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如果还活着,今年有82岁了。我无数次地回想,最后一次见她的情形。已经告别她出远门的我,鬼使神差般地又折回来,看她最后一眼。她躺在大大的床上,瘦弱的身体,象一片贴在大地上的树叶。我俯下身抱抱她,说:好好的,我放寒假接你去北京。她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直到我转身离开。我猜不透她最后的沉默、她的眼神,在向我诉说怎样的人生了悟?会对我有怎样的嘱托呢?
十五年了,她连同她在这个世上的痕迹,已经被坟头的荒草淹没。关于她的人生,在我的记忆里,浓缩成了三个瞬间。
第一个瞬间,是她飞身跨进猪圈的动作。那年,她十九岁。是美丽的新娘,梳着长辫,笑黡如花。她本是村里富裕人家的娇女儿,不会做饭、没干过重活,她会剪纸、会绣漂亮的荷包、会纳一摞好看的鞋垫做陪嫁。虽然是媒妁之言的婚姻,不识字的她还是喜欢上过三年学、有工作的丈夫。她不知道从娇女变成长嫂,意味着什么,有一天饭后洗完锅,看丈夫围在婆婆身边、婆婆拥着自己的娇女,大家有说有笑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出门拿把铁锹,她用尽所有年轻的力气,一跃跳进猪圈,她想给她的土地淘粪施肥,后来很多年,她反复地回忆起那个动作。还笑说,年轻时怎么那么倔犟呢?那个下午,握着带血的锹把再次跨出猪圈的她,完成了人生的一次跨越,她用这挺身一跃,扛起了自己的命运。
第二个瞬间,是一个热闹盖房的场面。那年,她三十九岁。是六个孩子的妈妈。从婆家分出来十年了,一家人落脚在富庶的红井子。她没明没黑地干活,听丈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叮嘱孩子们“一定要把自己的书本抱牢了”,十多亩地的农活自己一个人扛。但她是开心的,她的两个大孩子都上了大学;这是全村人的骄傲。那年,她家盖了新房子。房子上梁的时候,全村人都来帮忙,她在灶台上热气腾腾地给大家炖羊肉,娘家妈妈也来帮她,她忽然听见妈妈对她说:“娃啊!你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她愣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是啊,衣食不足苦日子到头了。只是,她没有料到,还有另一种辛苦。
第三个瞬间,是她半夜靠墙枯坐的情形。那年她59岁,为了孩子们上学,她告别了她的土地,来到城里。她培养了六个大学生,大半生的劳苦透支了身体,五十多岁就满头白发,感觉恍惚,捅火炉子竟会把手指烫焦。现在孩子们成家立业。她帮不上什么了。丈夫退休后无所事事。她想念她的农村,她不会和城里人打交道。有一次下雨她把唯一的铁锹借给陷进泥地的司机,对方铲平了道路把锹装到车上,扬长而去。她在泥地里追了三里地,她知道追不到了,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没有人知道,一个一生要强的老人,暮年夜半枯坐时的无力与孤寂。一次脑栓塞后,她一病不起。
我一直觉得,就算是卧床不起,她也会一直活着。那年,刚博士毕业的我,安顿好行囊,回去看她,就有了开头那一幕。我终于不能带她来北京看天安门。她无声的眼神,在我心里留下了巨大的空洞。关于人生、关于女人的自强自立。
我祈祷有天堂、我盼望有来生,我们还能相见,共忆这一世的母女情缘。
而此刻,我只想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我会抱牢我的书本!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