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一同长大的发小进城卖苹果,要我过去拿些苹果吃。在他的摊子边,我们聊了很多村子上的事,他无意中提到一个名字——小爱。
小爱、小爱,普通的名字在霎那间触动了我……
我小时候的村庄,全村人,谁和谁都是亲戚,见面都叫姑舅、两姨,或者干爸干婶。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记得辈分、见人能准确叫出称谓是很重要的事,不然就是不懂事、无人教养。父母也绝对不会让孩子不尊敬长辈、犯上的,正因为如此,小孩子之间骂架,最狠的就是喊出对方父母的大名。那时候父母的大名是小孩子的机密,不允许别的孩子知道,
有两个姐妹,和我们一般大小,她们总是与所有的孩子保持着距离,甚至最后学也不怎么上了。当时,我们只是觉得是她们学习不好自己知难不上的,现在想起来,竟是我们的怨毒逼走了她们。当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父母的名讳时,她们却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小老鼠,无处可逃无处可窜。让她们恐惧的是我们口中肆意叫嚷着的三个字——“疯婆娘”
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讲,是切腹的利剑,是扎进心房的尖刺,因为那个疯疯颠颠,篷头垢面,整天在村里、山野里乱窜乱跑的女人是她们的母亲。
她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疯子,按照辈分和排行,我该叫她九奶奶的。但是,对一个疯子,我们可以不讲道德伦理,因为她不会向父母告我们的状,即使我们对她不尊,也不会有屁股上挨板子的后顾之忧。相反,她的存在,恰恰迎合了我们刚刚生出的叛逆心,我们对她围观、起哄,甚至拿石头瓦块丢她,她也会急也会嚷,嘴里说着没有逻辑的话,反过来追我们。我们四散逃开,怕被她捉住,被她没头没脑地打。而这,只是大孩子们的说词,增加了我们的恐惧的同时,又让我们又了冒险的乐趣。直到有一天,有个孩子在四逃时绊倒,被她捉住。
她把那个倒霉孩子搂住,不叫也不嚷,一下子安静了。那个孩子瑟瑟发抖,等待着一场暴打,我们远远围观,吓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只是轻轻的抚弄,只是一滴泪水打在了那孩子惊恐的脸上……
从那以后,我们对疯子不再围观与追打。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冬天的时候,她又生了一个女儿。村里有大人悄悄议论:“这么大岁数了,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两个和我们差不多大一点的女儿彻底退了学,每天在家里烧火、煮饭。
我们不懂 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奇的是疯子怀里的孩子长什么样子,但这是很难很难的事,因为平时她总是用围巾把孩子遮得严严实实,每当有人接近,又总会把孩子搂得很紧很紧,常常有大人吓得赶紧说:我不看了我不看了,你别把孩子捂着了。
那时候的冬天很冷很冷,可她常不分白天、黑夜,抱着这个孩子四处游走,裹着单单的破衣被。大人们在一起总是担心:这个孩子迟早会被冻死的。那时节的我说出了一句足以让我成为神童的话:才不会呢,她一直抱在怀里!
等到这个孩子学会了走路,全村人才看到了这个孩子的模样: 一个眼睛黑亮的漂亮女孩儿。也渐渐知道了孩子的名字:小爱。
那个时候,除了爱党爱国,“爱”基本上是一个人人很难讲得出口的字眼,给孩子取名,女孩叫霞呀芬呀、红呀芳呀的常见,取名小爱,真的叫人很惊异,但村里人又暗暗佩服,这个名字安在女孩头上,叫起来多么惹人怜爱不说,还有三分洋气。
“小爱”,这个别致好听的名字,是疯子自己给孩子取的。
我大一些的时候问过母亲:九奶是怎么疯掉的?母亲告诉我:那一年突然说要抓计划生育,她肚子大快生了,被抓去流产,一个儿娃子就没了,她人就是因为这个疯的!
发小告诉我,小爱长大了,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后来嫁了个好人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如今的小爱,肯定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