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的绝笔》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仅为自己。
从叛离家里与涓生私奔到如今回到家中也不过半年,我这房间还是从前那样的逼仄,阴暗。但我现如今的心境与当时已大不同。
自那日父亲接我回家到今日也不过数日,我却好似过了数十载,痛苦难捱。窗外除了妇人恼人的窃窃私语,再无生机。旁人讥我、讽我,我是从不惧的。那些婶娘嘴里的暗讽,像是淬了毒的针,一针针往我身上扎来,但我以为经过那些时日,我早已练成了百毒不侵的躯体,这些我是该不以为意的,说是麻木也是可能的。
可母亲的眼神才是真真让我害怕的,眼底里饶成丝的咒怨将我一层层包裹住,密不透风,缠的我喘不过气来,她用红彤彤的眼角对我哭诉她的后悔,她的怨恨。我知道她快被闲言碎语压垮,她又是那么一个传统的人,我该可怜她才是,但谁来可怜我呢……
这世间怕是再也没有人会怜惜我了吧,父母也已将我视为耻辱。可我只是去追求我的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该是天底下每个人的权利吗?
我当真错了吗?不,我没有。
我只是悔恨,悔恨这一切不幸的开端。
回想一年前,和涓生开始交往之时,一切都是那么的甜蜜,像夏日里柔软的白云,温暖而舒适。
每日里我都会寻着借口,悄悄地从家中溜出去,跑到会馆里找涓生。
有时到那里,发现他在看着书,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倒拿的书籍早已出卖了他,至于我心里像是被灌满了蜜。有时他也会等不及,跑到门口来迎接我,两人的对视中皆是甜蜜。
在他的房间里,我们谈论文学、谈封建家庭、谈男女平等,我们什么都谈,小小的房间里仿佛装满了整个世界。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都是涓生在讲,我做个乖巧的聆听者。其实,大多数时候我是听不大明白的,许多东西也只是从前听家里的哥哥提起过。在涓生的注视下,我只是微笑点头。
但这样的时光还是很愉快的,他是那么的博学,那么的先进,高谈阔论的涓生像是在散发着光芒,他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的吸引我,同时他还是最理解我的人,我在他的目光中一日一日地沉沦。后来当我们之间的情感陷入泥沼中时,我是多么的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这时。我记得涓生说的每一句话,记得他说那句话的姿态,这是我后来在那段时光里反复练习的。
那时的我还未曾想过我们的结局会走向如此的不堪,我只是满身心的憧憬着未来的新生活。我在家里做家务,他在外边工作,各司其职。我定能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我们会成为一对最幸福的夫妇,可能还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当然这都只是我的想象,现实已经给了我重重的一巴掌,扇的我鼻青脸肿,毫无尊严。
初始搬到吉兆胡同的日子,是带着希望的,也是惊奇的,也带着些许忧虑。寻找新住所就遇到了不少的问题,好不容易才找到吉兆胡同这个住所。置办家具又是一笔花销,叛离家庭让我们的经济一下变的窘迫起来。除此之外,与涓生私奔,我已与家人闹翻了,叔子直言不再认我这个侄女,现在只觉后悔,但当时觉得全世界都在阻止我追求幸福,这一路上的“阻碍”全是封建,全是魔鬼。
搬到吉兆胡同的一开始,我总是觉得不舒服,我也不好意思在涓生面前显露出来,刚开始同居的甜蜜让我努力去克服这一切。
刚开始的生活和我想象中的生活大体相同,他在外边工作,我在家里做家务等着他回来。我努力在生活上给他提供最好的环境,不善厨艺我努力学,只想给他满意的三餐。两人闲下来,我们相对而坐,进行亲密的交谈,哪怕是沉默,似乎还是心意相通的。这时的我们,身体亲密交流的欲望似乎也是随着爱意的喷薄而肆意宣泄。可惜,对涓生来说,情欲是随着燃烧的爱意一同燃尽的,而这是我从前不晓得的。
除此,似乎也只能沉默了。
我也曾想着像从前在会馆那样,谈些文学,谈谈各种主义,但繁重的家务使我实在不能理解他口里的主义,也没有时间去读书学习。有时他说起工作上的事,我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略有自卑。后来我们只好再次选择沉默了。
除了与他的相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
刚搬进来时,从庙会买来了四只小油鸡,和一只叭儿狗,都只是作为生活的调剂。我知道涓生不喜欢我弄这些活物,但我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家里。
与房东夫人小官太太的矛盾起初也是这四只小油鸡,虽这都是可以克服的,也是能解决的,但在涓生身上遇到的挫败使我不能轻易去放下脾气,我总该有发泄的出处。
但真正挫败我的还是涓生。繁重的家务已经拖垮我的背脊,但他却始终不能重视我的辛苦。劳务后我汗涔涔的狼狈模样,想必我母亲也想不到吧。他只是说,“不必如此操劳。”,我不操劳又有谁来替我呢?仿佛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又是一天,涓生去上班了,我和小官太太的战争再次爆发。
回到屋里,看着眼前一地鸡毛,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真正黑暗的日子,是在涓生失去工作开始的。
虽然忧愁,但还是该早日找到未来日子的出路,对此,涓生还是有信心的。涓生开始准备工作。
这段日子于我而言是难熬的,生活的困顿、身心的负担。与小官太太的争吵日益增多。做不完的家务没有磨平我的棱角,反而使我更加的尖锐。从古至今,又有谁家太太抱怨家务的呢?这些委屈无处可诉。
对待涓生,我一边怨恨他不理家务,一边又觉得他担着失业的重担实在辛苦。我每天定时强硬地让他吃三餐,不知是在提醒自己料理家务是作为妻子的责任,还是想让涓生知道我也是“有所用”的,好减轻觉得自己是个负累的自卑感。
生活越加凄苦,也越加无聊,是百无聊赖。
瘦弱的油鸡惹人耻笑,我却莫名想到自己,不知是油鸡被我们这样的家庭饲养可怜,还是我这个饲养人可怜。
阿随也放走了,我又少了一丝温暖。
涓生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无人可诉,无事可诉。
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与我憧憬的如此不同。
但真正让这一切走向破灭的,是涓生那终于燃尽的爱意,是我无论问再多遍“你爱我吗?”也唤不起的沉寂的心。
后来涓生常常出去,说是去看书。可是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最后深夜里才回来。我常常疑惑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书,让他看的这般入神。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常常面无表情地缩在被窝里,想着日子,想着涓生,想着美好的过去,反复温习,最后内心总是哀苦。
我一直在等涓生回来,每一天。等着他回来,问问我今天过得如何,问我冷不冷,或者给我说说今天看了什么书,说什么都好。
可是,冻到手脚僵硬,似乎连心都麻木了,一滴眼泪都留不出了,涓生都没有回来,连让我问他一句“你还爱我吗?”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天天的等,一天天的等,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
我问自己,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和自己说,昨日已成幻影。
涓生啊,我爱你,可是爱你不该是我生活的全部,与你在一起也绝不是追求幸福的必经之路。
我终于放下尊严,写了封信,求父亲将我接回去。还好,父亲虽然恨铁不成钢,还是如约来了吉兆胡同将我接回去。
至此,我已经没有任何话想对涓生说了。所有的问题我已经在无言中得到答案。
追求幸福的我错了吗?
不,我没有,我只是选择错了一条路。
我只是悔恨,悔我的冲动愚钝,恨涓生的自私无情。
或许我还该恨这世道……
若是能重来……
可惜一切已成定局,这半年的身心煎熬,已使我躯体不堪重负,昨日大夫说我积劳成疾,忧虑过甚,怕是命不久矣。
这绝笔全是我的悔恨,书写的全是我的不甘。
若不是这破败的身子,我或许还能重拾生活的希望。可恨啊!可恨啊!这亡命的途中又有谁懂我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