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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片漆黑,城市的轮廓在飞机的盘旋间时隐时现,远远望去像一座静态的沙盘,仔细看,它似乎又在发生着轻微的变化,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缓慢移动。路灯把阡陌交错的公路照得非常绚丽,飞驰的车灯在公路上急速地闪烁滑行,像极了血管里汩汩奔腾的血液,与此时陈潇剧烈跳动的心脏形成了同频共振。
三亚,一个让她一生牵挂却始终不敢再踏足的城市,这里埋藏着她的梦想和青春的激情,也埋藏着她初恋的美好和心酸。飞机落地的那一刹那,轮胎与地面轰鸣的摩擦声犹如一把已经生锈的钝刀摩挲在她已经结疤的伤口上,曾经的点点滴滴像青春痘一样,一点点地从伤口里被挤了出来。
二十年前的她怀着对海南岛的美好向往,从东北来到这座四季不分的城市求学。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跨越整个祖国的版图,从最北端的长春去最南端海南求学,她不知道,也许就是为了和陈鸣相遇吧。陈鸣是比她高一届的学长,新生报到那天,作为迎新队长的陈鸣得知她来自遥远的东北,对她格外照顾,忙前忙后地帮她运送行李,直到现在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黝黑清瘦的面庞和忙碌的身影。
新鲜感退去后,潮热的南方气候和远离家乡的孤寂让陈潇很不适应,一度非常后悔来到这座城市。作为本地人的陈鸣,在陈潇郁闷的时候经常安慰她,给她讲当地的风土人情,从黎族的发展史讲到海南的起源,从海上丝绸之路讲到苏东坡的流放。陈鸣是个书虫,能从诗经聊到唐诗宋词,从纳兰容若聊到张爱玲,这让陈潇一下子成了他的小迷妹。星期天陈鸣还会带她去海边散步,在漆黑的凌晨瑟缩在海风里等待海上日出。大学是爱情的伊甸园,随着了解的深入,两个人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他们相爱了。椰影婆娑的校园小路、碧荷连天的“亭湖”岸边,洒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一起学习、一起规划以后的人生。
早陈潇一年毕业的陈鸣由于个人非常优秀,毕业后直接被招聘进了机关单位,端上了金饭碗,对此陈潇很是高兴,这在他们那个年代是一个重大加分项。他们两个人的交往陈潇没有给家里人说,因为她心里一直非常不安,以她对父母的了解,他们是绝对舍不得让女儿远嫁海南的,和陈鸣的未来她心里是没底的,只能默默祈祷天随人愿。爱情实在太美好了,她不敢轻易把它拿来去试探父母的态度,那可能意味着失去。现在能做的只有心虚地陷在爱情的蜜罐里装睡,希望能这么稀里糊涂的睡一辈子。
正如她害怕的一样,随着毕业季的来临真正的考验也开始了,当陈潇终于鼓足勇气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和陈鸣的关系,并把毕业后要留在海南的想法向父母透露了。陈潇的母亲是个利落的东北女人:“陈潇,要嫁给南蛮子,只要我跟你爹还有口气儿在,你想也别想。”语气简短直接,却透露着出不容反驳的决绝。母亲的霸道和独裁也激起了陈潇的逆反心,她要为爱而战,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就算眼前摆着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她也要像愚公一样把它搬空,和父母大吵一架后赌气离家。
陈潇身上最不缺的就是东北姑娘的飒爽,敢爱敢恨,母亲反对得越激烈她抵抗得就越勇猛,到后来她干脆不再接父母的电话,母女两个像一对顶红了眼的斗牛,谁也不肯服输,筋疲力竭地僵持着。刚直了大半辈子的陈母,面对犟牛一样的女儿不得不调整战略,改用了迂回战术,假借身体小恙卖惨,把陈潇骗回了东北老家,一家人轮流着把她看了起来软硬兼施。陈潇也不傻,她一面见招拆招地假装屈服,打亲情牌麻痹父母,一面找机会联系陈鸣,让他过来接她然后两个人一起私奔。
自认为准备充分的陈潇趁着夜色从窗户里溜出来,没想到刚和陈鸣会合就被大哥陈敬亭给逮了个正着。大哥的拳头雨点般地打在陈鸣的身上,在一米八的哥哥面前,瘦小的陈鸣毫无还手之力,被揍得鼻青脸肿,陈潇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扑在陈鸣的身上,替他挡下大哥的拳头。不知道是打斗声太大惊动了警察,还是有好事儿的人报了警,大哥和陈鸣被带进了派出所。没多长时间大哥就全头全尾地出来了,焦急地等在派出所门口的陈潇却没有看到陈鸣。大哥带出来的口信是警察认为陈鸣有拐带人口的嫌疑要拘留审查,这可吓坏了陈潇,如果被拘留陈鸣的一切就毁了。她哭着求父亲一定想办法把陈鸣救出来,只要陈鸣能毫发无伤地出来,她同意和他分手,从此留在父母身边,再也不去海南了。
在这一刻,单纯败给了世故、学历败给了阅历,等陈潇想明白这一切只是父母为了阻止她远嫁而精心设的一个局的时候,她早已嫁做人妇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没有因此记恨父母,自从自己做了别人的妈以后,她理解了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最多是好心办了坏事。按照父母的规划她嫁到当地,丈夫对她很好,两个儿子聪明懂事,乘着着互联网的兴起,他们有了一家规模不算小的网络信息公司。现在拥有的一切,是父母最满意的作品,也是外人羡慕的生活,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陈潇依然会想起那个瘦瘦的身影……
当年为了保护陈鸣,她说了好多违心的话,也换了联系方式,从此有关她的一切陈鸣都无从知晓。但人的感情毕竟不是开关,只要按下灯泡就真的不会亮起。更多的时候它更像一个有点轻微滑丝的水龙头,尽管已经拧得很紧,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涌动的情感依然会冲过闸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碰撞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煎熬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想给陈鸣打个电话,好在最后都硬生生地扛住了,一是为了兑现对父母的承诺,二是不知道自己要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再去联系他。再后来结婚生子,日子变成一片片从天上飘落的雪花,二十多年的岁月早已把陈鸣深深地埋在这一片繁华的最底层。也许是年龄大的人更容易怀旧,最近一两年,她莫名地会想起陈鸣,看着镜中自己不再年轻的容颜,她越发怀念曾经美好的青春,怀念那个祖国最南端的少年,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如她一样两鬓微霜。
“他们说提起我你沉默,常借着酒意分着对错。我不懂你情深似海,你不懂我思念成灾。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这世间太多的难免亏欠,你是我穿过思念的箭……”海来阿木那饱含深情的声音穿透耳膜,敲在正准备年夜饭的陈潇心坎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二十三年了,她不知道人生还有多少个二十三年可以蹉跎?“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当年埋下的那颗思念的种子在这一刻迅速发芽,疯狂生长。当陈鸣的电话号码行云流水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陈潇惊出一身冷汗。这么多年的刻意的掩饰,也只是疏远了物理上的距离,原来陈鸣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原来真爱从来都不用刻意,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早已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潜伏在每一个细胞里。
“喂,你好……喂你好……”当陈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的时候,陈潇胸口翻腾的激情一下子哽在喉头,拥挤的情绪被卡的喉咙只能发出微弱嘶嘶声。“潇潇,是你吗?”陈鸣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是我,陈鸣,你好吗?我们见一面吧!”她的嘴像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自作主张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她和陈鸣压根就不需要寒暄。“潇潇,这个电话我等了8000多天,我像轮船上离港的乘客一样,站在船头看着你越来越远,每过一天就离你远一点,失望也会增加一分,今天你终于想起我了……”
当潮湿的海风再次拂过脸颊的时候,已是晨曦微露的第二天早上,她迫不及待地拨通了陈鸣的电话,听筒里传出来的并不是陈鸣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陈潇第一反应是拨错了,下意识地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下来,虽然她坚信自己永远不可能拨错陈鸣的电话,但她还是满怀希望地看了一眼,一股无名的妒火焰燎得她的心瑟缩在一起。“对不起,我拨错电话了”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陷入深深的懊悔和质疑当中。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陈鸣打过来了,她有些负气地挂断电话,对方又拨了过来了,她再次挂断,就这样反复了四五次。“陈潇,你先别挂,听我说一句,我是陈鸣的爱人,我、你、你来看看他吧……联海国际小区B7幢903,我现在不方便去接你,你自己打车过来吧。”眼见陈潇好不容易接了电话,对方不等她开口,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大堆话。
陈鸣被定格在一张照片里,摆在门厅的桌子上冲着刚进门的陈潇微笑,她心里一阵绞痛,灵魂似乎也被这股剧烈的痛楚从身体里逼了出来。“潇潇你来了”陈鸣伸手拉住她,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拥抱,陈潇怔怔地看着眼前和另外一个自己有说有笑的陈鸣,恍惚在看一场电影,自己是剧中的角色。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闹剧,努力渴望这场剧早些散场,这太痛苦了。但扎心的是这并不是剧,陈鸣在两天前出车祸走了,直到咽气时还不忘嘱咐爱人代他等陈潇。
哀乐盘旋在“永芳厅”的上空,陈鸣周围鲜花环绕,他静静地躺在中间与所有亲人进行最后的告别。陈潇和陈鸣的爱人相互搀扶着帮他整理着装,结发妻与朱砂痣能一起送他最后一程,如果陈鸣天上有知,他应该会很开心。
下午的航班,在出发之前,陈潇最后一次去看了陈鸣,如果她早知道海口之行是来见陈鸣最后一面,她宁可带着遗憾入土。“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陈潇嘴里反复吟唱着这句歌词,泪如雨下,它像一句被诅咒的谶语,扎得陈潇的心汩汩冒血。轻轻抚摸着墓碑上陈鸣的照片,她絮絮叨叨地讲述了当年的真相,尽管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但这是她的执着和对这段爱情的一个交代。
当飞机冲出跑道,飞上天空的时候,海口这座城市真地成了她心里的那个孤岛,唯一的牵挂就这么断了。随着飞机的持续升空,这片海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