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回家,姐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个包袱,是母亲亲手为她自己做的寿衣。紫色有暗花的长罩袍,绛红色同样有暗花的棉袄,咖啡色裤子,雪白的棉布做的内衣……
这套衣服我以前见过。有一次回家,母亲兴冲冲地从她的红木板柜里翻出一个包袱,很自豪地给我看的,就是这套衣服。
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忧戚,平静之下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喜悦,就像一个孩子,为一个即将到来的节日,而早早准备好新衣的那种感觉。
反而是我,这个读过无数谈论死亡文章的所谓知识分子,对那套衣服表现出明显的恐惧。母亲把衣服一件件摊开,我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转移了话题。母亲见状,也只好作罢。
最近身边的老人接二连三地去世,像深秋的树叶似的。
姐的公公查出肺癌,时日无多,该准备的衣服、棺木已经开始着手。姐便在这时候,也想起了母亲早些年就做好的衣服。
姐拿着衣服翻来覆去地看,她担心的是母亲现在胖了些,怕到那个时候穿不上。
母亲笑嘻嘻地,拿起一件就往身上套。见我又瞪视着那衣服,母亲笑说,不会不吉利,试穿寿衣反而会添寿呢。
关于这个问题,她和姐讨论了好久,我在一旁默不作声。
沉默,其实是由于恐惧。
曾在微信上作过一个小测试:你最恐惧的是什么?答案是:亲人的死亡。出奇地准,这的确是我最痛的点。
未来不可知的某一天,母亲会永远地消失,身边的亲人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后连我自己也将不复存在,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无法呼吸。
死亡,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悬在每个人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一切变成虚无。
死亡,也是一个神秘的谜题,为了求解,我读周国平、史铁生、尼采、叔本华、索甲仁波切……
目前为止,我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也许这道题本身就无解。
五岁的女儿曾因想到死亡而陷入巨大的恐惧中,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哭。
两年以后,再次触碰到这个字眼,她的恐惧仍然没有丝毫减轻,尽管我为此作了很多努力,以绘本或故事的形式告诉她,生死是一个自然规律。
但实际上,我连自己也无法真正说服,我不敢说从心底里,自己能很坦然地面对死亡,我还做不到像母亲那样,微笑着谈论死亡。
在家乡,几乎每个老人都会在生前为自己准备后事。男人亲自为自己掘墓穴,女人则为老伴和自己做寿衣。
他们平静地做着这些,就像是在建一所普通的住所,或者做一件日常的衣裳。
他们不懂得追问生命的意义,却活得比谁都认真,像一株植物,该长叶长叶,该开花开花,该萎谢时就自然地零落。
七岁的女儿曾问我:既然我最终要死,那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无法回答。
也许生命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也或者是有意义,但意义不指向结局,只存在于追寻意义的过程中。
人生如戏,就像《红楼梦》的结局,宝玉在一片大雪中走向虚无,但你能说这部书本身无意义么?
想起村上春树在谈到自己跑马拉松时的感悟,心里不要想着终点,你只需要专注于跑步本身,享受跑步的过程,这是到达终点的最好方式。
况且,终点不一定就是终结,或者正是另一种开始。有人把生命比作一艘船,一些人在此岸挥手告别,另一些人则在彼岸欢呼迎接。
我母亲和家乡的老人们,之所以能愉快、平静地面对死亡,也正是因为相信有彼岸世界的存在,以前我觉得这是迷信,现在我觉得这是一种信仰,这是一种宗教情怀。
不管是死后化为幽灵,亦或是变成泥土、花草、白云、清风,生命其实不会消失,只是在以不同的形式转化,逝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模样继续活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我终会释然,我终于敢直面死亡,也终于第一次,能静下心来、平和地来写关于死亡的感悟。
浅薄如我,不能说出更深刻的见解,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把钥匙,借以打开那些难解的心结。
下次再和母亲说起死亡时,我会像聊天那样轻松,我也希望有一天当我自己面对最后一刻时,能够平静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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