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文学中的重逢,我念念不忘的是《暗恋桃花源》中,江滨柳与云之凡的重逢,不管看多少次,都泪流不止。
我只知道它带给我的感动、悲伤和愉悦,但为什么这场戏这么打动我,一直不甚明了。最近看了宇文所安的《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好像多理解了一分。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上海一别三十年,鬓白的云之凡看到报纸上江滨柳登的寻人启事,犹豫了好些天终于来到台北医院。
曾经的爱人面对面坐着,恍如梦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常,你的身体怎么样,我的孩子怎么样,你住哪里,我住哪里。这样的谈话始终无法触及核心,这是令人痛苦的时候,围巾、辫子、信件、依稀的音容都在提醒他们当初的爱恋和离别,想要忘掉,却无法摆脱,想要谈起,却无从说起。此时此刻的台北病房,时日不多的江先生和已做了外婆的云之凡,他们客气而生分,三十多年的空白,在他们之间横着一江水,是无法靠近的亲切。
聊到无话,云之凡起身准备走了,走到门边,拧开门锁。在这寂静的空隙之中,轮椅上的江滨柳颤颤巍巍地喊住她:
“之凡......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每次看到这,都被击中,眼角即刻涌满泪水。
这一句是平淡又柔软至极的触发器。一下子把三十多年的时光全都推到眼前,过去像一个幽灵挤占在小小的舞台之上。
在短暂的寂静中,江滨柳和云之凡,观众和演员,都沉入了无声的回忆中,过往的所有细节全都涌入脑海,在这个舞台之上,形成了一个无限的,超越时空的能量场,时光、细节、历史、命运、人生、故事中的江滨柳和云之凡、故事外的演员和观众全都被吸进了这个能量场之中。
你会想到当初他们在上海公园的分别之夜,想起那晚的秋千、路灯和月亮,想起云之凡柔情又俏皮地悄悄给江滨柳围上她亲手织的围巾,想起江滨柳手上一沓写好的甜蜜情书,想起他们谈到战乱回不去的东北,想起他们分别时的依依不舍、对重逢的无限期待;想起那轻轻一别之后散落的年华,而后战乱流离、分崩离析、音讯全无;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份,想起海峡两岸多年的隔阂,想起许许多多你知道的,听说的,看过的关于台北老兵和大陆至亲相别相逢的故事;想到时代的洪流、命运的无常、等待的不可知、人生的不由自主,以及无尽的爱恨离别。
这一问,把遥远的过去拉到眼前。这其中又有时空的距离和交织,是过去与现在的距离,是上海与台北的距离,是她和他的距离。这种距离感是文字和语言难以企及的,全在观者自身的想象和体会。
对近代中国的历史,对海峡两岸相隔的故事了解越多的人,越能感受到这句话的强大的吸引力。不了解这段历史,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则被排斥在外,他们不理解江滨柳,不理解云之凡,不理解为之而感动的观众。
江滨柳和云之凡在感情最真最浓的时候失散了对方,这么多年,彼此思念,又不确定对方是否也在思念自己。当初是谁负了心,是谁离了情,是时代的不可违,是命运的不可知,那么大的伤害留在各自心里,变成了江滨柳的执着,云之凡的不安。
当初排练到这一处时:
金士杰和丁乃竺都突然陷入一种无法言语的情绪,一时之间了解到那场戏所代表的一切——三十多年,大陆、台湾、一生、命运。他们开始流泪,很自然的泪,接着缓缓说出了心里话。这场戏一排完,在场没人敢出声。
在暗恋的第一版中饰演云之凡的丁乃竺在回忆过这段场景:
突然间我们似乎触碰到一个核心,一个庞大的东西,我突然对我们上一代的流离失所和许多的无奈,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心,眼泪不由自由的流下,而金士杰和我即兴演完这一段时,所有人都好像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一段戏,因为虽然没有洒狗血的对白,他确实涕泪横流的。
导演赖声川回忆这一段时说到:
在场的人专有的一种享受,我们都触到了一些很深的情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句话问出口,刚刚还有些谨慎生分的云之凡卸下了所有防备不安,她答:“我……我写了很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这是回应,是当初长久的等待和不得不的放弃。“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这是告慰,请他放心,他们互相原谅了对方,原谅了时代。
他们握手而泣,放下心中负重,填平了那道鸿沟。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是久别重逢,亦是生离死别。他们都知道,此一见,已是难得,此一别,再无未来。曾经拥有最珍贵的感情、最美好的时光的过去,已经失去了,可以想见的,是没有希望的未来。
人对离别、错过、失去、等待、命运的无奈大多心有戚戚焉,江滨柳和云之凡,不只是江滨柳和云之凡,而是被时代洪流和命运无常裹挟下的无数人,他们的告别和重逢,就这样击中了观众,引发集体的感情共鸣,成就了剧中这一奇妙的一幕。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同样历史背景下,《巨流河》中张大飞与齐邦媛战前一别,也让人心伤。
在部队飞驱逐战斗机的张大飞趁着在重庆转机的间隙,到学校看望还在念高二的齐邦媛。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然后她写: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第一遍读到这句话,是心里一惊,好奇将要发生什么,有淡淡伤感。重读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再看到这句话,就如一记重拳砸在胸口,掩书痛哭不止。
为什么会这样?
初读时,只知道十几岁的小姑娘回忆儿时和张大飞的相知相识,喜欢的人来看她,满心甜蜜,满怀期待。站在这个时间点,有过去的美好回忆,有未来的美好期许。不过,此时的少年齐邦媛不了解张大飞心中所想,他们亦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在时间路口的一次相逢,一个张望,一个转身。
读完全书再重新读这段。这时,你已知道,张大飞那时去看她,是怀着爱而不舍的深情,那之后,二十六岁的他战亡沙场,临上战场前的一晚,留下一封字字深情的绝笔书。而这一句“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是齐邦媛隔着六十几年的时光回望此时一别写下的深情一句,这时她已知张大飞的深情、了解他的忧愁、了解他的壮志,了解他完整的一生。
再看这个时间点,少年齐邦媛回看过往,却不知张大飞的深情;张大飞知少年齐邦媛的的心意,却不敢接受;老年齐邦媛已了解张大飞的深情,和他今后的命运,她回看少年齐邦媛,为她当初的不知情而深深遗憾,为当初短暂的相逢与告别,深深遗憾。
齐邦媛隔着时空的长河,回头写下当初那一别,深知此后的无可奈何,看着当时还是小女孩的自己,看着当时还尚在人世的张大飞,已知命运的不可测,心里诸多怅惘。已有上帝之眼的读者同时看着少年齐邦媛、少年张大飞、战亡的张大飞、年老的齐邦媛,他们穿越时间全部叠加在分别的此刻。
再读到这句“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只有无限悲凉。
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