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驾驶着刚从园区租来的手动挡汽车，在车园宽敞的车道上，风驰电掣地狂飙着。看看前方车辆少了，我降下了车窗玻璃，将左臂伸出窗外，肆意让绽满肌肉的左臂，狠狠扫向迎面击来的猎猎劲风，任凭白色的衣袖，在劲风中呼啦啦作响。我将头向左微倾，稍稍靠向窗口，风就将我左边的头发猛烈地向后吹起，劲风掠过我的左边脸颊，像刀削一般温柔。

我跟城市里所有人一样，每天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上班时尽职尽责地完成分配的工作任务，下班时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享受工作和生活给我带来的成就和舒适，我很满足。

我不喜欢城市中心人太多的喧闹，我选择住在城市边缘。虽然我家离工作面有30多公里的距离，但是每天从家到工作面只需要9分38秒，每天如此。车子在出发时设定好目的停车位，剩下的就不用我管了，9分38秒之后，车会稳稳地停靠在我设定的停车位上。车子行驶的速度、路线、车内温度、车外风景，这么多年没有怎么变化过，每天都一样。坐车的时候，偶尔地，我会透过车窗看看窗外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车辆，飞来飞去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状立方体。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车就是这样，所有的车都一样，你只要坐进去，设定好要去哪里，车会自己选择最优的路径，自动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像喝的水本来就是为了帮你解渴一样，车本来就是为了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的。

直到半年前的一个假期，小辉带我来了趟车园，我们在车园住了半个月，小辉带我学会了驾驶汽车。我才知道，原来车还可以自己手动去控制它的行驶。学会开车后，我在车园的车道上，自己开车跑了一圈，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有时间我就会来车园，租一辆车园的车，享受在车道上极速狂飙的快感。我知道我开车的速度远没有车自动行驶的速度快，但是在车园开车时，是我自己操控的，我控制它加速，控制它减速，控制它转弯，这太有成就感了，我以前从未曾感受过这种驾驶的刺激。

今天这辆车也很舒服，离合踩下去，档位清晰顺滑，换挡轻松自如。车的方向盘稍微需要使点劲，应该是需要加点转向助力油了吧，我这样想着，至于实际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并不是汽车专家。但是，我喜欢这种需要用一点力量的感觉，这样更有驾驭感。

我本来以为，今天是周三，又是临近午夜，车园里人应该会少一点，可实际上，人虽然比起周末排长龙要少很多，但车道上依然有不少车。不过我喜欢这种车多一些的情形，这种情况下，需要我做各种观察、变道、加减速、刹车、鸣笛等好多的操作。这么多车的情形下，我还能开得飞快，我享受这种一切都在自己控制之下快感。

我每次都租手动挡的车，我觉得手动挡更有驾驭感。我从看过的书上了解到，在车的历史上，我租的车并不算是那个年代的好车，那个年代的好车据说有法拉利、劳斯莱斯，还有很多其他的牌子，但我只记得这两个品牌。我不知道不同品牌的车，能有多么巨大的差别，我只知道，此刻的我，开着一辆普通的车，在车道上将那些“好车”远远地甩在身后。

这么想着，我收回伸出车窗的胳膊，升上窗玻璃，轰下一脚油门，我的车子像头怪兽，轰鸣着箭一样地向前窜了出去。

我应该算是有驾驶天赋的人，我至今只来过八次车园，但是我已经能在车道上众多的车辆中，像穿花蝴蝶样地来回穿梭，不断超车。这让我感觉非常兴奋，每每这个时候，我内心都会感受到无比奔放的激情，我喜欢这感觉。小辉说这是自由的感觉。

自由的感觉，很奇妙的感觉。

02

昨晚在车园玩得非常尽兴。今天下班回家，我照例在晚饭后，到街上散散步。

我住在城市的边缘，这里的街道上，没有市中心那么多人，商业气息没市中心那么浓，但马路依然非常宽敞，也很整洁。此刻，路两旁的路灯已经整齐地亮了起来，路灯后面两米远的距离，是一排槐树，现在正是槐花绽放的时节，馥郁醇香的槐花沁人心脾，十里弥漫。

槐树后面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各类店铺，分别亮着各色各样的灯。柔和的灯光里，空气中洋溢着槐花的芬芳，我披着习习晚风，感觉一切都温馨惬意。

城邦给每个身体素质达标的居民，都安排了适合的工作岗位，大家分别在不同的工作面上工作，城邦的科技水平非常发达，各个工作面的工作效率都很高，城邦有充足的物质供应，满足城邦居民的生活所需。对于身体素质有所欠缺，不适合工作面作业，但是又想靠自己工作来支撑生活的居民，城邦提供了一些诸如底商店铺类的基础设施，廉价租赁给他们，由他们自行经营一些比如零食、快餐、酒水等服务类的营生，为城市生活提供一些个性化的补充服务。

而对于城邦检测出来体质有欠缺，无法且不愿意劳作的居民，城邦建设了好多个赡养城，来集中统一地给这些居民提供赡养服务，据说赡养城条件会稍低一些，所有生活需要的物品都是统一安排，不会考虑个人的个性化要求。但是每座赡养城都有城邦配备的专业医疗结构和护理服务机构，进去的人只要享受精心地照顾就可以了。

赡养城里同一年龄段，或者同一类身体问题的居民都有不少，彼此间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因此，进入赡养城里的人并不会孤独，而且如果想念外面亲人的时候，还可以通过三维视频通话的方式，像面对面一样聊天。赡养城本是福利性质的，城邦规定，进入赡养城的人，就不能再出来了，省去了很多管理上繁琐的流程和高昂的成本。规定听起来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几代人以来都是这样，也没人提出质疑，反正即使从赡养城出来，也不会跟亲朋好友住在一起，大家都很独立，住在哪里都是住。所以大家也都遵从，没人反对。

笑笑是个城邦检测体质不合格的人，城邦没有给她安排工作岗位。但是她想自己做点事，就在城邦许可之下，自己经营了一家水吧，水吧名字就叫笑笑水吧。这一刻，我正走向笑笑水吧。

笑笑水吧面积并不大，只有八张桌台，最多可同时给三十来个人提供饮品、咖啡、茶水服务。

笑笑水吧开业有三四个月了，最初也是小辉带我来的，他跟笑笑认识。不过，因为水吧离我家比较近，后来反而是我跟笑笑更熟悉了，我每天吃完晚饭就会出来逛逛，来水吧坐坐，有时也帮笑笑送些饮品咖啡或结账收银。

笑笑是个年轻的姑娘，白皙漂亮，总是扎着马尾辫，脸上的微笑可以融化十里春风。今天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浅蓝色T恤，一如既往地美丽温暖。

看我走过来，她挥手打招呼：“光哥，今天挺早啊。”

“笑笑好！”我回应着，走进了水吧。

她跟我打完招呼，又低头忙她的事，走过她旁边，我留意到，她T恤衣襟外吊着一枚吊坠，细细的银白色链条，挂在脖颈，链条的底端是一枚像个小勺子一样的吊坠。看我留意她的吊坠，笑笑直起身，笑着对我说：“好看吧，北斗七星，看，七颗星星。”说着她拿起吊坠，指给我，那个小勺子吊坠上，有七颗亮晶晶的白色宝石，在灯光下反射着熠熠的光芒。

“嗯，挺漂亮的。北斗七星，这个名字这么耳熟呢！”我说着，在离吧台最近的地方，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笑笑，当初城邦给你做检查时，说你是什么原因不能安排工作面上的岗位啊？”看今天水吧人不多，我跟笑笑聊上了。

“我不知道，也没细问。不过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啊，哈哈，还可以见到光哥你。”笑笑平摊开双手，耸耸肩，调皮地回答。

“要是你能去工作面工作，应该挺好的，工作面上的设施非常先进，其实工作量并不重，会比水吧还轻松，报酬应该也高不少。”

“是么？”笑笑抬头看向我：“那光哥你觉得，你对现在很满意么？”她又调侃着反问我。看着她调侃的表情，我竟然觉得她问得很正式。

我隐约感觉她眼里有一点泪光在闪烁。

03

对笑笑有点正式的问题，我有些恍惚，“还好吧！”我下意识地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回答完笑笑，我不禁在想，城邦里轻松而有成就感的人生，为什么我没有很自然地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呢？

“哦，好吧。光哥，今天你喝点啥？”笑笑恢复了平静，挑了挑眉，略微睁大了眼睛，轻声问我。

我还没给她回应，一只手拍在我肩上：“阿光好啊！有段时间没见了。”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小辉。

“这么久你干什么去了？我都联系不到你。”我笑着埋怨小辉。

“笑笑，帮忙搞两扎啤酒啊！”小辉冲着笑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收到，马上。”笑笑麻利地回应。

“听说昨天又去车园了？”小辉问我。

“嗯。唉，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谁啊，咱可是神通广大的主啊，哈哈。”小辉厚颜说。

“最近车玩得怎么样？”小辉接着问。

“越来越得心应手了，驾车在车道上飞驰，在车水马龙中来回穿梭，不断超越，真的是一件超级嗨的事情。就像你说的，也许这就是自由的感觉。这感觉真是爽，整个人好像突然撞破了一个阻碍，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空间里，由着自己自由地飞翔，感觉心旷神怡，自由自在，相当刺激。哈哈。”说起驾车，我有些情不自禁地兴奋。

笑笑这时端着三大杯扎啤走了过来，招呼着：“两位客官，啤酒来了，正宗的汽车城原浆扎啤。”

“今天客人少，小辉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早点打烊，咱们好好喝一顿啊。”笑笑说着。

于是，遇到新来的顾客，笑笑都委婉谢绝，做了说明，并承诺下次这些顾客再来时，会免费送每位客人一杯新鲜扎啤。时间没过多久，店里原来的客人也都离开了。笑笑关上店门，来到我跟小辉的桌子边坐下来。

“端起来，走一个！为小辉接风。”笑笑端起杯子。我就喜欢这姑娘这气质，那么柔美的容貌下，一颗如此豪放的心。

放下杯子，小辉看了一眼笑笑，转头看向我，突然变得很正经：“阿光，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我知道你突然听到，会很震惊，会觉得是完全不可思议，但我还是得告诉你。”

“现在汽车城里所有在工作面上干活的人，都是按部就班地做已经安排好的事情，借助先进的工具，大家的工作压力也不大，劳动报酬也挺好，平日里除了工作之外，生活中物质需求也基本都能得到满足，靠着高额城邦间贸易收益，汽车城里的物质资源非常丰富。像笑笑他们这些自己开店铺的，收入虽然稍差一些，比较辛苦，不过生活也还好。大家其实都会觉得人生蛮有成就感，并且挺轻松惬意的，对吧？”

“是这样，我内心里其实也是这样感觉的。”我看了眼笑笑，回应小辉。

“其实，你知道汽车城目前最发达的是什么产业么？”小辉紧接着给我抛出了一个问题。

“应该是汽车吧，看看这地上、空中，纵横交错、来往飞驰的汽车，密密麻麻的运行线路上，不计其数的车辆，全部能得到精准的控制，我觉得汽车城应该已经把汽车智能化发展到极致了。”我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汽车城最发达的自然应该是汽车，而且居民们确实也深受其益。

“所以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汽车城最发达的其实不是汽车，而是生物工程产业。”小辉郑重其事地说。

“生物工程？从来没有听说过呢。”这对我确实是个全新的信息。

“不仅你没有听说过，城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汽车城能从其他城邦获得高额的贸易收益，主要收入来自于生物工程产业。”

“汽车城生物工程产业的基础是赡养城。”笑笑接过话，“所有进入赡养城的人都不会再出来了，各种宣传媒体中展示的，那些赡养城里的热闹和安逸，城外的人是证实不了的。”

“赡养城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进行。”小辉说。

“可是有很多人，可以跟赡养城里的家人、朋友进行三维视频通话啊……”我没有接着说了，我知道这种通讯方式，有一方是可以通过技术模拟实现的，这个技术并不复杂。

“五年前，我的养父因为工作面上的意外，丧失了工作岗位，被安排进入了赡养城，他曾经逃出来，找到了我，他给我简单描述过在赡养城里看到的东西，很快他就被抓回去了。因为我只是他养女，而且当初在城邦管理机构那里，并没有作详细的领养记录，我才躲过一劫。汽车城里是有秘密部队的。”笑笑应该已经过了悲伤期，讲起养父的事情也很平静，但我能看到她紧握扎啤杯把手的手指攥得很紧，紧到发白。

我听到这些突然而来的消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大家都知道汽车城有秘密部队，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们主要职责是保护罪恶。

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小辉和笑笑没有继续说什么，我们酒也没有怎么喝，我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04

我跟城里绝大多数人一样，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将来也会老去在这里。我原来想着，等我身体素质不能满足岗位要求的时候，我将进入赡养城，去颐养天年，我甚至还憧憬过在赡养城里的欢乐时光。最近开始玩车，我还无厘头地想过，不知道赡养城里有没有车园，要是没有，等我进去了，可能就没法再玩车了，那真遗憾。

习惯了规律的生活，第二天，我依然按时去工作面上班了，只是在岗位上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好几次差点因为误操作，搞出乱子。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离开工作面时，还被不知哪里冒出的机器人语音警示了一下，让我尽快去做身体素质检查。

吃完晚饭，我没有出去，瘫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屏幕上点亮整排的射灯，这些射灯在沙发前的空地上，投射出多彩的三维影像，电视节目都是娱乐节目，那些虚拟的花花草草和俊男靓女在我家的客厅里来回游荡着，变换着。我感觉身处其中，好像自己也只是个虚拟的幻像。

我脑海里回想着，今天在工作面上，工间休息时，跟几个同事隐晦地聊起，假如现在的工作生活方式发生改变的话，他们怎么看。那几个年轻的同事，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一个说：“现在多好，工作不费力，报酬还可以，回家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能实现。轻轻松松，自由自在，有贡献，有收获，多好的人生啊！”另一个跟着说：“假设希望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应该就是早点进赡养城吧，据说里面虽然吃喝稍微不如外面，但是非常自由，什么都不用干。想想就让我向往。”他刚说完，被身边的人轻捶了一下肩膀：“想得美，年轻力壮，不干活，谁会给你享受的权力。”大家齐声笑起来，一派欢乐的景象。

是啊，这种人生方式已经持续了几代人，在所有人的意识里，出生、学习、工作、生活、然后进入赡养城，这就是人生。人们有差别的地方，无非是你在哪个工作面，从事哪个工作岗位，又或者无非是晚饭你吃了什么，仅此而已。其他都是一样的，这是人生应该有的样子。这种模式化的规律人生，已经深入到绝大多数人固有的意识里。人们享受在其中，也不再思考可能有的变化。

我一直在这个模式化的轨迹上，获得自己认可的成就。但自从去了车园，我清晰地知道，这段时间自由驾驶带给了我怎样的感受，它在我内心种下了无比向往的，可以任由思想和躯体恣意驰骋的欲望。潜意识告诉我，小辉他们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但是我还无法面对，太不可思议了，8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数千万人的真实人生，居然是被谎言和罪恶操纵着。

我当不了救世主，但我不想被欺骗，我希望自己能在可感知的有限空间里真实且自由的存在。

我渐渐感觉，我很想去看看可以自由驾驭的人生是什么模样，我愿意为这个愿望，承担风险，哪怕失去现在拥有的轻松、舒适、惬意的“人生”。况且，如果赡养城真的包裹着罪恶，我如何能够视若无睹。

我决定去找小辉他们。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穿过电视投射在客厅的那些虚拟影像，走向门口。

05

认真做事的时候，笑笑一如既往地专注，以至于，我今天走进了水吧门，她才注意到我。

“光哥，今天来得有点晚哦。”即使我内心有十里惆怅，她的笑容也可以轻轻帮我驱散。她仿佛不曾有过烦恼，呈现出来的，永远是青春灵动、充满活力。看着她的微笑，我觉得真是世间最美的风景，我瞬间把她的笑颜刻进心里。

我听说：有些事，有时就是一瞬间，于是开启一辈子。这刻，我信了。

看着我不太正常的表情，她的微笑变成了带疑问的笑容，眉宇之间攒起一道小山。

“小辉今天还会来么？”我匆忙转移目光，扫了一眼水吧，发现小辉不在里面。

“他这两天不会来，周末约了几个朋友，见个面聚一聚，我正准备约你呢，咱们一起去，周五一早我叫你。”

“好。今天生意不错啊！”我恢复了自然，应答着走过吧台。

“光哥，帮我送杯咖啡，六号桌那位美女。”笑笑很不客气地，直接给我安排了活。

我自然乐于效劳。两个多小时的时光，有客人需要时，我帮着端茶送水、收拾桌台，没事的时候，我坐在吧台边上品一杯清茶。时间过得飞快，心情倒变得轻松了。有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许没有成就感，但是整个人都会很舒服。

周五一大早，我跟笑笑出发，小辉在城邦西侧更偏远一些的地方，距离我们有三百多公里的距离，途中得转两趟车，不过可以提前约好车，不需要在等车环节花费什么时间，大约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达。

在车上，笑笑简单讲了她跟养父母的故事，她们家跟养父母家私交很好，在四五岁的时候，她跟了养父母，养父母自己无儿女，非常疼爱她。当她成年后，跟城邦大部分家庭一样，搬出了养父母家，不过他们彼此经常走动，相互看望。直到三年前，养父因为意外，被安排进入赡养城，养母也跟着去了。期间他们还可以视频聊天，直到后来养父逃出来，才知道原来跟笑笑视频聊天的，一直都是乱真的机器人。养父说他由于骨头受伤，在赡养城城里被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实体试验，而且他跟城里其他人几乎没有沟通交流的机会。

笑笑好像已经可以内心平静地讲这些亲人的故事，她说话的时候，有时看看我，但大多数时间是看着车子行驶的前方。我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开合，有时停一会，注视前方，有时又快速地眨几下。

在出了城区没多久，她靠在我肩膀上休息了一会。我没有打扰她，听着她轻柔的呼吸声，将车窗外片片绿野，飞速地甩在身后。

我们到达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先后到了，一共有九个人，此前彼此都不认识。

“今天，咱们这里的人，都是了解一些汽车城邦秘密的人。”小辉言简意赅地开场。

“今后大家同心协力，一起做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我们为此聚集在这里。”

“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城邦的农庄之一，这样的农庄，城邦还有很多。柳哥是这块农庄的负责人，我们在这里商量事情，比较安全。”他指向人群中一个瘦高的中年人。

柳哥跟大家点点头：“我的父母妻子现在都在赡养城里，如果赡养城的隐情是真实的，我倾尽生命也要为家人讨个公道。柳庄随时欢迎大家！”

“在城区待久了，咱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吧，边走边聊。”柳哥提议。

“这一片是饲养家畜的，这里喂养的主要是猪，为城邦提供生肉。”走到一所大栅栏围起来的房子边，柳哥介绍。

我探头看看，房子里干净整洁，规整地划分成不同大小的区域，区域里分别有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猪群在玩耍，哼哼唧唧，自由自在。包围在这一碧千里的农庄里，猪舍里这么多猪，我竟然闻不到一点腥臭味。

“我突然觉得，整个汽车城邦就像是个猪舍，而人们是被圈养其中的。”一个戴眼镜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说。

06

“这位是成教授。”小辉顺着戴眼镜老人的话给大家介绍了他。

大家围到成教授的周围，成教授环顾了一圈同伴，慢慢地说：“我之前一直在赡养城里工作，我负责骨骼领域的生物科技研究。研究范围涉及骨骼的生理、病理、机理，我们会深入开展对细胞的观察与控制。早期的研究是为了发现疾病、治疗疾病，后来的研究方向向着人工干预下的骨骼机能增强发展，寄望达到人为干预骨骼细胞的发育，控制骨骼的硬度和韧性，同期也研究骨骼和肌肉植入各类传感器件的技术。”

“整体的研究以骨骼为中心，研究分析的数据来自于大量的实验，因此需要大量的骨骼样本作实验研究。早期我负责对样本的直接选择和试验，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们依赖于模型、动物骨骼、遗体捐献等获得样本。到后来我的团队增加到了几百人规模，我就很少去实验一线，而是主要在后方，依据实验传回的数据，进行理论分析和研究。”

 “应该是在三年前，因为研究项目遇到了临时急迫的需要，也因为我的身份，我自己突然去了实验室，结果发现了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实验室完全不是成立当初的样子，我看见样本居然是活体人。这违反了天理人伦，违反我做人的底限，我无法接受，我当时在几个随行学生的帮助下，帮助那个受实验的人逃离实验室。但是据说他没多久就被重新带进赡养城了。”

我听着教授的话，转头看看笑笑，她就站在我旁边，她紧咬着牙根，两个腮帮鼓鼓的，眼里含着泪花，长长的睫毛好像是横空刺出的利刃，她的马尾辫静静垂在脑后，辫稍的绒发随风轻扬。她的手纂成拳头，有些颤抖。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扭头看向我，嘴角微微扬起笑意。

教授继续讲他的故事：“鉴于我是骨骼领域的主要负责人，掌握着核心的理论和技术，他们没有对我实施迫害。但我被关了起来，看押非常严密，经过近两年的时间，才由我的两个学生冒着生命危险帮我逃出来。这近一年的时间我则一直在逃亡。”

“很幸运认识了小辉，我暂时稳定下来，可以像个人一样地活下去。我相信，在赡养城里，我看到的应该仅仅是冰山一角。我想，在那里像我这样主导一些研究方向，但是被利用的人还有很多。我们自以为在持续攻克科学的难题，为人类健康和文明，为世界发展做出贡献，却不知成就背后有浓浓的血腥味。”

没有人打断教授的发言。

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里，绿色的浪涛随着略疾的风翻滚着，教授的语音缓慢却清晰，他脸颊消瘦，爬在他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深如刀刻。他将目光转向远处大片翻滚着波涛的绿色田野，他看上去很平静，我却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和坚决。

“我们无论如何得制止。”教授简短而坚定地说。

“是的，我们必须制止。”我还握着笑笑的手，回应着教授的话语。

笑笑扫视了围成一圈的伙伴，说：“汽车城邦里，应该还有很多秘密，是我们不了解的，比如这个。”她说着从脖子下掏出吊坠，转向我：“光哥，你还记得么？这个北斗七星吊坠，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你还说了一句‘北斗七星这个名字好熟悉’。”她又转向大家：“北斗七星是大自然星空当中重要的星象，但是在汽车城邦里，我们看不到北斗七星，因为我们能看到的璀璨夜空都是虚幻的，城邦管理者屏蔽了真实的夜空。我们认为像这样虚假虚幻的东西还有很多。”

“所有这些虚假的幻象，为城邦居民营造了一个舒适、安逸、幸福、欢乐的花园印象。我们生活其中，感到幸福快乐。”我回应笑笑的话，“但实际上，这是个牢笼，人们生活在其中，逐渐地失去自我，成为棋子，任其宰割，但有很多人认为这很正常，因为延续很久了。”

“我觉得我们处在两个牢笼中，一个是物理的牢笼，由城邦管理者和他们的秘密部队守护着，一个是精神的牢笼，所有人在自发地守护着。这个精神牢笼更难打破，也更有必要打破。”我突然感觉罪恶得以延续，带来禁锢更深的是人们思想。

“阿光说得对，所以我们需要组织起来，仔细地研究对策，我们面临的压力和挑战会很大。就像阿光说的，牢笼不仅是物理的，还有精神的。但是我们得去做，得越出这座牢笼。”小辉接过我的话说。

07

在柳庄广阔田野中的一个小亭子里，我们歇下了脚。亭子色彩素淡，统一的棕色简洁典雅，点缀在一片碧绿中，倒显得很别致。亭子的立柱之间由一圈凳子串连起来，我们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披着穿亭而过，夹带着青草气味的风，我先说话了：“这件事做起来，会受到来自两方面的阻力。一个是城邦管理者和他们背后的财团，因为我们的行动会从根本上触碰到他们的利益；另一个是大多数的城邦居民，我前几天尝试着跟几个同事聊天，他们对生活现状非常满意，工作轻松，物质丰富，未来有保障，不认为有改变的需要。”

“一个肥皂泡，无论它是多么虚幻，当看到它美丽光彩的时候，人们的目光还是愿意追随它。虽然都知道它会破灭，但看着它飞行，也会有片刻的欢愉，每每看到它破灭的刹那，人们还是会有丝丝惋惜。”成教授说，“这就是人性。人们总是愿意相信美好的，逃避不好的。”

“所以我们应该从人们的思想观念上，尝试做一些事情，暂时可能无法改变，但是可以尝试引导人们的观念。”一位中年人说。

小辉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点头说：“是的，改变观念不是一日之功。但是这件事情，拖得越久，越难解决，我们的进程还是得加快。之前我跟成教授、柳哥他们聊过这个事情。我们觉得现阶段，咱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付诸行动。”

“现在信息技术非常发达，各种信息一经产生，但凡有引爆点，就能爆炸式地传播，我们想办法把赡养城真实的信息公布出来，捅破这个肥皂泡，让更多的人知道赡养城的真实情况，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更广泛的支持，否则我们的力量太过薄弱，这是第一个行动目标。”

“第二个行动目标是，尽量利用已有条件，唤起人们自由、自主的潜意识，使一部分人愿意主动地参与到我们中来，比如车园自主驾驶这一类的活动。”小辉阐述着行动思路。

“车园最近半年，我去的次数算是比较多的，比起半年前，车园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对自主驾驶感兴趣了。”我补充说。

“我在赡养城里有些学生，也可以作为我们的力量，不过目前我还无法联系到他们。后面我们看能怎么联系起来。”成教授说。

“我赞成小辉的思路。”中年人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认同。毕竟我们的力量确实太过薄弱了，必须邀请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刚才小辉讲的思路，现在看，也还仅仅是行动方向上的思路，还需要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细化它，变成可以执行的具体计划。”柳哥看了看大家的表态补充说，“我们现在人很少，目前的行动还不会受关注。不过大家还是要小心从事，尤其涉及到成教授的消息，我觉得，暂时仅限于咱们这几个人的圈子，不能再扩散。”

“柳哥说的是，目前我们仅仅还停留在思路上，今天咱们同步下信息，达成一致意见。大家回去后，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但是心里还得仔细考虑下具体的行动计划、可能的风险等因素。”小辉接着说。

我看着周围的同伴，大家都从刚开始稍有压抑，变成了积极的表情。笑笑又恢复了她一如既往春风般的温柔。我看向她，她也看向我。

“两个星期后，咱们再在这里碰个面。讨论具体的行动计划，我们争取两周后能研究出明确的计划和分工。大家看看怎样？”小辉问。

最后确定两周后的周六，我们再次在柳庄相聚。

08

周三晚上，我跟笑笑又来车园玩车。

上个周末，我们刚刚去柳庄碰过面。大家在小辉提议的基础上，又提了很多修改意见，行动思路更加完善，我们有了更清晰具体的组织和行动计划。

我们几个人分成两拨，成教授和柳哥等四个人，研究在赡养城以及城邦的管理机构里发展伙伴、搜集证据信息、策划信息发布等事情；我和笑笑等四个人主要在车园、工作面、以及像笑笑水吧一样的自营机构等地方发展，小辉则负责总体的信息互通和计划跟踪。

我们组四个人住的地方相距比较远，于是我们又分成了两组，我跟笑笑一组，首先主要是在城邦南郊这一片发展。我们决定以后增加来车园的频次。

今天的车园里，有了更多的玩车爱好者。我开车的技术挺好，而且已经来了半年多，来玩车的人里有不少人认识我，有人跟我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光哥，等会要跟你飙一次啊！”

“你先好好练练离合跟油门的配合吧！”我刺激着他，这小子最近来的次数比我还多，显然对自己开车非常中意，而且他也只开手动挡的车。

“哥啊，留点面子好吧，瞧！”他给我使个眼神，顺着他的眼神，我瞅过去，他身边站着一位火辣的妹子，长腿细腰，裤子只遮住了整条腿的十分之一，上身只有一件紧身背心，短发齐肩，非常干练，“咱老婆，哈哈！”

“哎哟，弟妹好，第一次见！阿海的车技，在这乌泱泱的人潮中，如果有比赛，只要我不参加，他就是冠军了。”我跟阿海老婆打个招呼。

“光哥可别抬举他了，一会他能蹬鼻子上脸。”阿海老婆回应我。

“对哦，光哥，组织个比赛呗！”阿海喊道。

比赛，我心中一震，对着阿海挥挥手：“你先玩。”我转头看向笑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笑笑说：“组织个比赛是个好主意啊！”

汽车城邦虚幻的星空洒下了万丈银华，柔光披在笑笑发际和双肩，她对我笑着：“确实是个好主意，咱们得好好策划一下，声势做得大一些，选手要有一定的水平，不仅仅参加比赛的人，看比赛人心里的痒痒也要挠起来，再跟教授他们联系策划下，能在网上转播就更好了。”

不愧是我的女神，她敏捷的思维就像身上披着的光一样辉煌。

“不过今晚你得先教我开车，我还是第一次来车园。我也要开手动挡。”笑笑说着，已经拽着我去了租车区。

我是车园的资深会员，不用怎么排队，我们很快租到车。这时各级车道上，已经有五颜六色的汽车在驰骋。初级道上，都是初来车园体验的新手，车子数量最多，车速很慢，不时还有各种惊呼声响起。高级道车辆少了不少，但是车速都很快。

“我先带你体验一下驾驶的自由，你坐副驾，系好安全带。我们上专家道。”我跟笑笑说着，坐进了驾驶位。

专家道上的车更少，但是每辆车都风驰电掣般的。

我将车子天窗后沿抬起，车子像刀一样砍向迎面而来的风，在车顶形成呼呼的狂啸，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澎湃的大海，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我看看笑笑，她盯着车子前方，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陵，左手紧握着安全带，右手在腿上来回地搓。她偶尔看下我操控车子的手，只是车速起来后，我需要做的操作也少了。

“紧张么？”我问她。

“还好，我一定要学会开手动挡的车！”她回应着。

跑了两圈，我们减了速，车子开到外道，但是在专家道上，外道的车速也不慢。笑笑降下车窗，将手臂伸出窗外：“我要抚摸自由的风。”

“车速很快的时候，这样不安全。”我跟她说。

“想要自由，哪里还能保证百分百的安全呢！”她的话是强词夺理，却又富含深意。

是啊，我们在做的事，面临着艰难的挑战，存在巨大的风险。但是总得有人做，我们已经开始了，也许还有无数我们想象不到的困难在等着，但是我们已经开始了，任何困难，我们都必将直面。

“等越出了牢笼，我们一起开车，去大自然的夜空下寻找真正的北斗七星。”笑笑摸着她的吊坠，跟我说。

“北斗七星的斗身上，外侧的两颗星叫天璇和天枢，从天璇到天枢连线的延长线上，有一颗星，叫北极星。那是真正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届时，我们一起去找那颗最亮的北极星。”笑笑憧憬着未来。

“我会陪你去找大自然的北极星，但是我生命里的北极星，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