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和老公吵得面红耳赤,但我还是克制住焦躁,按了接听,她悲戚的哭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我瞪了一眼站在一旁木头似的老公,他讨好的笑笑,关上房门出去了。
我说,你先哭,好受些了再说话。
她哭了很长时间,一声比一声虚弱,末了,她哽咽着说,我妈快不行了,医生要我赶快回去。
她妈妈五年前患上癌症,能熬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安慰的话早就说了很多,只做她的树洞就好。
第三天她给我发消息,报丧。偏巧那段时间工作很忙,我没有去参加葬礼,她说没关系,要我等事情过后请她喝酒。
前两天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君子之交淡如水,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其实我不想跟她见面,见面难免会提起往事,难免又要伤心落泪,她肯定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
从学前班算起,我和慧子相识有20年了,她的事,我应该是最了解的。
我很小就知道她是她妈妈捡来的。听她说,当时下着细雨,玉米林里雾蒙蒙的,她妈去摘豆角,忽然听见路边高高的草丛里传来叫声,妈妈还以为是哪家走失的小狗,用锄头扒开杂草一看,居然是个小孩,用破棉被包裹着,她赶紧抱起来,发现棉被都湿透了,小孩闭着眼呼吸微弱,快要死了的样子。
记得我当时还特别担心的问,你不是你爸爸妈妈亲生的,他们对你好不好?
她笑着说,我妈不会生育,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有一次开家长会,我见到了她妈妈,皮肤很白,身材高挑,头发又黑又直,非常漂亮。我羡慕的看着慧子,慧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如果是她亲生的,肯定也很漂亮。
这句话被一位同学听了去,他故意一瘸一拐的走到我们面前,嬉皮笑脸的说,你要是亲生的,说不一定会遗传你那个瘸子爸爸。慧子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沉着脸,飞快的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砸过去,石头堪堪划过头顶,她拔腿就追,最后两人风风火火的在泥地上打了一架,滚得满身满脸的稀泥浆,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收场。
小学时期她打过很多架,大多都是为了维护自尊,不管高的胖的,打不过也要打,绝不服软。后来上了初中,她不打了,她说野蛮的女孩子没有男孩喜欢,说话时,她脸颊绯红,语气也温柔了许多,我才知道她谈恋爱了。
初二下半学期,她突然辍学,跟着她喜欢的男孩坐火车去了杭州。那一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偶尔去网吧,登上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QQ,在她QQ空间里留言。
初三毕业,我没有继续读高中,到家附近的饭店做服务员,两个月后我买了新手机,给她打电话,她说她马上要回来了,我很兴奋。
半个月后,她和她男朋友回来了,她跟我炫耀说,她在杭州学会了做印度飞饼,这次回来,要和男朋友合伙做生意。
她在我上班的饭店摆了一张烤印度飞饼的机器,开始做起小生意。因为我和她的关系,她总是偷偷留饼子给我吃,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每次都是边吃边听她唠叨,反反复复无非就是叫我去学门手艺,将来好养家糊口,那时我正尝到初入社会的甜头,整天跟着一群姐姐妹妹唱歌蹦迪夜不归宿,她的话完全被我当作耳旁风。
我偷吃了她半年的印度飞饼,突然有一天,她男朋友悄悄把机器收回去了,她提着做飞饼用的材料来上班,看见机器不见了,连忙丢下东西跑回出租屋,可惜早已人去楼空,一起不见的还有两人共用的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块钱。
她消沉了,整日不出门,不洗脸,一言不发,眼睛都失去了活力,但始终没有哭。我像个活雕塑,静静守在她身边,想哭却不敢哭。
她说她是蚯蚓,就算身体断了一截,另一截也会长成原来的模样。两天后,她重振旗鼓,洗脸吃饭化妆,决定回杭州重新开始,我说我舍不得她做的饼,她掐着我的脸叫我减肥。
她再次去杭州的那两年,我仍然在做服务工作,只不过从饭店转到了图书馆,我们靠QQ联系,通常我发给她的消息,要隔天才能收到回复,或者干脆不了了之,但我们的友情没有因为距离和时间变得淡薄,偶尔打个电话,一定要聊到手机自动关机。
那两年,她又交了新男朋友,我从她含笑的声音里听出来,她正在热恋,我说,这次你一定要看清楚,不要又被骗了,她拍着胸膛保证,说不会错,男方是她家隔壁村的,祖上三代知根知底。我还是不放心,叮嘱她银行密码不要告诉对方,她说她们之间没有秘密,反而我越来越像个碎嘴老太太,我叹气,热恋中的人智商等于零,果然没错。
年底,她回来了,我约她吃饭,她没有跟我说已经怀孕三个月的事,只是递给我一张请帖,内疚的说,男方找神婆算过,不能找属狗的人当伴娘,我说那我以后可以当干娘啊。她这才放心的笑。那年她还不满19岁,我抚摸着请帖上两个胸带红花的小人,心里无喜也无忧,我问她确实已经想好了吗。她很郑重的点头。那一餐,她的笑容从未停过,笑声从未如此明朗过。
结婚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因为她还说过,属狗的人不能去送亲,所以我只是徬晚去吃了一顿饭,她招呼客人很忙,我们简单的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怀孕期间我去看过她几次,其中一次我是恰好路过,所以没有提前告诉她,她家的大门敞着,我走进去,看见她抱着一堆脏衣服正往楼梯上走,有两只衣袖垂下来在她小腿边打转,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生怕她不小心摔跤,忙跑上去接住。那天的衣服是我帮她洗完的,从中午一直洗到徬晚。当时她怀孕已经8个月了。晾好最后一件衣服,我说带她出去吃饭,她摇摇头说婆婆公公去地里,要回来吃现成饭。我咬牙切齿的把盆里的脏水倒掉,又留下来帮她做晚饭。
她公公婆婆扛着锄头趁着暮色回来了,我在客厅摆碗,听见院子里洗手的婆婆喊慧子,问她饭做好了没有。我忙跑出去,说慧子刚睡着,不过饭我已经做好了。
她家里人都认识我,很热情的跟我打招呼,吃饭的时候慧子还没有醒,我们没有叫她。饭桌上,她婆婆不停的给我夹菜,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有好几次她叫我的名字,我答应,她又突然嗫嚅起来,她肯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想问我,但她不说,我就装作不知道。洗完碗慧子还没有醒,我急着回去,临走时,她婆婆亲热的握着我的手,问我给晓得哪里有私家医院可以看男女,叫我哄哄慧子,带她去看看。我在心里冷笑,抽出手,提起门廊边她送给我的一袋新鲜玉米,笑着说,现在都8个多月了,男孩女孩也照样要生,有什么关系。她婆婆有些不好意思的抹抹嘴,笑得比蜜还甜,说,对嘛,第一胎生啥都无所谓。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跟慧子说,想必她心里很清楚。
一个多月后,慧子生了一个女孩。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婆婆正端着一碗红糖水鸡蛋,说干脆把鸡蛋压碎和着糖水灌下去,慧子不情愿的皱着眉,想拒绝却没有开口。
我把熬了一晚的乌鸡汤盛出来给她,她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夸我做得香。她婆婆笑她吃得像个急猴子,说既然有鸡汤喝那鸡蛋就留着晚上吃。我差点没稳住笑,直接把她手里的碗拿过来,说好久没吃了想尝尝。我的动作和语气有些生硬,她婆婆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肯定是看得懂的,我后悔意气用事了,担心她把气撒在慧子身上,只好忍着嫌恶和她拉家常,夸她鸡蛋煮得好。
她没有做好月子,因为出院几天后,她爸爸就去世了。这件事我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那时候她已经在足疗店里做按摩了,我去找她玩,她把我拉到宿舍,边说边哭。
原来,她新房的装修,婚宴,钻戒,用的都是她那两年在杭州做计件挣的钱,甚至家具也是拿彩礼钱买的,婆婆是个老封建,思想顽固,平时顺着也倒相安无事,这些付出,她原本并不后悔,直到,她婆婆不让她去给爸爸守孝送葬,说月子里死亲戚会冲撞孩子,败了家里的运气。
她肯定不依啊,哭着闹着跑回了娘家,可惜去晚了,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她气得不行,丧事办完也赌气不回去,后来还是她老公抱着孩子来,赌咒发誓,才把她哄回去的。
她老公在饭店做配菜,一个月不到两千,他自己抽烟再给孩子买几瓶钙就没了。有一次她想逛街,叫婆婆给她50块钱,没想到婆婆指着门口的菜地说,都是应季菜又没打农药,吃着比外面的放心。她从此再也没有开口跟他家里人要过任何东西。慧子在家带孩子那半年,几乎身无分文,没买过一样新东西,两件内衣换着穿,边角磨破了都舍不得丢。
我怨她瞒着我,她说这种日子是她自找的,就活该受着,她心里已经长了一面明镜,来日方长。说完这些,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擦干眼泪,化上浓妆,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对我笑,俨然又变成一条完完整整的蚯蚓了。
那年,我们20岁,她为人妻为人母,我交了男朋友,是妈妈同事的儿子,处于热恋中。慧子知道后三天两头给我发消息,不厌其烦的叮嘱我一定不能未婚先孕,一定要戴安全套。
可我还是步了她的后尘,热恋让我的头脑变成了豆腐渣,未婚先孕,我一时不知该跟她怎么说,等跟家里人商量完婚事,她已经启程去了天津。
她一去就是两年,还是做足疗,所以我的婚礼和孩子的满月酒她都没有参加。我们又回到了曾经,零零散散的联系。从她回复我的只言片语和朋友圈的状态,我知道她至少表面看上去过得比以前好得太多。
第三年夏天,她奶奶和大叔合伙算计夺走了她爸爸名下的房子和田地,她妈妈被扫地出门,她立即飞回来,在接近市中心的地段首付了一套房,只是还要等几个月才能收房,她只能先租房子给妈妈暂时住着。这一次回来得太过匆忙,我们没有见面。
到了冬天,她回来了,我们在街头碰面,她一见到我就哇哇大哭起来,我惊慌失措的搂着她,轻柔的拍着她的后背,像哄一个孩子。
原来,房产老板携款潜逃,警察历时百天跨国追获,但是他已经把钱挥霍一空。慧子呕心沥血两年存的十八万,一朝成了泡影,她的梦,变成无边无际的城市里一座无伤大雅的烂尾楼。
她蹲在街角,撕心裂肺的质问老天,她已经活得那么艰难了,为什么还不给她留一条后路。我抱着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然而真正的痛苦,是在新年后,她妈妈查出癌症。检查化疗吃药,每一项都是一笔昂贵的开销,钱包一夜见底,她到处求人借钱,失去自尊换来的不过杯水车薪。她想起婆婆家刚拨下来的拆迁款,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没想到婆婆原形毕露,沉着脸拿出三万块钱和一张欠条,她老公在一旁,全程不敢抬头看她。她含泪冷笑,签了。可是治疗遥遥无期,她不得已,顶着红肿的眼睛毅然踏上了回天津的飞机。
回去的前半年,她失眠严重,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吃安眠药,从一颗入睡到两颗还清醒,瘦了十五斤。这些我是后来听她说的,那段时间我不敢联系她,生怕哪句话触碰到她的伤疤。
后半年的某天,她突然打电话过来,叫我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她有秘密要告诉我。我悬着一颗心照做了,她这才支支吾吾的说,她做了一个老板的小三。
说实话,我一点儿不觉得意外,她长得漂亮,性格也惹人喜欢,如果略施手段,钓两个有钱人不难。
她问我,会不会觉得她贱,我开玩笑说,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正房堵在街上扒光衣服抽耳光。她自嘲的笑,说山高路远,只要不传回家就行。最后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贱不贱,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
老板在天津给她开了一个小超市,她又通过自己的努力升职做了店长,很快还了债,除去妈妈每个月的医药费,她还攒了不少。
我为她保守秘密至今,只求她过得好,不管以什么方式。
昨天她终于打视频电话给我,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她的颓废,她说准备明年回来,在家开个小店,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我突然想起她刚去天津那两个月,她老公不管不问,没有发一条短信打一个电话问候。我说,你还要跟他过吗?她叹气,说她现在有钱了,回家扫个地一家人都会来抢扫帚,整天好吃好喝把她当菩萨供起来,爱不爱都没有关系,留下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
和慧子谈完心,我发短信给老公,说原谅他了。老公立马打电话来,嬉皮笑脸的发誓,说以后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和慧子相比起来,我幸福得太多了。