边做她的活计。”不仔细听这在耳畔悄悄作响的言语的话我还以为是我心灵里的回声。我看着厨房。太大了呀!从这儿起码得走上十来步才能走到厨房,要是有人在厨房说什么温柔的话,冲着我说的也好不冲着我说的也好,我肯定是听不见的——我肯定是不会回答的,这样就虽然片面但也凑合地保证了一部分宁静——是我自己内心里的呢?是这里我身外的呢?
或者毋宁说这里的宁静是一种产物,或者毋宁说这里的宁静是一种原因,或者毋宁说两者都是。可想要捅破这层窗纸还不算容易,剑芒的寒光会畏缩胆怯,自傲的老马会脸热耳燥,体面的皮囊会装聋作哑,英勇的心会犹豫不决。当充斥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里的冷冰冰的氛围将我团团围住时,我试图清醒地旁敲侧击——既然直面其惨淡是不行的了。譬如另一或多或少有一些合理解释性的原因之一(纯属构想),即一种我不想去推测也无须去推测的拮据——没有明摆着让人知道,却用某种更为深入、更为微妙、更为隐晦的法子让人不约而同地知晓了。家里的器具都是光亮的,帘子都是华美的,说“妈妈坐在厨房边做她的活计”时娜塔莎指着的吧台的大理石台板纹理优雅,滴答地走着的钟每一秒就将一种声乐上属于古典的风味输送到其力所能及之处一次;娜塔莎和母亲没有一刻出示了这种拮据,却又无时无刻不展示着这种拮据。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淡淡地昏昏沉沉地卷入与娜塔莎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我肤浅地以为的)肉体上进行交流的场景——遥远的或近邻的,飘渺的或深刻的——时,总不会发现“阔绰”、“宽裕”或之类的元素的明显强调,就好像在主题为“未来”的游乐园里小朋友们伤心地意识到根本就不可能看见一头恐龙。这种隐隐约约的,并非不柔和的紧张感本身并不说话——急躁之人还不一定看得见——相反,是她,是——噢,我的娜塔莎!——通过她自己人们才洞见了它,人们也因此发现它是何等的柔软,何等的恰当,仿佛这是她的一件隐藏的装饰品(她还有更多的装饰品哩!),没有了它娜塔莎的魔性虽说不会打什么折扣,但作为一个锦上添花的小玩意,作为一件让我迷茫让我惆怅的暗器,这种“拮据”,相比于“阔绰”,实在来的巧妙。仔细一琢磨可以发现,其实甚至出现在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好似她的附属品,不然也起码让人觉得是因她才应运而生、为助力她勾魂夺魄而平和下来的。——怎么会不是呢?娜塔莎怎么会受它的影响呢?她岂不是凌驾于这间屋子,及其里头的一切,及其里头的幽暗之上吗?她岂不是凌驾于这里的宁静之上吗?
我不禁惶恐。倘若一切美好不是因她而有,若不是——我的脖子上传来丝丝温热——这些错误与瑕疵都因她而成为了美好,我——脖子上的汗毛在兴奋地舞蹈——对她的迷恋还能有什么盼头?我难道还不能在片时的欢愉里聊以自慰?我难道还——脖子上的气息越来越浓,化作幸福的……——能够在苦苦追寻中越挫越勇?我难道在她面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让我死在这温热里!我慌乱得像兵家败北似的翻过身迎接这呼吸。她透过那种饱含深意的笑意看着我,从她的眼瞳里我看见我麻乱的阵脚。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生怕碰着她的鼻子,她的视线也随我上升。一瞬间我回想起这个娜塔莎,我的娜塔莎是如何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用同样的温热鼓舞我,如何在我最傲慢的时候用同样的温热讥讽我,如何在我最喜悦的时候用同样的温热冷落我,如何在我最沮丧的时候用同样的温热安抚我。我仿佛还记得我如何伸出手去想要穿透这层鼓膜似的、像薄雾一样蒙住我的眼的温热,想要摸一摸探一探那不敢和我面对面的东西——老实说我也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和那东西面对面——好几次从我的指尖传来神经的骚动,随后我就被我痴呆的惊悚感和愉悦感弄木了。而这种真实感我还是——休要做声!
从她房间的阳台可以看见学校的主教学楼,操场被前面一排低矮的瓦房遮挡住了,婆娑的落叶树比瓦房高一个头,风来的时候弯弯腰,将秀发似的扶疏枝叶轻轻拂过层层的瓦片,将没有月光的夜色轻轻拨动开来,将夜与我所共有的安宁轻轻和上沙沙的笛声。我俯在阳台的沿子上,羞愧难当,同时也为我的羞愧而羞愧,但同时也(莫名其妙地)为我的羞愧而心安。我不清楚该如何改变这一局面,更不清楚该不该改变这一局面。这不是我所希冀的吗?我还要主张什么呢?我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不就是能从遥远处观看黑暗中的火。但我保持不了这份距离,我力不能及了,我在传输带上奋力反向奔跑,可它转的越来越快,我也越来越累了。
“我之前也同母亲一起,住在这附近过。”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指给娜塔莎看我住过的那栋孤零零的楼房,但大部分都躲在了教学楼的后面。风声萧萧。我发现自己直打颤的手指在栏杆上像弹钢琴似的上上下下。我发现自己像小孩子一样胆怯无助。我发现我迷人的自信已经变成了可怜的怯弱。她望着浓稠的夜色,好像在表示听得仔细认真。
“我们把阳台封闭起来,做成我的房间。”她转过身来真真切切地看着我——用那副令我畏惧令我痴迷的神色——好像在表示她开始听了。我真真切切地打量她,我真真切切地比较着、统计着她身上谜一般具备的单纯与火热,羞涩与性感,懵懂稚嫩的眼波与成熟大方的笑,孩子的天真烂漫与常人累经世事与沧桑才能积累的聪慧——而这一切我都要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轻轻地放在我里衬的口袋里。我用心灵里最健康最阳光的部分注视着她(她的神情就好像对自己的神秘力量一无所知),仿佛坠入洋海一般自由、舒坦。
娜塔莎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多少岁了,娜塔莎?”
“十五岁了。”
我的洛丽塔!我的阿利玛!
可怜的亨伯特。
我像捕食的野兽一样近乎粗暴地抓住她的腰,柔软的触感瞬间在我通身的腐朽的神经元间飞速传递。这个宝贝儿渐渐地、迷离地闭上了那双眼睛,却还保留着那副说可爱稍有点儿不足说狡黠稍有点儿过头的笑意。我的娜塔莎搂住我的脖子,热情地——甚至比我更热情——回应我;她的舌褥时而如同机灵的小蛇,时而如同浑圆的大蟒。我无厌地吮吸她尝起来像果冻的唇瓣,如消渴症病人般贪婪地吞下她所有的涎液。我睁开眼想看看我的心上人,发现她已然又在用那双眼睛注视着我了。我手脚笨拙地把她推倒在桌子上(多半是由于重心不稳),俯下身去,一会儿像吸血鬼一样啃咬她的脖子肩膀,一会儿像条狗一样舔得她满脸口水。她格格直笑;说是我怎么搞的跟个慌乱的孩子似的,说是我的手在她衣服里找不着路,说是我像这样她很开心,说是人在越接近自己灵魂的时候越脆弱。
敲门声咚咚直响,母亲似在门外说话。饭呀虾子呀什么的,我完全听不清。喊话声越来越响,我却听不清具体说的什么——嗡嗡嗡,砰砰砰。
我猛的惊醒过来。
脑袋嗡嗡作响,嘈杂的讲话声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是一个梦,却那么真实(真实得叫人伤感、遗憾),比我所见到的、所能想象得到的更为真实,是比我所能触摸得到的、所能想象得到的更让我想要为之奋不顾身的、更让我深陷迷惘与战禁的真实——我打了个寒颤。我不愿去面对,我忍不住不看;我伸出手去,又缩回来。我多么希望我能永远天真愚蠢地快乐下去。
思特里克兰德的母亲站在离桌子两步的地方双手叉腰,像座大山,偶尔伸出一根食指,对着思特里克兰德的张开的蠢嘴,思特里克兰德俯在桌上,长尾巴一动不动,整一副萎蔫了的模样。眼睛滴溜的转,这让我颇为烦躁不安,但他巍峨的母亲想必不受此影响——怎么可能?她死死盯着他的又小又凸的死鱼眼,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其身后的某个弱小的光源。相比之下思特里克兰德像个营养不良的难民,皮包骨的四肢在这个妇人泰山压顶的威严下不住地抖,一会儿就要吐出他黏糊糊的舌头舔舐一下他干瘪得如烂橘子似的眼皮一下。
这个强有力的妇人,我甚至还不能够用足够的视力去正眼瞧一瞧她,却十分充分地体验到了她的力量,一种在烈日下的农活里才能宣泄出来的力量,一种通过辛劳的革命的汗水气味才能实实在在地给描绘出来的力量。她小心地,或者不如说是我感觉她在小心地泄放她的力量,不冲着谁(要是冲着思特里克兰德还不把他可怜的身子骨击垮了),只是不得不这么漏气似地故意泄放着,不然她准要爆了。我继续装睡,眯缝着眼睛看她怎样对着这头牛弹琴。
这头牛拍了一下桌子,我分明听见了。又拍了一下,我紧闭双眼。吧嗒吧嗒,——他跳起了踢踏舞不成?噔噔噔噔噔。我的心揪成一团。他在干什么?他这是成何体统!他竟要如此羞辱我吗?他竟能在任何事上操玩弄的心态!我搞不懂他,没有人搞得懂思特里克兰德,这个没有原则没有目的的可怜的人,你甭去想象他的生活能有什么追求。思特里克兰德开始嗅起了什么东西,用他两个猎枪枪眼似的鼻孔,连吸三下,深吸一下,缓缓地吸两下,那声音令人反感至极。那可怜的被他嗅闻之物!接着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猜的话——拖拉尾巴的声音尖噪刺耳,就好像他的尾巴是什么钢具似的;什么东西被扫到地上去了,勉强滚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思特里克兰德的母亲沉默了片时,仿佛在等待什么,但显然,她——这位可爱又可敬的妇人等了场空。轻轻带上门的声音为一阵沉寂开了个头。我捏了一把汗,把身体坐直,活动活动脖子,刚睁开眼就看见思特里克兰德张开血盆大口打哈欠,隔着那么远仍把一团热气喷在我的脸上。他一摇一摆地爬到窗边,用前爪挠着玻璃窗。
“多好的街道,”思特里克兰德说,“房子必须有个对着街道的窗子。”
“下雨了吗?”
雨滴乘着一阵风击在玻璃上,轻盈而有力。思特里克兰德把他的一张丑脸贴近玻璃,坚硬的嘴把玻璃蹭得吱吱直响,不行,这样不够,他直立起来,踮着脚把长长的吻送到窗户外边,两只小爪把窗沿抠着,样子看上去仿佛窗外街上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热闹事似的,雨珠扫射而来,在他一副幸福模样的脸上汇聚成小流,我突然想到如果他脸上长出一撮意大利式的滑稽的小胡子,那应该就长在那个地方。这可怜的人。他岂真知道何为真正的幸福,在他挫败的人生里的最微不足道同时也最引人嗤笑的革命似的幻想想必在也只有在人人的嗤笑中才能流产得成功,我不吭声,以算作我的慷慨与友情。思特里克兰德将吻缩回来,试图学着像狗一样甩毛,甩了我一脸的水。
我也像狗甩毛一样甩掉脸上的二手雨水。
“应当开口时我过于胆怯,如今在她身上的那种老太婆的直楞气质开始渐渐成型时,就再也不好失礼去打断她啦。”
我寻思着那个庄严的妇人,寻思着那个大山一样的身影;我总暗暗感觉像有什么香草味道的魔力偷偷将我拉到某个不特别的草坪,或者一堆沿着公园小路堆砌成路牙的不规则的石头旁边,在那里我可以不顾旁人地欢声大笑,可以吃我并不讨厌的饼干,也可以在地上打滚。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我的脑袋里闪现出一片在激荡的水花间尽情折射的美丽光线?他一直盯着我。我感到有些口渴。是不是有谁说过如果一个人久久地盯着你你就会感到口渴?他在昏暗的、不清楚是阴影还是阴影以外的少许脆弱的光亮里蹲伏着,像极了在猎物前伺机埋伏的捕猎者。
“你打算一直这样吗?”我并不清楚我指的是什么。风一阵阵拍上窗子,把雨珠一阵阵送上,富有节奏,富有韵律:跳跃的,紧凑的;急一下,缓一下;活泼的,有脾气的。
“多好呀。”
“去追求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不一定是我所想要的。哎,我选择的不一定是我所选的。”
直到他动了一下尾巴,碰到了开关,我才发现我一直盯着的窗外的月亮原来是灯成的像。
“我追求真实的生活。”
“你做梦吗,弗朗茨?”
我注目着他在黑暗中很是缓慢地一张一翕的奇怪的鼻孔。
“我梦见自己是一条水獭,一条身型优美的水獭。美丽的山水任我畅游,我在湖里浮了又沉,沉了又浮;我自由游泳。”
思特里克兰德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匮乏令我焦躁不安,他描绘什么东西或什么场景时必须带上剧烈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表演才能让他自己心安理得地罢休。譬如这时他非得两眼近乎冒着怒火地盯着我,用两条后腿,两条短粗短粗的后腿加上尾巴的辅佐勉强保持直立,短小同时因短小而显得十分滑稽的前爪交替做出划水的姿势,头部必须跟着左右摇摆。
“我游得开心极了;虽然现在我也游泳,却不如那么开心,不如那么自由。水串流过我的机体带给我的快感,暖和的日光……”说这话时他又把手举到天上模仿阳光下射的途径,“暖和的日光射入水里、融合进水里,和水一并串流过我的机体带给我的快感,我在睁着眼生活时从未体验过。我睁着眼游泳。我看到的美丽风光可能是中国,那湖水肯定是中国的味道的。”
他砸了几下嘴。
我不知道,我又没去过中国;我摇摇头;那种舒适、那种痛苦、那种欢愉,逃逸而飞的那种感觉。
“你有什么愿望,弗朗茨?”
“抓住黑暗中的火。”
思特里克兰德张着嘴凝思,仿佛一个标本,仿佛我才是发问的人,把他问住了。他原地转圈,嘴里叽里咕噜些什么听不懂的话,“那可不……拿到一边去,我才……把那个给我吃……”,一字一句都被畜牲哀哼似的喃喃声覆盖得难以理解。真令人厌恶。他的畏畏缩缩,他的犹犹豫豫,他的优柔寡断,他的矛盾已极却不肯不理直气壮的态度都映照了一个彻底的失败人士身上所具有的那种令人难堪的污秽。有时候他那度量着什么的模样还真是那么回事,仿佛他不会在做出决定后至少后悔个五六次似的,仿佛那些决定都是由他亲自做出的似的。
我渐渐要失去耐心了,我渐渐产生了对床铺的向往。他在找寻什么?我问他。
他把头抬起来,从一种含着些惊惶的困惑中看着我。我不指望他能够说些什么理智的话,从不指望他能;没有人能指望思特里克兰德的,没有人能够指望他。倘若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那才有意思哩——那滴溜地转得慢了下来的滚珠眼睛可以作个什么样的窗户?惶惑的风铃发出不安的叮叮咚咚,惊动了大摇大摆地步行在草坪上的安逸的海鸥,被愤怒包裹的憔悴的海浪操携着全副无力拍在无情的礁石上,礁石纹丝不动,一道道痛苦的沟壑在孤独的狂风中受着沙与石的洗礼,终也会在月影慈爱的抚慰中怀着对一片明媚的期望归于宁静。
我倾听雨声的忽急忽缓。一小群人;高跟鞋踩踏出的水声可真动听!飘扬入窗,破了岑静。把外衣披在头顶。匆匆跑过黑暗的街道;女人们小声、矜持的嬉笑;一个女人的电话响起来,震耳欲聋——那种凄婉动人的爱情肥皂剧的高潮来临时会有的插曲,会一直播到剧集结尾、不勾起你一把眼泪誓不罢休的插曲。我攥紧拳头,等待这波喧嚣速速离去;却又希望它永不离去。要是我再也不能以一种可敬的宁静来迎接那在门口迎接我的喧嚣呢?要是喧嚣来来去去,再也不汹涌地闯门而入,亦或哪怕是小心有礼地按响门铃了呢?我还是能够理理衣襟,在头发上和腋下洒上些香水,昂首挺胸地走到外面去的。生活不是约束,至少在很多方面不是。情绪对头的时候,我可能会来上一杯,找找乐子,体验体验诗人的快活。思特里克兰德?他貌似也是在等待着,但目的性不是很明朗,感情基调也不太正常——从他瑟瑟发抖,一副大便不畅的神情就可以略微揣摩得出。情绪不对头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可能会来上一杯,愁眉苦脸,体验体验诗人的苦痛。思特里克兰德受不了那吵闹声?很有可能,这个怪家伙。这个生活中仅只有乏味无聊的陈词滥调,这个阴郁、苦闷、可怜、可恨、懒散、无趣、令人绝望、面无表情、眉毛过于浓密的小老头,只想坐在书桌前将皮包骨的手搭在窗台上,等待灰尘在他头上积累。他哪受得了这种闹腾!他不能,他没有一丁点法子推开门跳到外面去,他只能躲在里面。等!可怜的思特里克兰德。
我摩挲摩挲手掌,向里面哈一口热气。天色真不早啦!
“多么美妙的雨啊!”那个愁眉苦脸的凝视着在窗轨上欢快地跳舞的雨珠的人,对着那群欢快的小精灵说话,“我太喜欢雨了,我太喜欢雨水的声音了,我甚至想把这声音保存在一个什么地方,需要的时候按一个键就能听见。不行不行,这样不好;我非得知道外面在下雨,才会觉得听上去好听。但我太想听这声音了,每时每刻。它又不天天下雨。天天下雨也不好,我会习惯的。习惯不是个好东西。可是有谁会习惯突然的雨啊?天天下雨也不知道健不健康;衣服鞋子太容易打湿了,没有地方晾干,太阳也很吝啬……”
小声的嘀咕没有要止歇的迹象,我也是认真地——竭力防止自己入睡地——怀着一副热心肠去倾听了半天才放弃继续听下去,才判定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包括他,他的小手的怯弱的恍惚的小动作也不重要。何苦呢!人是如何才能、才会弃权一种基本的维持生活的使之不塌陷(我的脑袋在坍塌)的坦荡,而甘于坠入令人悲哀的苦痛之迷雾里的四面楚歌的深渊呢?是如何才竟至于以一种火辣辣的痛苦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呢?——人们这时可以看见,思特里克兰德露出了丑恶的笑脸。这个可怜的倒霉蛋着实是在笑着,还吹起了小曲,试图和一和楼下的歌曲声(虽然可惜地没有一个调和上了,但把本来就令人恼火的曲声搞得滑稽了不少)。房间里的黑暗被一道看上去恍如隔世的金光划破,思特里克兰德的母亲打开了客厅里幽黄的吊灯,轻手轻脚地(但听上去嘈杂不已地)忙活着,细碎的脚步声和微弱乏力的光明挤过虚掩的房门荡漾而来,思特里克兰德朝窗边挪了挪,仿佛更乐意接受沉寂与黑暗的馈赠与折磨。我们不知道他的母亲何时会离开,正如我们不知道她何时会来,这位可怜的妇人不让这匹可怜的小鳄鱼自生自灭,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确认了她的“低能儿”的生活起居一切正常,悄悄地办妥(或搞砸——在“低能儿”眼里)一些细小得无足挂齿而又抓挠人心的小事,悄悄地走;而这匹可怜的小鳄鱼想要自生自灭的意愿也多多少少缺乏底气。他装得多像啊!——被我一举揭穿。不知道是他口舌笨的原因还是怎样,他总不能说出一些恰当的话来,比如吧,他和母亲(我向这个了不起的妇人致敬!)不多的会面里总是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无关紧要的废话,又比如,有人想帮助他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他总不能给个痛快。当然了,他从不需要谁的帮助,“他快乐的很”。这个是何等软弱的爬虫却披着异样冷漠与坚硬的盔壳,仿佛隔离了一切来自四面八方的有力攻击,却愚昧地疏忽了由内而生的致命打击;这个胆怯虚弱的败兵要以最勇猛无畏的架势扛旗冲锋;这个无能而瘫痪的瘸子还梦想着不仅能够在雨天里飞来飞去,还能给每一个低头走路的人插上翅膀;这个神的信奉者拦都拦不住地向往魔鬼的盘弄。——我困意如山,脑膜上看上去像有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思特里克兰德在张着大嘴气喘吁吁地呱呱大叫。这个矛盾的思特里克兰德,他的事我不太想管。可楼下的歌声依旧清晰可闻。多么长的一条街道啊!
我寻思是不是立马起身告辞比较好,但一恍惚间我脑内竟没有个该去哪里的印象(这种印象带来一种十分讨厌十分陌生的情感),但双腿一点也不听使唤,感觉就像我的睡眠是循序渐进的,从下端开始,从腿出发,腿先睡,呆会由经到肚皮,最后才到我的脑子和我的可怜的眼睛。我的脑子已经有一半朦朦胧胧地沉浸在叫人欢快的混沌之中了,我大可以利用这混沌继续捕捉思特里克兰德的蝇蝇细语,以防止彻底入睡;另一半,我是说在左边疯狂地挥舞着什么的另一半,还在玩命地挣扎着企图用微薄的领导力去指挥差不多已经失去机能的双腿和双眼。好在我的口和舌还能够轻松地活动,我还可以闭着眼睛说话。最近有没有见到佐伊,思特里克兰德。当我的生活回归到正轨的时候我是多么喜悦啊。什么?我做了一个梦。什么梦?唔……昨天晚上做的,要不然就是今天中午做的。你做梦干什么!我梦到伊恩了。伊恩,哪个伊恩啊。她由我抱着她,她把头扬起来想让我吻她。嗯……啊,住你隔壁的那个伊恩,你不是怪喜欢她的。不是。……不是,那你就吻呗。我下了床,后来她和朋友上车去超市了,我回家。鬼话连篇。
我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撑着眼皮,眯缝着眼,让丝丝幽黄得以渗入。窗边的那个家伙头部一动一动,一脸的(我不太能看的清)幸福模样。他笑容满面地流着泪,周身像手抖的老人那样微微颤抖,让泪水欢快地在他脸上的沟脊间蹦跳弹跃。楼下的歌声仿佛放大了十几倍似的,震得我的脑髓嗡嗡作响。
颠簸,颠簸。我跳起身,车子还在飞驰——五路公交从不减速。夜色温柔,道旁楼房一排排的昏黄的家灯参差不齐。灯!是团聚的欢欣之火,还是期盼中的希望之辉?迎接我的,会是黑暗的失落与苦寂,还是灯火里的光明与灵力?我趁车子还没驶过窗子前赶紧跳到车的后门,在铁门的窄隙间窥瞅。我无比想要目睹,却也无比害怕看见,我提前同时体味着满足的甘甜喜乐与失望的落寞空虚;我在看与不看间斗争,在欢喜与忧愁中搅拌。树的枝与叶的光与影如翻飞的书页闪过,一扇扇明亮的窗几用最为折磨人的方式撩拨我。就快到了,就要来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紧张至极,差一点就要在吼叫中度过最后这几秒钟。但夜的长度与浓度会因此改变吗?我或许会在簌簌的树梢下走来走去,在仍在营业的桃酥店前观望观望,最好不过的,是浏览一下对街亮着灯的店子,打量每一辆从右边开来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