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赤脚奔跑在江南烟雨缠绵的石板街,水花溅到她光滑的小腿肚上。她不慎踩到一朵落花,花瓣黏在脚趾上,不忍心一直踩着花,又舍不得就此放了那小精灵,于是她单脚跳着走路,将粘有花的脚滑稽地微微抬起。
她看见了那个男孩,男孩站在屋檐下,发梢滴着水,他右手中指和食指上有薄茧和墨水的印记,修长的手指正拿着一只笛子放在唇边。
可她听不见乐声,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雨点慢了下来,在眼前织成珠帘,她很自然地伸手想把阻挡在他们之间的雨幕撩开,“噗”,雨点破了,白色的雨沫像小精灵一样逃离。
喧嚣漫过来,耳膜震得生疼,她听见他的乐声,好像是一首童谣的旋律,“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有人在喊,这声音像一把利剑,劈开一切,直击门面。
像经历一场长梦,她醒来,周遭的光明让她有些不适,有人俯身看着她,她不自觉地缩进那人的阴影里,她没有什么可看,便看着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棋盘线似的皱纹将他的脸割裂,他年轻时的五官大概是棱角分明的,可岁月拖拽着松弛的肌肉将一切线条变得柔和,他满头白发,发梢凌乱地翘起。
“燕。”老人唤她。
燕?些许记忆浮上来,她渐渐变得清明。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她的声音有些含混,像牙没长齐似的,“请问您见过南宇吗?顾南宇。”
苏燕站在自己卧房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和自己眉目相像的老妇人,一时不敢相信。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二十余年的记忆中理智至今,现在的情况让她难以接受。
她穿越了,那个年轻的灵魂跨过半个世纪的光阴,寄居在已经老去的自己身上,她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老去。唯一让苏燕略感放松的是南宇依然陪在她身边,那个老人说他就是南宇,一样穿越过来的南宇。
“燕。”像是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南宇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过来紧握起她的手。镜子里照出两个紧挨在一起的老头老太,真奇妙不是么,他们才新婚就已共伴白头。
“我们得找个办法回去。”苏燕说。
“回去?”南宇显得有些吃惊,转瞬间又冲着镜子里的苏燕笑了笑,“当然,当然得回去。”
苏燕觉得自己的手被南宇握疼了。
笛子
“这里变得好多。”苏燕坐在公园长椅上感叹道。
南宇觉得年轻时的物件也许是穿越的媒介,于是他们就抛下一切坐上了南归家乡的火车,“儿女们”很难缠,不过南宇把他们都搞定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值春天,苏燕承认比起连春天都染着寒意的北方,温暖和煦的南方更让她安心,当似乎是儿女们工作调动才北上安家的。儿女……哈,都是些记不起来的陌生人。苏燕扯了扯衣角觉得有些沮丧,自己竟老得连衣服也无法自己穿上了,不过南宇在照顾她这件事上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熟练。
“时代总是在变化的,只要我们还在就好。”南宇安慰她。
苏燕笑了:“你说话真像老头子。”
“最近发生的事容易让人苍老。”南宇低头擦拭着一把旧笛。
苏燕本想先去老宅的,可是老宅已经被拆掉了。那可是他们结婚时新盖的房子,砖是最牢固的砖,瓦是最结实的瓦,村里资格最老的造屋匠说这房子住两百年不是问题,可说拆就拆掉了。粉墙黛瓦倒下去,高楼大厦立起来。他们只好去了属于自己的拆迁安置房,那里已经租给了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没有南宇年轻时帅气。妻子从床底下翻出一只旧木箱,苏燕认得这箱子,那是她的嫁妆,请最好的木匠师傅打的,上头涂红漆描金凤,可是现在金凤黯淡得不成样子,红漆也早就剥落得支离破碎。他们在箱子里找到了南宇年轻时的竹笛,然后去了从前常去的城心公园——还好那里变化不大。
南宇小心翼翼地把笛子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笛子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一株小芽谨慎地探头。
苏燕期待地看着他。
南宇吹起一段旋律,他变换指法的动作既迟缓又笨拙,他气息发颤,乐声也颤颤悠悠断断续续的,像从地摊上买回的劣质磁带播出来的。
苏燕喜欢得这首歌,正如喜欢那些美好的记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苏燕心里藏着一个男孩的身影。男孩就住在她家对面,苏燕拉开书房的窗帘就能看对面墙上的爬山虎长到了他窗前,他窗台上停着的麻雀,他放在书桌上整整齐齐的书,还有书旁的他。
男孩喜欢在夜幕来临时吹笛子,或者夜幕就是被笛声吸引来的。苏燕相信男孩的手指一定很好看,是那种修长的,骨节分明的,白皙的,她尽可能把一切在小说上看到的美好词汇都用到男孩身上。他配得上这种词汇,他笛子吹的那么好,乐声悠扬,在月光里攀着夜色一点点漫开,漫出了窗台,漫过了石板路,漫上苏燕的书桌。
苏燕总是埋头装作在看书,实际上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字早就在乐声里融化了。男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吹一支曲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燕,她的名,她像发现了糖的孩子,又怕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他们就在这如水的夜里心照不宣地建立了某种联系。
一曲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苏燕和南宇仍像是其他无数对平凡的来公园歇脚的老夫妻一样坐在长椅上,他们能听到孩子们欢笑着奔跑的声音,母亲喊孩子回家的声音,他们转头,看到彼此灰白的发,干瘪的脸颊……
苏燕低头,有点想哭。
“买彩票总不会一次就中。”南宇平淡地安慰着,他牵起老妻不自觉颤抖着的手,“你身体不太好,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旧情书
苏燕和南宇将箱子里的旧物按照时间顺序一件件试过去,苏燕最喜欢的红头绳,南宇写得最顺手的钢笔,苏燕十八岁生日穿的蓝裙子……没用,没用,通通没用。苏燕觉得自己的心理快要撑不下去了,她经常会陷入朦胧的迷梦中,她生活越发不能自理。南宇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他晚上握着她的手睡,他总是早早起来做好早饭,他说他们会一起生活下去。实际上苏燕发现南宇也很疲倦,他的腿脚更不灵便了,他们手挽着手在路上慢慢走过,慢得像是要把流淌的时光一点点碾碎。从前他们总是风风火火的,像是烈酒入喉便滑入胃中。
“我亲爱的女孩,”南宇戴着老花镜读着一封泛黄的情书,他的字不张扬,很温润,苏燕喜欢。
“我亲爱的女孩,”南宇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原谅我这个没有自制力的莽夫冒昧地给你写信。这是我对你的警告,我不想吓坏了你。
“我常透过窗子看到你,你桌上油灯的光很美,能将你笼罩在柔和温暖的氛围中。你的书大概很有意思,以至于你一直埋首于书中,似乎一点也不为我的乐声动心,即使我特意只吹奏那一首曲子。你让我有点可嫉妒那些书了。”苏燕的轻笑让南宇停了下来去看她,他伸手帮她把垂在脸上的银色碎发别到耳后,苏燕催促地轻推了他一下,南宇继续读。苏燕把头靠在他肩上,闻到了老人特有的陈旧的味道,他的肩膀不如年轻时宽厚有力,他瘦了,苏燕想。
“这听上去很可笑,实际上我不介意成为可笑的人——如果是为了你。我经常看到你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笑闹在放学路上,你的笑容很好看,你的辫子很好看,你的裙摆很好看……原谅我忽然间的词穷,我发誓我大多数时候不这么呆笨。
“我知道你叫苏燕,很好听的名字,叫起来像把江南的春色衔在了嘴里。很巧,我叫顾南宇,南宇,南国的屋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愿你这只燕子来我的檐上筑巢,这片屋檐是你随时可以回来的地方。
你愿意吗?我亲爱的,燕。”
“我愿意。”苏燕喃喃,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期望的变化仍没有发生,鸟儿不知躲在哪片叶子后叽喳,花朵和阳光互换着心事,苏燕靠在南宇肩上,觉得困极了。
大红喜字
苏燕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孙辈的都来了。苏燕惶惑地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她的记忆里没有他们。可她不想让他们太伤心,只好在每个人“您认得我吗”“我是谁”的提问下保持缄默。南宇把他们都劝走了,不得不承认,南宇似乎比她更适应穿越后的生活。
“好点了吗?”南宇坐在病床边,看着苏燕,帮她掖了掖被脚。
“老样子。”苏燕为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内疚,“还有东西吗?”
“最后一件了,在那里。”南宇伸手指给苏燕看。
苏燕看到了,那是一张被贴在病房窗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喜字已经泛白了,在窗外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窗外冒着嫩绿新芽的树枝使它也呈现出喜人的生气来。
“我总觉得喜字要贴起来才好看。”南宇说着,笑起来,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苏燕记得这喜字,那是他们结婚时自己亲手剪的。她喜欢剪喜字,一剪子一剪子落下来,红色的纸片纷纷扬扬飘下落满了膝头,好像膝头也开出红色的小花来。南宇也吵着要剪,苏燕教他,他剪得七扭八歪的,苏燕数落他,他说要手把手才教得好,苏燕知他是在逗她,就装作生气不理他了,任他怎么围着自己打转都不理。南宇就笑了,实际上那天他一直在笑,嘴巴几乎就没合拢过,村里人笑他要娶媳妇了得意忘形,他继续笑,要是谁在“媳妇”两字前加上“漂亮”之类修饰,他就笑着塞给那人一把花生米,花生米很快就塞完了。
他们把喜字贴得到处都是,每一扇窗,每一扇门,都开出了红色的花,和路边的野花争奇斗艳。他们结婚时也是这么一个明媚的春天,阳光四溢像是要从屋檐上流淌下来,树枝上嫩芽也吸足了阳光,饱满得像是能掐出金色的汁水。
“我也觉得,真好看。”苏燕说。她没提回去的的事,她觉得他们肯定回不去了,一切旧物都没有起到作用,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至少我们想起了很多美好的时光。”南宇像看穿了她的心事,“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我们白头偕老了。要不是穿越,你可能会在漫长日子的某天厌倦我。”
苏燕的眉头有了笑意:“我可不会那样。”
“那你下辈子还来找我。”
“我找不到你。”
“你会找到的。”南宇笃定地说。
顾南宇的日记
2016年4月20日 晴
老婆子昏倒了,她醒来竟相信自己穿越了,她看上去难过极了。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只好骗她说我也是。算了,就让老头子我陪她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吧。作为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家属,我应该有这个觉悟。
2016年4月21日 小雨转阴
我们坐上了南归的车,老婆子对即将回到南方的家很高兴,就像一只将要南归的燕子。她一路上扯着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好久没这样了,她总嫌我越老越烦。
2016年4月22日 晴
我们找到了从前的笛子!可惜我手生了,吹得很糟糕,很高兴老婆子听出来是那首歌。她竟然没有像从前一样用缺了牙的嘴巴在我听力欠佳的耳边大吼大叫数落我吹的不好。
2016年4月23日 晴
老婆子为无法自己顺利扎上红头绳不高兴,我就帮她扎了。自她生病后手脚就越来越笨拙了,她从前还用嘲笑我笨手笨脚。
2016年4月24日 阴
今天试着用学生时代最喜欢的笔给老婆子画像,惊喜地发现流畅度还不错。老婆子总是迷迷糊糊的。
2016年4月25日 晴转多云
老婆子从前的蓝裙子很漂亮,她想穿上,结果发现自己发福了。好吧,其实她无法自己穿上衣服。
2016年4月26日 多云
我给老婆子念了当年的情书,人老了声音都哑了,不好听,好在她没有嫌弃还听得认真,按她这十年一贯的作风,应该早叫我闭嘴了。这天气看上去明天会下雨。她今天更加贪睡。
2016年4月27日 雨
今天和老婆子逛公园时下雨了,事实证明谈恋爱时我送她的伞还是很实用。明天放晴吧,保佑。
2016年4月28日 晴
老婆子走了。她竟然会担心下辈子找不到我。燕子总是要到屋檐下筑巢的——温暖的南国的屋檐。这对燕子来说,不是遇见,而是归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