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每个人都是如此,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看不见东西,所以我并没有很沮丧。
“你什么时候开始就看不见东西的?”
“八岁吧!”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的东西是什么吗?”
“记得,是我养的一只大公鸡,它很漂亮。”
“看不见东西你觉得痛苦吗?”
“还好吧!小时候以为是天黑了,没想到后来再没天亮过。”
“如果,我说如果,你能看得见的话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其实什么我都看得见。”
初遇望光的时候,我对他进行了一个简单的采访,他相貌平平心态极为平和,小烟竹做的盲杖随意地放在椅子边上,握手的部位被他常年的使用摩挲出一层暗红色包浆。他的手很白很细,干净且干燥,很放松的放在膝盖上。他说话时习惯闭着眼看着前方,语气慢条斯理而有条不紊,每一个字都会再三斟酌之后才会说出口;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戏剧演员中的女声男伶,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安全感,他是个琴师,也是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当他知道我想给他写点什么的时候,他欣然的接受了我的采访,并推掉了两个活。为了方便叙述,以下故事我采用第一人称。
01
我出生的那年,恰逢家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刚刚被接生婆从我娘的身体之中分离出来,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陷入一片黑暗,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日食”;而这种不常见的事件在我父亲的眼里,便是我是这个不详之人带来的灾祸。他给我取名叫“望光”,最开始“光”是“光宗耀祖”的光,父亲本打算生四个男孩子,我是老大,我的弟弟叫望宗。但很可惜的是,母亲接着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因为女儿不能有辈分,所以父亲寄于下代“光宗耀祖”的梦想在全国掀起的计划生育大潮中不幸破灭了,他时常叹气并怨恨命运捉弄于他。
我八岁那年,因为自小眼睛就不太好,所以很少外出游玩,时常在院子里喂我养的一只雄壮的大公鸡,它长得像语文课本中描述的一样,“大红冠子花外衣”,因为我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所以这只大公鸡便成了我的朋友。我看着它在地上啄着稻谷碎粒,它神情悠闲有点得意洋洋,我很羡慕它因为总有其他的母鸡小鸡喜欢跟在它身后。我也是在羡慕过后的一瞬间,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感觉到了黑夜的袭来,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我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天亮过。被吓坏的母亲以为是我营养不良,可怜的大公鸡被杀煮成了鸡汤,我喝了之后也于事无补;父亲起初带着我四处求医问药,时间久了父亲觉得没什么希望只好选择放弃。我名字里的“光”,便变成了光明的光。
我虽然看不见东西了,但那时的我以为每个人都是如此,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看不见东西,所以我并没有很沮丧。在适应之后不久,我觉得看不看得见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知道天是蓝色,云是白色的,树叶是绿色的,大公鸡冠子是大红色的;我也知道父亲的脸老是黑着的,母亲总整日忙活着叹着气。我能顺利的穿过马路,躲避汽车,也能自己穿衣吃饭喝水上厕所,只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有一点点沮丧,那就是我不能再上学只能整日在家闲坐。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突然找我谈话说,你老大不小了,在家这么待着也不是事,要么你就去讨饭,要么就去学门手艺,至少在我们死了之后,可以养活自己。讨饭的人我是见过的,记得有一个穿着很邋遢的乞丐,在我家门口等我母亲给他施舍饭菜,我看到他头发胡子又脏又乱,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让我觉得很想呕吐,所以我选择去学手艺。
02
我的师傅也是个看不见东西的人,但他是个出了名的“神算”,他在湖北学的手艺,学成之后找他算命的人络绎不绝。我刚刚到他家的时候,他什么都不会教我,只是叫我坐在他身后听。听着听着,我似乎也知道了人为什么会去算命,因为但凡来找师傅算命的都很坎坷,命好的人是不会来算命的;女人来算命要么是来算老公,要么就是来算自己孩子少有女人会来算自己,男人来算命要么是来算自己的财运,要么是来算自己的背运,甚少算别人的命,总之来算命的人,听他说几句话,基本可以断定他想听什么话。
没顾客的时候,师傅就教我拉二胡,我问师傅,为什么盲人就必须要学拉二胡,弹吉他行不行?(我听电视里有一种声音很好听,问了别人才知道那个东西叫做吉他。)师傅说,只有二胡的声音让人听上去很悲惨,因为我们是盲人。《二泉映月》听过没?惨不惨?《宝玉哭灵》听过没?惨不惨?师傅说的话一般都很有道理,的确,我听二泉映月的时候,我就觉得阿炳为什么会这么惨,撕心裂肺的琴声让我落泪。但我从不觉得自己很惨,虽然看不见东西,却能感觉到任何的东西,比如我手摸到一朵花,它在我脑海里是有颜色的一般红的居多,鲜有白色的。比如我摸到一个人,我会自然而然的想到他和我八岁之前看到过的谁谁谁是一样的,因此我感觉眼前虽然很黑,却能看见任何东西。虽然我不打算用二胡来博取别人的同情,但我喜欢能发出声音的任何东西,所以我很快学会二胡,能拉很多首曲子。
十九岁那年春天,我出师了虽然我很不舍的离开我师傅,但我依旧觉得很高兴,毕竟我从今以后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父亲把我领了回去,我说想去外面赚点钱,父亲同意了,给我车费,叫我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于是背着我的二胡和几件衣服直接去了镇上的车站,摸索着走到车站的售票处问,有车吗?售票处一个女人说,去哪?多的是车。我心想我到底要去那里呢?于是想到我小时候一直听的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我说,去北京的有吗?那个女人的声音沉默了一会,突然大声的说,你瞎啊,这里只有到县城的,去北京要去县城坐车。于是我只好买到了去县城的车票。
车子摇晃了好几个小时,我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找了个路边坐了下来,我必须要让自己先进入一个适应状态,这样才能感知周围的一切,慢慢的周围的环境在我脑海形成了一副地图,有路有人的地方,我就可以去。我想先去赚点路费再去北京,首先我想到是卖唱,毕竟来钱会快一些,帮人算命的话,需要机缘巧合才可以。我来到县城的广场,开始我第一次的演出,我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在我还没哭出来之前,我感觉到好几个围观的人开始哭了声音。第一次的演出很成功,我唱了三个小时左右,我赚到了人生的第一笔钱,七十六块,我吃了饭,找了一家就近的一家招待所,因为去北京要很多钱。
县城也没有到北京的车,所以我想起了第二首歌《我想去桂林》按歌曲的意思,要有钱又有时间才能去,正好我现在有钱坐车又有时间,所以就决定去桂林。去车站一问我们县城还真有直达广西桂林的卧铺班车。上车之后司机说去广西桂林的路很远,所以我在车上听弟弟送我的收音机,主要我是学习普通话,因为外面的人说话跟我家乡不一样,学会普通话才能跟别人交流;由于我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累了我就睡,醒了我就吃饼干喝矿泉水,中途去了两次厕所,与同坐的人聊天,他们问我去广西干什么?我回答是去看我亲戚;好心的司机看我是个盲人,于是便领着我去了厕所,请我吃了两顿饭,期间他也问我去广西桂林干什么,我说去看看桂林山水。他说你怎么看,你又看不见。我说,我到了就能看得见。
我每到一个地方要先找广场卖唱,攒够了钱就去旅游景点玩,就这样我跑了全国不少地方,去过天安门,去过长城,只要是歌曲里听过的,我都要去一次,途中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学会了吉他,参加过演绎乐队;流浪中,我睡过街头,也住过宾馆,最长的时候我饿了三天,也曾在大排档喝醉狂吐不止;但我始终没有因为看不见而感到不便和沮丧。也没有因为看不见而迷路或者被人骗,所以我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
03
几年后我师父去世了,刚好我从湖南流浪回家,我便接了师父的班,虽说我们这边算命写流年的很多,但信我师父的人很多,师父去世之后,来找我的人就慢慢变多了。我便放弃了流浪,打算在家安心的帮人算命,但每过一年半载,我总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变化很快,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我就觉得特别不安全。
说说算命吧。其实算命这种事情,因为是我职业所以不能说太多,但算不算得准,主要是在他而不在我,说的信息越多,我便算的越准。外界传言,我算命的本事超越了我的师父,其实也算是吧,师父最远的地方只到过湖北,而我去过全国大部分的地方,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的多了。
在我的二十五岁的时候,职业做媒的六婶来找我,说给我介绍个老婆,找个人能照顾我。我很坚决的拒绝了。在我走南闯北时候学到了一个道理,如果不想被人嫌弃,最好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但我不能照顾其他人。而对于女人,脑海里只有我的母亲和两个未成年的妹妹的影子,其他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在我旅行的途中我曾碰到过几个女人,但我的世界没有白天,天一亮自然也就分道扬镳了。
算命是个不错的职业,因为总有人不顺利,只要收费不贵总有人来找我。只是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不一样,他们喜欢听好听的,那些忠告和建议反而没多少人愿意听,我记得我师父说过,人的一生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来五读书;而算命不过是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而已,真正改变命运的还是自己;所以他在教我算命之前,千叮嘱万嘱咐的告诉我,绝对不要给自己算命,我记住了。可能是我眼睛看不见,所以就能听得见许多声音,能感知得到很多人的想法,其实人这东西,本来是很简单,活着活着便变得复杂,到头来还要去责怪命运,这多么的可笑啊!
………
最后。
“你能说说命运这种事情吗?”
“命运是两种事情,命是命,运是运;命不能改变,但运可以。”
说完,他收了我的20元卦金,取了盲杖,便摸索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