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快忘记了我的故乡。我每天在西安这座大城市里蝇营狗苟，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幸亏父母都还健康。我像一只牵在他们手里的风筝线。我飞得很高很快，可我总要偶尔回头望一望，望见自己的来处。
这次国庆回家，我就像风筝返回了地面。我又一次看到了奶奶和姑姑，又一次见到了熟悉的亲人，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奶奶非要送我一本佛书。今天晚饭前，她还特意让爸爸把我喊过去，给我交待一些事情。她让我有时间了就去请一尊佛像，最好是铜铸的。她让我有时间了就要诵读佛法，消灾解难。也许短时间内我不会像她叮咛的那样做。但也许突然有一天，我会把佛请回家，然后开始焚香、净手、打坐、素食、戒律，读佛经，诵佛法，反思恶念，与人向善，像《太极张三丰》里的张君宝一样。
下午我们去新铁西小学门前骑车、扔飞盘。我拍了好多照片，有开原的老厂房、老建筑，还有开原的阴天与乌云。我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云朵下长起来的，老铁西小学的样子还装在我的记忆里。我初中、高中时代的脚步就是踩在这样的街道上的。我就是这样一次次坐在破旧的班车里，眼望着街边的建筑飞驰而过，风尘仆仆返回那个叫作西孤家子的辽河边上的偏僻小村子……
我是变了，老了，遗忘了，可故乡还是如故。开原的十月终于还是冷了。我从西安带来的冲锋衣今天终于穿上了身，街头的风又像我小时候一样犀利了，刮在人身上，既迷眼，又皲皮肤。我讨厌这故乡的风，可有时候我也怀念它。我想让它打在我哭过的脸上。我想让它帮我唤起那些和播种打场、父母劳作相关的苦涩而幸福的回忆。
明天是中秋节。故乡的月亮又一次圆了。我能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土房里听爸爸妈妈哼起的《十五的月亮》的旋律。那时候我在爸妈结婚唯一的家具——一个实木柜子上爬上爬下，是个淘气的小孩。有时候我在柜子上睡着了，梦到自己不小心跌进了万丈悬崖，眼前闪烁着类似铁板网的斑驳的光点。铁板网朝我压迫过来，我往下掉啊掉啊，手舞足蹈。我以为我落在小土房的泥地上就会醒来，谁料到我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即将五十岁的历经沧桑的老人……
十月七日我就要乘机返回西安。孩子时的我从未想过自己长大了能坐上童谣里的“大飞机”，更没想过自己能在西安安家，有一个甜蜜的家庭，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我一天天傻玩，奔跑在乡间的泥巴路上，鞋窠里塞着杨树叶柄，口袋里揣着玻璃弹珠和“圆 pia ji”。那时的我也没有想到，奶奶会在90岁的高龄把我叫过去谈心，像人生临别箴言一样，把她的《了凡四训讲记——修福积德造命法》托付给我。我没想到，年轻的爸爸妈妈也会老，我自己也会老。好像除了故乡的太阳和月亮不磨损，这小小的乡村、大大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在风雨中逐年磨损和降解。
我就要返回西安了。我不敢和故乡说再见。因为我怕挥一挥手，故乡的一切就都破碎成了镜中月、水中花，我就再也找不回童年时的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