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恩佳音

“嗨，小妮儿。”闺蜜文娟给我发来信息。

“大忙人儿，什么事？一个世纪都不冒个泡，今天怎么有空？”我在文字后面多加几个大笑的表情。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上个月还给你视频呢，你个没良心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说正事儿：我现在在绿城出差，安排好你家老公和宝贝们，今天晚上来陪我！”她还像小时候一样任性，一点也不给我留缓冲的余地。

“信你个大头鬼！20多年都没来出过差，今天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我换工作了，以后可以经常过来骚扰你！”

“确定？”

“确定！”

“时间、地点。”

“国贸360，星巴克，晚上6点，不见不散。”

“傻啦？去星巴克？要喝咖啡？晚上不准备睡觉啦？”

“本来就没打算睡觉！我们聊个通宵，把20多年没顾上说的话，今天统统说完！”她发来一连串傻笑的表情。

我看看电脑上的时间4:20，赶紧起身，给领导打个招呼，收拾完办公桌，下楼，嘴巴忍不住冲着手机屏幕嘟囔一句：“大傻帽儿！”

文娟和我一起长大，小学和中学都在同一个班级；高中，不在同一个学校；大学时，她去了武汉，我来到绿城；毕业后，她留在武汉生活，我也在绿城安了家。

爸妈给弟弟家看孩子，我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我们两个20多年没有见过面，但依然保持联系，没有丝毫陌生感，平时互怼互损，关键时候互相心疼。

我总觉得，如果没有我当初的那些灰暗的情绪，也许我们的关系会更好。

01

我们准时见面，连拥带抱，连跳带笑，像两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儿，不知怎么亲热才算好。

商场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微笑着往我们这边张望。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两个小姑娘，脸上带着诧异的微笑，头挤在一起，用手捂着嘴窃窃私语，肯定在笑我们两个大傻瓜。

终于，我们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坐在星巴克的落地窗前。

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文娟要了一杯拿铁，两个人各要了一份甜点，沐浴在星巴克轻柔的乐声中，闻着浓郁的咖啡香，挤靠在沙发上。

“看见路口那两个背书包的女孩儿吗？像不像咱们两个小时候？”文娟用手轻轻拨拉着我的头，让我看向窗外。

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手挽着手，像连体人一样挂在一起，等着路对面的红灯。

“嗯，有我们的影子。”我忽然很是兴奋，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曾经的岁月。

“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20多年，也就是一眨眼儿的功夫。看见她们，忽然想起我们小时候，你经常宠着我、顺着我、让着我......哎呀，想想都幸福啊！”文娟的脸上满是得意的微笑。

“你比我还大几个月，小时候我却像你嘞姐。”

“嗯呐！我现在还经常回味你事事护着我，时时让着我的感觉。”

“你不知道吧，那时候，我一边宠你，一边暗暗地嫉妒你，哈哈......”我心里这么想着，这句话就不自觉地从嘴里秃噜出来。

“什么？嫉妒？你嫉妒我？有没有搞错？”那一瞬间，文娟的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大馒头，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

“嗯，真的是嫉妒。”我忽然感觉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有些不合时宜，准备转换聊天内容。

“你确定不是羡慕？”可是文娟扯着话题不放。

“嗯......嫉妒！羡慕是我觉得你好，并且你值得；嫉妒是我觉得你好，但是凭什么拥有美好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心一横，干脆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全都抖搂出来，说不定，这次说完，它们就从我的心底飘散了。

“你嫉妒我什么？说来听听。妈呀，20多年的秘密呀！今天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她一脸戏谑。

“好。不许生气呀！”我要她保证。

“你今天就是揍我一顿，我也会再给你递根棍儿，让你痛快地发泄出来。说，说，快说......”文娟哈哈大笑，露出她两排整齐的大白牙。

02

“文娟，一听就是温柔、娴静的女孩子，多好听！可是，我爸妈偏偏给我起个名字叫‘喜欢’，这哪里是小姑娘的名字吗？

从小到大，很多调皮的男生像苍蝇一样围着我，经常拿我的名字开玩笑，赶都赶不散，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放学回家，后面跟着高门村的几个男生。

高大嘴一直按着小瘦猴儿的脖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到底喜欢我不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我真嘞可喜欢你！’瘦猴儿扯着喉咙，故意大声嚷嚷。

其他的几个男孩子一起大笑着附和：‘喜欢、喜欢，我们都喜欢你’。

我和海燕直接捡起路边粗一点儿的树枝，一口气追到他们村头，吓得他们比兔子跑得都快，哈哈......”

“嘿，我记得那次！”

“哎，你不知道，当时海燕说真想脱掉她脚上的一双鞋，砸向他们的小狗头，哈哈！”

“就那天回到家，我哭着让我妈给我改名字。我妈说，我们家三辈儿都没有闺女，我生下来时，我爷和我奶一看是个女孩儿，都喜欢得合不拢嘴，所以我爷就给我起名叫‘喜欢’。”

哎，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不知道我的苦恼！

“哈哈，你连名字都嫉妒我啊？我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啊。我大姐叫瑞娟，我二姐叫亚娟，我的名字就是顺着她们溜下来的，一点特别的意义都没有。有啥可嫉妒嘞？”

“不知道为啥，小时候超不想听到别人喊我的名字，多少次我都在想：能给你换名字，该有多好！”

“你再起一个更好的不行？为啥要给我换名字？傻！这个问题翻过去。下一个！”文娟的急脾气又上来了。

03

“上小学的时候，你每次的分数都比我考得高，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是跟在你后面。

你是班长，语文老师还经常让你领读，我看着讲台上的你：高高在上、自信满满、神气威武。我当时那个羡慕嫉妒呀！

平时，老师们都拿你做榜样，让我们向你看齐。我也学习很努力呀，可是每次受表扬的偏偏都是你！”

“估计那时候嫉妒我的不止你一个！班里有些男生不满老师总是表扬我，偷偷把我的作业本撕得稀巴烂，碎纸片塞得我的抽屉里到处都是，把我气得趴在课桌上直哭。你还记得不？”文娟的目光闪烁。

“咋没记住？我站在你旁边劝你。不过，当时我好像心里有一点点小窃喜，哈哈。你说，我那时候是不是很阴暗？”我吐了吐舌头。

“小样儿，藏得够深啊！”文娟狠狠地推了一下我的额头，害得我向后一个大趔趄。

“每次考试完回家，我妈就说，你学习恁下劲儿，成绩咋都赶不上文娟嘞？我妈每说一次，我的心就会被刺痛一下。一种不明由来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滋长，后来我才明白：那叫‘嫉妒’。”

“很正常，如果当时咱俩换换，我也会嫉妒你！”文娟不以为然，并没有因为我说真话而生气。

“还有吗？”文娟意犹未尽。

04

“我嫉妒你每天玩好自己的就可以了，不用放羊，不用割草，不用给父母做饭，不用带弟弟。

可我是家里的老大，每天放学回家，需要牵着我家饿得咩咩叫的大山羊，到村子西头的小河边，把它栓到一棵大树上，然后挎着荆篮子，拿着铲子，钻进旁边的玉米地里割草，留给它第二天白天吃。

有一次，我妈正在家里忙，让我带着小弟弟去放羊。他在河边挖小水渠玩儿，我又去地里割草，可能他玩得太陶醉，那只山羊忽然在他后面大叫一声，把他吓得一头拱进水里，大声哭着喊‘姐、姐’。

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声，我飞也似地钻出玉米地，看见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河边，肩膀上还搭着几根绿褐色的水草。

我的头皮一阵窜麻，赶紧把他从水里拉出来，右手牵着他，左胳膊挎着半篮子青草，左手里牵着羊回家。

可是，走到村头，我看见你和青霞正蹲在树凉荫里玩抓石子。我当时的心情啊，苦辣酸甜咸，啥味都有！”

“我知道那次，你弟光脚提着鞋，一边走一边哭。我们喊你，你黑着脸，也不搭理我们。”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嫉妒你！我心里正烦着呢，哪有心情给你们说话。”

“有付出就有回报，现在你弟对你恁亲！我和我弟就不一样啦，他除了要钱时想起来我是他姐，平时根本不给我说恁些，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亲情。”

文娟苦笑几声，摇了摇头，顿了顿，忽然斜睨着我说：“不会还有吧？”

我笑笑，没有说话。

“看来还有。来，说！一口气儿说完，我今天晚上就听你撒气儿。”文娟右手托着下巴，像小学生一样看着我。

05

“我还嫉妒过你有两个姐姐，你成年不用下地干活，小脸儿没有晒黑过，家里的什么活儿都有她们干，你整天坐等吃喝。

我却天天跟着爸妈下地割麦子、摘棉花、拔花柴......啥活儿都得干，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我都晒得像黑炭一样。”

“哈哈，每年过春节时，你妈都给你买好多新衣服，我却穿两个姐的旧衣服，上初中之前，连秋衣秋裤都是拾她们穿过的。你还嫉妒？”

“她们的旧衣服，我大娘也帮你改得像新衣服一样，根本看不出来。”

“你家就你一个女孩，两个弟弟，你爸妈都偏心你。那次我去你家找你玩儿，你正在烧锅馏馍，可是竹篦子下面忘了放水，等我们闻到有烧焦味儿时，你掀开锅盖一看，竹篦子上都是火星子，馍都熏成咖啡色了。我们几个赶紧往锅里泼水，你忘了吗，那次？”

“想起来了，哈哈......”

“你爸回来还说：别哭了，妞！看俺妞馏馍都能馏成面包味，爸就喜欢吃这种面包味嘞馍......看着你爸搂搂你，又拍拍你，宠溺地看着你，我当时的心里也满是嫉妒。你不知道！要是在我家，我早挨打啦！”

“我没见他们打过你啊？”

“咋没有？那是你没见到。人家都说：大的娇，小的娇，中间夹着稀屎包，我感觉我就是我家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我爸一年都不会给我说几句话，更别说对我搂一下、拍一下啦，想都不用想。

有一次，我给我妈烧锅，里面塞得柴火太多，厨房里都是烟，我妈气得掂起火棍撵我好远，说我长那么大了，连个锅都不会烧，哈哈......关键平时都是俩姐给她烧锅，用不着我啊！”

“哈哈……各有各的委屈啊！”

“还有吗？我咋越听越上瘾嘞？”

我瞪她一眼，甩给她一句：“还有好多好多......不过我怎么感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小时候为啥感觉那么重要嘞？不说啦！哇，一下子全部释然，嘿。”

后记：

我们像两只兴奋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滴滴滴地笑，一会儿又忍不住想喊叫。

“我们都一样，谁还没有嫉妒过别人呀？嫉妒不是见不得人的黑暗情绪，既正常又真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文娟拍拍我的后脑勺。

“走吧？咱们去商场逛，在这儿再聊一会儿，肯定会有人说咱俩是神经病。”我推开咖啡杯，拿起手机，揪一下文娟的胳膊。

“我今天真是陪你陪得彻底啊！老公孩子都不管啦。”我给她开玩笑。

“你都嫉妒我那么长时间啦，今天只当给我赔不是，哈哈！”她把我的右胳膊紧紧地抱在她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对，应该给你说声‘对不起’，还应该再说声‘谢谢你’。”我用右肩使劲扛了她一下，她趔趄着仰脸儿傻笑。

“你神经错乱啦？不是因嫉生恨吗？不恨我，反而感谢我？怎么解？”她嬉皮笑脸地凑到我面前。

“我如果恨你，早不理你啦！到高中后，我把嫉妒化成学习的动力，开始了人生中最拼命学习的时光，不为别的，就想追赶你。我朝着你努力了好多年，虽然与你不同，但也算完美了自己。”

“哇，这么高大上！”她伸出胳膊，紧紧地环住我的脖子，假装很崇拜。

20多年后，再一次黏在一起的两个闺蜜，在商场柔和的灯光下，说笑着、嬉闹着淹没在逛街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